第1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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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祉身穿一身黑色龍紋常服,撐著油墨傘,看著已經跪在地上許久的人,輕聲道:“連漁樵也要離朕而去嗎?”

    鄭牧麵容隻是中年,但頭發已經全白。他跪在被雨水衝刷的地上,沉聲道:“微臣年老體衰,當不得此重任,理應退位讓賢。”

    封祉幽幽歎了口氣,道:“可漁樵走了,朕哪還有信任之人?”

    “金刀衛指揮同知劉淳是可信任之人。”鄭牧道。

    封祉看著跪在地上的鄭牧半晌,才道:“起身吧,朕知道了。”

    封祉說罷,轉身而去。

    “鄭大人,起身吧。”旁邊小太監立刻將鄭牧扶起,並給鄭牧地上蓑衣。

    鄭牧並沒有穿上蓑衣。

    既然身上已經濕透了,穿不穿蓑衣,也無所謂了。

    就像是心已經死了,這具身體活不活著,也沒有意義了。

    封祉回到書房,他想砸點什麽東西,發泄一些,但是又似乎提不起勁。

    其實早料到了不是嗎?鄭牧在父皇死後便一夜白頭,日益衰老。若不是有父皇囑托,鄭牧恨不得立刻陪父皇而去。

    這麽多年,他之前不懂,現在也懂了。

    但懂了就懂了,他也沒有什麽被冒犯的惡心之感。

    鄭牧也沒做什麽,隻是默默的給父皇當一個鋒利的刀而已。

    若有人如此心喜自己,那麽那人是男是女,倒無所謂了。

    可惜,現在封祉身邊什麽都沒有。

    “陛下……”

    太監總管在門外輕聲報告道。

    “何事?”封祉冷聲道。

    “皇後娘娘動胎氣,請陛下前去。”太監總管道。

    封祉冷笑:“動胎氣不找禦醫,朕還治得了病了?”

    太監總管立刻跪下請罪。

    封祉深呼吸了兩下,壓抑住火氣,道:“去看看吧。”

    說罷,封祉一揮衣袖,走出書房。

    封祉進了皇後所居住的宮殿時,裏麵宮女太監十分忙碌,見了封祉來,跪了一大片,看上去場麵亂得很。

    封祉冷漠道:“起身。禦醫來了嗎?”

    皇後身邊太監總管忙道:“啟陛下,禦醫已經來了。”

    封祉進了內間。禦醫懸著絲線正跟皇後診脈,皇後一臉疲憊的靠坐在榻上,見封祉進來後,才起身行禮。

    見皇後這怠慢的態度,封祉就知道,請他來,絕對不是皇後的主意。

    大概又是皇後捱不過身邊忠心的宮女太監的請求,來做做樣子吧。

    封祉覺得挺沒趣的。既然叫他來了也做出這麽一張臉,那還不如別叫他來了,免得影響心情。

    當然,每次都還會來看看的自己,更是挺沒趣的。

    封祉叫皇後起身,然後問了幾句皇後身體狀況。

    反正也就是什麽鬱結於心,肝火旺盛之類。他都會背了。

    自從他抄了洪家之後,皇後一直都鬱結於心,肝火旺盛。

    他都習慣了。

    明明他隻炒了洪敏之的家,對於洪氏宗族其他人中,沒有犯過事的人都沒有動。

    皇後雖然是洪家旁支的,但他父皇雖然為了自己王位的穩固選擇了洪家,卻是選的洪家旁支中難得的清流,所以她真正的娘家自然也沒事。

    然而,皇後還是一副冷漠鬥氣的樣子,好似洪敏之家才是她真正的娘家似的。

    真是拎不清。

    封祉心想。

    罷了罷了,畢竟母後去世的早,沒人從後院幫自己相看。父皇隻看看看皇後的家庭,哪能知道這皇後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

