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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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裏安靜極了, 能聽到李穆發出的平穩而均勻的呼吸之聲。

    他真的睡著了。

    洛神繃得像根拉緊的弓弦的身子,也隨之鬆弛了下來。

    但是她卻再也睡不著了。

    十六年來, 第一個夜晚,和一個名為她的“新婚丈夫”,實則恨得牙根癢的陌生男人共處一室,叫她如何還能睡得著覺?

    何況……

    身體一鬆弛, 肚子就越發感到空了。

    她一動不動地趴在枕上,裝作也睡了過去,其實已經瞄了好幾眼擺在屋子正中的食案。

    新婚之夜, 夫婦行同牢、合巹之禮,這是源自上古的一項必不可少的婚姻禮儀。

    這裏自然也準備了。

    所謂“同牢”,原本是說新婚夫婦共食一乳彘;

    合巹, 即二人分瓠為兩瓢,各執其一而飲酒,取合二為一,永結同心之意。

    到了如今, 踵事增華, 新婚之夜,用以行同牢合巹禮的食物和器具, 也有所改變了, 美食畢設、以杯替瓠。

    洛神感到饑腸轆轆,卻隻能忍著。

    在又一次偷看李穆, 確定他在那張榻上睡過去無疑後, 洛神忽然想開了。

    肚子餓了, 自己去吃就是。他算什麽?何必管他睡著還是醒著!

    洛神這樣一想,底氣立刻足了,於是坐了起來,理了理自己睡得有些散亂了的頭發,從床上爬下去,趿著鞋,來到那張食案之前,背對著身後的李穆,跪坐了下去。

    食案上擺了好幾樣食物。除了彘肉,還有蒸餅、湯羹。

    但肉冷了,上頭泛出白膩膩的一層凍油。羹也涼了。

    隻有蒸餅,看起來還能入口。

    她從前在家中,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但此刻,肚子實在是餓得厲害,大半夜的,又不想驚動阿菊,便輕挽衣袖,取了餅,撕下一小塊放進嘴裏,慢慢地咀嚼。

    這蒸餅是開了花的(發酵),倘若趁熱吃,想必鬆軟可口,但這會兒冷了,也就硬了。

    洛神吃了幾口,感到難以下咽,可是不吃,肚子又餓。正努力咀嚼著,無意間抬眼,視線落到一旁的酒壺和壺畔擺著的一雙合巹杯上,定定地瞧了片刻,忽然悲從中來,鼻子一酸,眼眶便紅了。

    “我既媚君姿,君亦悅我顏。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

    世間女子,不論貧富貴賤,哪個不曾幻想嫁一個兩心相知的如意郎君?

    就在幾個月前,她還一直以為,自己將來的夫君會是陸家大兄。

    當時又怎會想到,她的新婚之夜,竟是如此渡過?

    一個人淒淒慘慘,啃著又冷又硬的蒸餅充饑。

    她想逼回淚意,一低頭,眼淚卻撲簌簌地從眼眶裏滾落,沿著麵龐滲進嘴角,和著有些難以下咽的蒸餅,嘴裏多了一絲濕鹹的味道。

    喉嚨更是委屈得發堵,幾乎就要噎住了。

    越想,越是傷心。

    身畔忽然伸來一隻手。

    李穆不知何時來了,替她倒了杯茶水,遞了過來。

    洛神急忙偏過臉,飛快地拭去臉上的淚痕,費力地將含在嘴裏的東西吞咽了下去,裝作沒有看見。

    李穆也不勉強,看了眼她手上那塊蒸餅,起身去開了門。

    阿菊今夜怎肯放心去睡?

    從李穆入洞房後,便打發其餘人各自歇下,自己和瓊樹留下,至下半夜,草草歇在東廂洞房隔壁的一間耳房裏。

    阿菊一直留神聽著隔壁的動靜,很不放心。後來卻沒聽到有何異動,想來,小娘子已是順利渡過那於她而言極是艱難的一關了,心中既鬆了口氣,又倍覺酸楚,如何睡得著覺?

    輾轉之際,忽聽到隔壁傳來開門之聲,急忙出去,見李穆現身在了門裏。

    “新婦腹饑。”他說道。

    阿菊一愣,忙喚瓊樹,再叫個婆子,幾人到了位於後罩房處的李家廚屋。

    今夜喜事,廚屋裏剩有不少現成食材。於是起鍋燒水,阿菊親自和了一團白麵,一手托著,另手往鍋裏撕片,熟後,撒上肉末,冬葵,加適當調料,很快做成湯餅,又取碗筷,用沸水反複衝洗,才盛入碗裏,以食盤托著,連同一盆熱水,一道送了過來。

    李穆接了過來,關門後,端了進去,放在食案上。

    洛神早已放下那塊才吃了幾口的蒸餅,和衣躺回床上,麵朝裏地側臥著。

    “阿菊替你做了東西,趁熱吃吧。”

    李穆叫她。

    洛神一動不動,猶如睡了過去。

    李穆走到了床前。

    “起來去吃了,我便答應你提的條件。”

    洛神原本緊閉雙眸,打定主意,餓死也不理他,忽然聽他如此開口,睜眸,慢慢地轉頭。

    他站在床前,正低頭瞧著自己,眼中仿似含著一抹淡淡笑意。

    洛神遲疑間,忽聽他又自言自語般地道:“罷了,當我沒說吧!”