    想起當初,已經出家為尼的大姑曾勸說父皇,說這姑娘看著心思浮躁,恐不是上好人選。

    但父皇已經時日不多,可選家族中,現在的皇後的家庭是最合適的。

    父皇擔憂,等自己去了,皇後人選便更由不得自己了。

    於是,才十歲的自己,便這麽定下了皇後人選。

    大姑一語中的,不過封祉又覺得其實沒什麽關係。

    心思浮就浮吧,蠢就蠢吧,反正她除了會折騰她自己,也翻不出什麽浪花了。

    封祉做足了一個皇帝對於皇後及她肚子裏的龍嗣的重視之後,就離開了。

    洪皇後待封祉走後,才一臉不甘心。

    當初洪敏之還活著,洪家還風光時,自己一直被封祉捧著敬著,現在洪家倒了,封祉就不給她臉了。

    旁邊太監宮女心中歎氣。

    娘娘還是看不明白啊。

    作為皇後,不站在皇帝這一邊;作為皇後,還想壓皇帝一頭。

    這皇後,怎麽做下去?

    真不知道該說皇後娘娘是太過任性單純,還是……拎不清。

    不過罷了,隻要皇後娘娘能順利誕下太子,應該……沒關係吧?

    宮女太監心中不確定道。

    封祉回到書房。

    因洪皇後善妒,封祉沒有其他妃嬪。

    即使現在他和洪皇後之間的關係跌至冰點,也還沒有其他妃嬪出現。

    將來可能會有,現在沒有。

    所以封祉一直都是睡在書房。

    這樣傳出去,倒是給封祉得了個勤政的美名。

    誰又能知道,他不過是無處可去罷了。

    桌案上奏折堆了好幾摞,封祉並不想看。

    反正,也就是那些內容罷了。

    廢除新政嘛。

    他抄了洪家,是因為洪家太猖狂。

    但對洪敏之,他還是敬佩的。對洪敏之推行的新政,他也是支持的。

    所以洪敏之在任上的時候,即使洪家仍舊很猖狂,他也沒有動過洪家的心思。

    可惜,洪敏之熬不住了,死了。

    現在新政,又可以托付誰?

    封祉在腦海裏將官員們的名字過了一遍,定格在了曾毓身上。

    但他歎口氣,最終放棄了。

    曾毓守在邊疆一日,韃靼就老實一日。他有心想把曾毓調回,卻無可奈何。

    除了曾毓之外,他沒有可信任的將領。

    雖然,曾毓也不是將領,他是狀元。

    若留在京城,應當入閣了吧?

    可惜,他沒有可接替的人。

    ...................................

    封祉昏昏沉沉的睡過去了。

    一覺睡醒,窗外居然已經大亮了。

    封祉腦袋有點懵。即使不是大朝的時候,他每日也是有很多事要忙的。所以頂多睡到天蒙蒙亮,便被太監叫醒了。

    今天是怎麽了?難道自己病了,叫不醒?

    封祉坐起身,剛想叫貼身伺候的太監的名字,突然心中一驚。

    這根本不是自己的房間!

    封祉喊人的聲音梗在喉嚨裏。

    他現在腦子裏一團亂麻,根本想不出發生了什麽事。

    被綁架?怎麽可能!宮中的侍衛是白養的嗎?

    這時候,門突然被人一腳踹開,一個身穿白色龍服的青年一臉怒氣的走了進來:“封祉!”

    封祉愣愣的看著那個和自己長得有五六分相似的人。

    這是誰?!

    “睡迷糊了?”來人見著封祉在發呆,疑惑的皺眉,“來人,伺候慶王梳洗。”

    慶王?!

    封祉更加驚訝了。

    自己是皇帝啊,慶王是什麽?

    他腦海中閃過一堆怪力亂神之事,心中惶恐已經無法言表。但做了十年皇帝的他,還是很快冷靜下來。

    他道:“被夢魘住了。”

    身穿白色龍服的青年狐疑道:“不是為了不想起早大朝,故意的吧?不過小寶,就算做噩夢,也不能算你不來大朝的借口吧?”

    小寶?封祉隱隱約約記得,這似乎是自己乳名。

    但自父皇去世之後,便沒人叫自己乳名了。

    這人是誰?為何會叫自己乳名?

    封祉的視線落在那人的衣袍上。

    他原本以為隻是宗室,但現在看那龍爪,這竟是帝王常服?!

    這是皇帝?!

    青年見封祉還是呆呆的,氣不打一處:“還走神呢?!這麽懶散,小心父皇回來收拾你!”

    父皇?!

    封祉忙道:“父皇……父皇在哪?”

    青年道:“沒回來,別怕成這樣。上封信還在歐羅巴,現在天知道在哪。”

    說罷,青年抱怨道:“原本還隻是在國內遊山玩水,待大姑和姑父也跟著跑路之後,他和母後居然更大姑姑父一起,去國外了?!要是水土不服怎麽辦?而且海上遇上風暴怎麽辦?母後也不勸著點。好吧,或許母後也玩得開心。”

    聽著青年的抱怨,封祉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他呐呐道:“大哥……”

    “叫大哥也沒用。”青年冷笑,“長青處理完事之後肯定會趕來,你就等著寫檢討吧。別想我幫你求情。”

    ……真的是大哥?

    但長青是誰?

    封祉忍不住掐了自己一下。

    疼……不是夢?

    還是說,這就是夢,隻是自己覺得自己會疼?

    封祉已經糊塗了。

    不過現在,多說多錯。什麽都不知道的封祉,隻得假裝乖巧。

    貌似是他已經去世多年的大哥的人,逮著他罵了一頓,待他被人伺候梳洗完畢,才停下喝茶。

    “大哥,今日大朝會,你不在好嗎?”封祉試探道。

    這裏應當不是宮內了吧?是那個什麽……慶王府?

    封珥表情僵了僵,道:“不是有長青在,沒關係。”

    封祉小心翼翼道:“大哥,你該不會是借由訓我之事,偷跑出來吧?”

    封珥陰森森的掃了封祉一眼。封祉立刻住嘴。

    好吧,或許……說中了。

    “我好幾日沒出宮了。”封珥抱怨道,“還是你好,整日遊手好閑。幹脆你當皇帝,我禪讓好嗎?我也跟著父皇母後遊山玩水去。對了,把長青也帶上,王叔留給你。”

    王叔?!

    封祉印象中,能被他稱為王叔的,就一人。

    那個因救他而血盡力竭而亡的德王封蔚。

    他父皇的胞弟。

    封祉那時候沒有記憶,但他聽人多次提起那件事。

    王叔封蔚的死亡,仿佛是他家中所有悲傷的開端。

    當年何家勢大,何太後和何貴妃把持內宮,自己被人暗害。

    奶媽不忍自己被害,偷梁換柱之後將自己偷運出宮,被大哥看到,偷偷告訴王叔,王叔便追隨而去,將自己攔截,想要帶回宮中。

    誰知道何貴妃膽大包天,居然派人想將自己和王叔都刺殺在京郊。

    因事態緊急,又不確定情況,王叔隻一人前往。雖護得自己,斬殺所有刺客,但等救援趕到之事,王叔已經傷勢過重,無回天之力。

    因王叔被殺,大哥認為是自己的錯,在打擊和悲傷之下,一病不起,高燒幾日後便跟著王叔去了。

    接連失去弟弟和兒子,父皇也大病一場。因仇恨未報,勉強支撐著父皇好起來,重新處理朝政。

    母後也是。聽聞母後是將王叔當兒子般看待,接連失去兩個兒子,母後本就纏綿病榻,更是雪上加霜。

    雖然母後也振作起來。但他七歲之時,母後便熬不過去,長眠地下。

    母後離世之事,像是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父皇。

    隻三年後,父皇在病榻上定下了自己皇後的人選,便撒手人寰。

    封祉,也就變成了孤家寡人。

    封祉一直認為,悲劇的起因,其實是自己。

    若當時大哥沒有發現疑點,就不會告訴王叔,王叔也就不會獨自一人跟出宮。

    自己死就死了,還有那麽多人活著。或許父皇母後很傷心,大哥也難過,王叔也難過。但畢竟隻是何家的錯,不是他們的錯,王叔不會死,大哥不會自責而亡,父皇母後也會振作起來。

    有大哥在,有王叔在,父皇母後心中傷痛也會漸漸痊愈吧。

    封祉甚至想。自己那時候不過一嬰孩而已,對於父皇母後而言,感情有,但也比不過朝夕相處十幾年的王叔,和好幾年的大哥。

    所以如果在那場悲劇中,真的有人逃不過,那也該是自己。

    而不是自己活下來,王叔、大哥去了,母後熬不過也去了,最後,父皇也去了。

    母後去世之時,大姑便出家了。

    父皇去世之時,漁樵也心如死灰,若不是父皇病榻托孤,漁樵不是跟著父皇去了,就是為父皇守靈不出吧。

    封祉正在走神,被封珥拍了一下肩膀:“發什麽呆呢?真的被魘住了?”

    封祉找借口道:“我隻是擔心父皇母後。”

    封珥道:“我開玩笑的,父皇母後安全的很,他們跟著海軍出去的。浩浩蕩蕩一大群人呢。”

    封珥臉上露出羨慕的神色:“說真的,我禪讓好不好?”

    封祉連忙搖頭:“不要,我幹不來。”

    他當皇帝的時候一團糟。他從十歲登基,到現今弱冠,朝中還是吵吵鬧鬧,不可方休。

    有時候他就在想,幹脆不幹了。閉宮門不出,朝臣們愛怎麽吵就自己吵去。

    反正他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值得在意的事了,這個世界,這個國家如何,又有什麽關係?

    但他一想到父皇伏案的身影,想著父皇心係黎民的樣子,他就沒辦法這樣撒手不管。

    他不愛大暉,但他愛著父皇和母後。

    “有什麽幹不來的,雖然我把長青帶走了,你不是還有王叔?”封珥慫恿道。

    “咳咳。”門口想起咳嗽聲。

    封祉一看,一個……和父皇有點相像,但是比父皇壯實的多的人。

    誰?

    “王叔……”封珥尷尬笑。

    封蔚抱著手臂,依靠在門上道:“小寶,現在才起床,還吃早飯不?還是說,早飯午飯一起吃?”

    封祉摸了摸肚子,道:“餓了。”

    “我也餓了,一起吃。”封珥道。

    “吃什麽吃,回你的宮裏去。”封蔚一臉嫌棄,“長青就是太縱容你們了。都是皇帝王爺,都是成了家的人,他還當你兩是小孩子寵著護著。你們兩也是,還好意思?”

    封祉不明所以,封珥卻反唇相譏道:“長青樂意,我樂意。”

    封蔚氣笑了,道:“看我把長青帶走,你們兩就繼續樂意吧。”

    封祉一臉無辜。他什麽都沒說,平白無故的躺著中箭。

    封蔚繼續和封珥有一搭沒一搭的鬥嘴,封祉從兩人的鬥嘴中,獲得了許多訊息。

    比如,這一位“王叔”,的確是在他那個世界,因救他而死掉的德王封蔚。

    比如,這一位“大哥”,的確是在他那個世界,因愧疚而病逝的大哥封珥。

    比如,父皇母後都沒死,大姑和漁樵成親了,這兩對夫妻正帶著海軍周遊世界。

    比如那個長青……呃,還是沒搞清楚是誰。

    仿佛……是內閣學士?是父皇時期的一位狀元?是父皇、王叔和大哥都很信任的臣子?

    還被賜國姓?

    封祉很疑惑。到底是多大的功勞,能讓父皇破格賜國姓?

    封祉小心翼翼的隱藏著自己的異樣,裝作睡得半醒不醒的樣子,躲過了封蔚和縫製的追問。

    不過他無論怎麽想努力裝出原本這個封祉的樣子,但他並不知道這個封祉是何樣子。所以封蔚和封珥很快就發現了他的不對勁,並把其歸結於生病了。

    封祉知道說多錯多,便沒有拒絕請禦醫的要求。

    禦醫的習性,他十分了解。隻要他現在看上去不對勁,即使診脈診斷不出什麽,禦醫也會編一套說辭,證明封祉有病。

    這是禦醫自保的一種方式。

    禦醫很快就背著藥箱前來,然後果然說出了感染風寒以及太過勞累需要休息等萬用說辭。

    封珥一臉無語:“小寶,就你那公務上拖拖拉拉的樣子,難道你是玩的太累了?”

    封祉想了想,低聲道:“其實我還是有努力的。”

    封蔚和封珥同時用一種“嗬嗬”的表情對著他。看的封祉分外不好意思。

    他本身是個很勤奮的人。父皇這麽說,大臣也這麽說。

    這個世界的封祉到底是什麽樣子?難道是有父有母有大哥還有王叔,結果被寵壞了?

    封祉想了想曾經見過的,宗室或者世族中被寵大小公子。

    唔……那樣?

    “我本來就很努力啊,不然大哥你寫信問問父皇母後。”封祉一臉無賴道。

    封珥神色僵了僵,狠狠的敲了一下封祉的腦袋:“多大的人了,還找父皇母後做靠山?他們離得那麽遠,能知道什麽?!”

    封祉摸著額頭,一副“我半點沒聽進去”的模樣。

    封蔚倒是鬆了口氣:“成,還能和你鬥嘴,看來沒什麽事。”

    封祉心裏也鬆了口氣。看來這個世界的封祉的確是這麽一副脾性。

    總覺得……好羨慕。

    “那我讓人通知長青繼續工作,不用急著趕回來。”封珥道。

    封祉忍了半天,還是忍不住道:“那個,大哥,王叔,我們三都在這無所事事,就讓長青……一個人忙,真的好嗎?”

    其實封祉本來想說,那叫長青的,是不是權柄太大。結果他王叔和大哥一臉沉重。

    “是啊,長青雖然平時脾氣很好,但真的發脾氣的時候,還是挺可怕的。”封蔚一臉後怕的樣子,“我還是去京衛營晃悠一圈吧,說起來,我總是有當值。”

    封珥也點頭道:“那我趕緊回宮,裝裝樣子。長青問起來,我就說是小寶生病了,我太過擔心才出宮。”

    封珥和封蔚一拍即合,一看就是應付慣了的人。看得封祉嘴角抽搐不已。

    看來他們兩真的是非常信任那一位叫長青的人啊。不過,他怎麽總覺得有點同情長青?

    “那小寶你呢?”封珥問道。

    封祉一拉被子,往床上一趟,道:“禦醫不是說了嗎,我病了。”

    封珥和封蔚同時丟給封祉一個“你真是太無恥”了的眼神。

    封祉默默把被子拉高,遮住腦袋。

    自從記事開始,他就沒有享受過睡懶覺的待遇。當了皇帝之後,就更不可能。

    所以現在既然有機會,為何不睡?

    再說……說不定睡一覺,就回去了呢?

    雖然這個世界看上起非常美妙,但……這不是他的世界。

    他在那個世界雖然……很難過。但在那個世界,有父皇托付給他的國家。

    他的大暉。

    即使他並不想做一個皇帝。但他答應了父皇,一定要守好大暉。

    他得回去。

    因之前就吃了早膳喝了藥,封祉昏昏沉沉,一覺就睡到下午了。

    太陽的餘暉已經從西邊的窗戶射了進來。

    封祉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突然發現床邊有一人坐在椅子上,正在看書。

    “醒了?”那人身穿青色長衫,一身儒雅之氣,語氣十分溫和。

    “嗯……”封祉在心底猜測,這人是誰。

    “身體可好些了。”那人將書卷放下,皺眉道,“怎還是呆呆的?再叫禦醫來看看?”

    封祉心中突然浮現一個人的名字,他小聲道:“長青?”

    餘柏林笑道:“多大的人了?還撒嬌?”

    封祉立刻道:“沒有!”

    餘柏林寵溺笑:“好,好。沒有。”

    說罷,餘柏林伸手揉了揉封祉的頭。

    封祉差點忍不住將餘柏林的手打開。

    自十歲之後,他的尊貴的龍頭就沒被人摸過。如今他都弱冠了。

    對了,這個身體到底多少歲?

    餘柏林感覺到封祉一瞬間的僵硬,擔憂道:“怎麽,還在和我置氣?”

    封祉終於找到了可以繼續演下去的方法。他想著和朋友置氣的模樣,默默的轉過身,背對著餘柏林。

    餘柏林不由笑道:“小寶啊,不要太任性了。你可是王爺,怎麽能說跑就跑?你看,太上皇雖然離開了,不還是把澈之留下來了?”

    封祉不由黑線。

    難道他之前和這位叫長青的置氣,是因為他想和父皇母後一樣跑路?留下大哥一個?

    看樣子,說不定還想拉著長青一起跑。

    看看今天王叔和大哥那樣子,要是長青跑了,這政務得癱了吧?

    餘柏林又勸了幾句。封祉掩飾住自己的無語,道:“不說了,不跑了。”

    餘柏林隻當封祉還在鬧別扭,便道:“都這麽大了,王妃都有了,怎麽還和小時候一樣?”

    “長青。”封祉突然道,“說說我小時候的事情吧?”

    餘柏林笑道:“怎麽突然想起問小時候的事?”

    封祉想起之前大哥和王叔不靠譜的樣子,心想,找他們背鍋吧:“因為王叔和大哥總是亂說,我想聽聽真正的情況。我小時候一點都不頑皮,對吧?”

    餘柏林想了想,道:“小寶的確很乖。”

    封祉道:“長青,你就說一說吧?對了,王叔救我的事到底是怎麽回事?王叔總把自己吹的好厲害好厲害,什麽以一敵百。”

    餘柏林失笑:“以一敵百不至於,但的確很厲害。你不是聽了很多遍之前的事,還要聽?”

    “要聽。”封祉道。

    “你這是當睡前故事聽了嗎?”餘柏林開玩笑道,“不是剛醒?”

    封祉默默的看著餘柏林:“要聽。”

    撒嬌……是這個樣子吧?不過他都這麽大的人了,還撒嬌,實在是……有些惡寒啊。

    這個世界的自己……真令人無語。

    “那我就再講一次吧。”餘柏林道。

    對於大寶小寶,餘柏林總是不厭其煩的縱容。

    餘柏林說起自己如何在小樹林中遇到浴血的封蔚,和他身上綁著的孩子。又是如何幫助封蔚,如何將其救回家。

    餘柏林比劃了一下:“那時候你才……這麽小一點,不會說話,也不會走路。即使這樣,你還是能感覺到周圍的不安吧,所以特別敏感。太後那時又病著,你就總是哭。”

    “那時候我還小……”封祉尷尬道。

    那麽小,還不會說話不會走路,所以哭什麽的……也不丟臉吧?

    “澈之也是擔心你,就把你帶了出來。”餘柏林想起當時場景,還是一陣無語,“他提著一蒙著布的大籃子,說是送給我的謝禮。我見那籃子在動,揭開布一看,你正在籃子裏,一臉不諳世事的樣子,都不知道自己被送人了,還對著我笑。”

    封祉此時不知道該做出如何表情:“朕……我父皇母後沒生氣?”

    “應該沒有吧。”餘柏林想了想帝後二人的性子,“他們大概隻會說這玩笑真有趣。太上皇和太後總是很縱容澈之……當然,他們也很溺愛你和陛下。”

    封祉頓時覺得心情灰暗。

    他印象中堅韌慈愛的母後,睿智英明的父皇,怎麽在這個世界……好像不怎麽靠譜?

    你們乖巧的小兒子被你們弟弟送人了送人了送人了!居然不生氣!

    餘柏林繼續講著接下來的事。

    餘柏林的記憶力很好,又幾乎是看著封祉從小小的一團,長成一個可愛活潑的小少年,才離開的京城。

    所以封祉小時候的一點一滴,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從喂給封祉的第一碗糖水,到抱著小寶念的第一本對韻詩,再到聽到小寶第一次說話,見到小寶第一次走路。

    那一幕一幕,仿佛仍舊在眼前活靈活現。

    對於大寶和小寶,餘柏林真的是傾注了對於自己親生孩子一般的愛意。

    封祉聽著,眼圈莫名有些熱。

    他覺得,他有些嫉妒這邊的小寶。

    他終於知道,這個世界和他所在的世界的不同源自哪裏了。

    在長青身上。

    這個世界的王叔和自己,遇到了長青,被長青救了。

    然後,一切都不同了。

    在父皇母後最忙碌的時候,是王叔和長青將自己和大哥照顧長大。

    封祉作為皇帝,十年的皇帝,識人方麵自不用說。他可以從餘柏林的語氣中聽出來,餘柏林對自己,對大寶所傾注的感情。

    他終於明白,為什麽父皇會賜姓。

    在父皇眼中,長青已經是自家人了。

    這個世界的自己,應該也是如此想。

    這個世界的自己,雖然被寵的太過,任性、懶惰、幼稚,但這樣,何曾不是因為太過幸福的緣故?

    有人寵著護著,就一直不想長大。

    真不公平啊。封祉想著。

    他可是從有記憶開始,就逼迫自己長大。

    餘柏林還在講著。從封祉一歲,直到現在。他記憶中的點點滴滴,在講述中,越發的鮮活。

    “一轉眼,都這麽大了。”餘柏林歎息道,“都這麽大了,還當自己是孩子,羞不羞。”

    “不羞。”封祉別扭道。

    反正又不是我。

    餘柏林拍了拍封祉的肩膀,道:“好了,起床了。鍾靈讓人送了小羊羔來,今晚吃烤全羊。”

    “過午不食。”封祉道。

    “嗯,不吃?”餘柏林笑道。

    “吃。”封祉麻利的爬起來。

    反正是做夢,反正不是自己的世界,晚上吃了積食的又不是自己。

    吃吃吃,必須得吃。封祉心想。

    當晚,吃烤全羊的,有大哥,有王叔,有長青。

    就他們四個人。

    封蔚在給三人切羊肉,餘柏林和封珥談論著朝堂之事。封祉默默的聽著,默默的學著。

    他發現,大哥當皇帝,可比他得心應手的多。

    這可和下午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封祉默默的啃著小羊腿,心裏有些嫉妒。

    大哥得心應手是理所當然啊。他前有父皇鋪路,後有王叔、長青輔佐,甚至可以甩手不做事,讓長青一個人擔了。

    要是他有這條件,照舊把皇帝當的輕輕鬆鬆的。

    他那個世界的長青到哪裏去了,為什麽沒出現?

    還是說,他那個世界,根本沒有長青這個人。

    封祉不高興。

    於是他吃撐了。

    而且,吃撐後他也沒能回去,於是默默的自己喝消食的藥汁子。

    不高興。

    封祉想,幹脆別回去了。待在這裏多好啊。

    然後……他回去了。

    ...................................

    好似黃粱一夢似的,封祉回去的時候,還是在那一張龍塌上,什麽都沒改變。

    封祉回來之後,有些遺憾。

    因王妃回娘家去了,他又不好詢問,竟還不知道那個世界自己的王妃是誰。

    但看大哥、王叔的樣子,應當是滿意的。

    若是知道是誰,他就把她納進宮。

    然後封祉苦笑。

    能當王妃的人,家世不會差。即使隻是旁係,也萬不可能二十來歲還未定親。

    還是別知道的好,免得心裏難受。

    封祉回過神,將心中難受暫且拋開。

    至少……至少他見到了,若是王叔和大哥長大了,會是什麽樣子。

    雖然嫉妒,雖然難過,但不是自己的,終究不是自己的。

    天意難違。

    天意難違……

    封祉將案上東西全部拂到地上,扶額痛哭。

    案前宮女太監跪了一地。

    天意為何要如此對他?他寧願不當那皇帝,他寧願當自己夢中那個,任性又幼稚的慶王爺。

    可現實,終究是現實。

    封祉收斂起表情,讓太監宮女把地上的東西收拾好,然後繼續批閱奏折。

    一團亂麻,爭吵不休。

    封祉想,這就是命吧。

    封祉愁了幾日,本應致仕的鄭牧又回來了。

    鄭牧不致仕了,他自請去邊疆。

    封祉沉默了半晌,道:“漁樵若是累了,可以休息的。”

    鄭牧道:“那日夢見先皇了,被罵了一頓。臣就想,臣這把老骨頭還能動,就再動動吧。陛下把曾大人叫回來。現在朝廷需要曾大人。”

    封祉默默的點了點頭,眼圈有點紅。

    鄭牧看著封祉的樣子,心中很是不忍。

    因為不忍,所以他又回來了。

    雖然想早一點去見封庭,但若封祉不好,就算在九泉之下見了封庭,封庭也會發怒吧。

    封庭一發怒,就會冷戰。冷戰,就不理自己了。

    “舅公。”封祉小聲道。

    鄭牧頓時心中一軟,道:“陛下,臣不在的時候,多問問曾大人。曾大人是可信任之人。若有什麽想跟臣聊的,可讓金刀衛快馬加鞭。我想金刀衛這點額外工作,還是能做的。”

    封祉乖巧點頭:“好。舅公保重。”

    鄭牧一笑,身上陰霾似乎散去一些。

    終究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即使封庭的離開,讓他一度失去希望。但終究,還是不舍得。

    封祉還未送走鄭牧,突聽聞大姑進宮了。

    封祉連忙趕去召見,卻見大姑脫去了僧袍僧帽,重新換上了金釵襦裙。

    “大姑……”封祉呆呆道。

    婉柔公主見到封祉,嚴肅的表情出現一絲笑意:“聽說皇後還不管事?”

    封祉垂下頭。

    婉柔公主冷哼一聲:“那就別管了,讓她好好安胎吧。”

    “大姑……”封祉為難道,“可後宮……無管事之人。”

    婉柔公主道:“我不是回來了嗎?以我長公主的身份,又有你下旨,有什麽管不得。”

    封祉愣了一下,然後連忙點頭:“管得,管得,大姑是朕的長輩,當然管得!”

    婉柔公主見著封祉一副欣喜的樣子,眉眼間又柔和了不少:“念了這麽久的佛,我也沒念到琪芳……和皇兄入夢。我想,大概他們是怪我的吧。”

    封祉連忙搖頭:“怎麽會!”

    婉柔公主突然上前,伸手摸了摸封祉的臉頰,封祉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是我失禮了。”婉柔公主神情恍惚。

    像,真像啊。

    許久不見,原來小寶居然和琪芳長得如此相像。

    她在庵中聽聞皇後與小寶不睦,仗著身懷龍嗣肆意妄為。

    本來皇後善妒,不讓小寶納妃,婉柔並未太過在意。

    前朝本朝,後宮隻皇後一人的不算少。他皇兄在琪芳去世後,也未填充後宮。

    雖說子嗣問題讓婉柔有些憂心,但畢竟他們還年輕。

    可之後皇後之事,就讓婉柔很是不喜。

    她果然沒看錯。洪皇後入宮前性子就有些浮。入宮之後,不但性子沒改好,反而更浮躁了。

    還是宮中沒個長輩教導的緣故吧。婉柔心想。

    她吃齋念佛,卻終究放不下琪芳唯一的孩子,做不到四大皆空。

    罷了罷了,還是回到宮中,像一位母親那樣,守著琪芳的孩子吧。

    封祉有些恍惚。

    怎麽突然之間,一切似乎都不太一樣了。

    不過……

    封祉揉了揉眼睛,抬頭看著湛藍的天空。

    終究,天意還是……放過他了嗎?

    不讓他繼續……孤家寡人了嗎?

    ...................................

    “林!林!長青!”

    “嗯?”

    “我做了一個噩夢,我當皇帝了!”

    “……那還真是噩夢。”

    “那個夢真不吉利,我還是跟父皇母後一起去海外吧。”

    “……小寶,別鬧。”

    “嗚嗚嗚,林不寵我了。”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