    說完,他轉身要走。

    洛神立刻飛快地爬了起來。

    “你自己說過的話,自己記住!”

    她起床回到食案前,再次坐了下去。

    湯餅熱氣騰騰,湯裏浮著麵片,猶如片片柳葉,潔白晶瑩,配上切得細細的肉末和青翠的冬葵,一股食物香氣撲鼻而來,叫人食指大動。

    洛神拿起了筷子。

    李穆陪她坐於對麵,望著她低頭,斯斯文文吃著東西的樣子。

    洛神吃了小半碗,便有些飽了。何況從前在家中養成了習慣,少吃多餐,晚上更不會積食而眠。

    她放下了筷——眼睛驀然睜得滾圓,詫異地看著對麵的李穆,竟極其自然地端了自己吃剩的那碗湯餅,幾口就吃掉了。

    他抬起眼,見她盯著自己在瞧,一笑,放下碗筷。

    洛神從不和人合用飲食,尤其碗筷。見他幾口竟吃完了自己吃剩的東西,連阻止都來不及,從詫異中回過神來,腦海裏忽然冒出一個念頭。

    他這樣和自己相對而坐,兩人分食一碗湯餅,豈不正合了共牢之意?

    一起了這個念頭,還來不及表露對他吃自己吃剩東西這種舉動的嫌惡之情,下意識地,視線便落到酒壺和壺畔的那對合巹杯上。

    時人風俗,洞房夜裏,新婚夫婦所用的合巹杯,因富貴不同,材質也各有區分。

    但無論何等材質,皆以紋案區分雌雄雙杯。

    男取雄杯,女用雌杯,取陰陽調和,福祀綿延的吉意。

    這是一對木雕漆杯,靜靜地被置於案麵之上。

    纁紅底,杯身以黑漆各描繪一對龍鳳,材質普通,卻頗有古樸之風。

    洛神瞧了一眼,忽然留意到李穆的視線,恰好也落到了這對合巹杯上。

    洛神心口一跳,腦海裏立刻冒出他大約是要和自己飲這合巹酒的念頭,不想和他同喝,立刻說道:“我飽了。”待作勢而起,卻突然停住了。

    她看到對麵那男子,方才麵上一直帶著的笑意,漸漸消失不見了。

    他的一雙眼眸裏,掠過一道濃重的陰影。兩道目光,從那對合巹杯上,慢慢地投在了她的臉上。

    他宛如換了一個人,就這樣看著她,雙瞳宛若凝固,眉宇之間,蒙上了一層陰沉之色。

    洛神竟似從他身上,嗅到了一絲冰冷的肅煞之氣。

    洛神不知他何以突然這樣,但如此的一個李穆,忽然叫洛神感到害怕。

    她一時竟不敢起身,雙手扶著案幾,僵在那裏,遲疑了下,終還是不願在他麵前露怯,揚起下巴,衝著他道:“你這麽瞧我,是為何意?”

    李穆凝視了她片刻,斂了眸中煞氣,淡淡地道:“不早了,明日還要早起,睡吧。”

    他撇下她,起了身。

    洛神盯著他的背影,壓下心中莫名的不安之感,跟著起了身。

    兩人各自默默漱口淨麵完畢,一個爬回床上,放下帷帳,一個躺回坐榻,再次歇了下去。

    帳外那個男子,仿佛很快便再次入睡了,沒聽到他發出任何的動靜。

    洛神卻還是睡不著。

    她一個人,躺在身下寬大的床上,閉著眼睛,腦海裏中總是不停閃現著這個今夜才剛見麵的“新婚丈夫”的種種。

    乍看,他似乎脾氣很好,對她也頗多退讓。

    但是洛神卻總有一種感覺,這個李穆,並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麽簡單。

    自然了,他若隻是個簡單的武夫,以他的地位,也不可能將高高在上的高家逼迫到這種地步,隻能將自己下嫁京口。

    這也就罷了,尤其是方才,對著那合巹之杯,他突然流露而出的那種陰沉,才是這個夜晚,真正令她不寒而栗的地方。

    她仿佛嗅到了血仇的味道,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這個李穆,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日後,自己又何去何從?

    其實,即便沒有阿菊白天的提點,在出嫁前,蕭永嘉便也不止一次地向洛神表露了叫她暫時忍辱負重先嫁過去,日後,她會看時機,定要將女兒從這樁荒唐的婚事裏解救出來的暗示。

    洛神感到迷惘無比,心緒更是紛亂如麻,在床上輾轉不停,直到四更,筋疲力盡,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睡得如此之晚,不用說,當她被人強行叫醒,是何等的痛苦。

    她勉強整開惺忪睡眼,發現帷帳已被人掀開,床前籠罩著一個高大的身影。

    李穆穿得整整齊齊地站在那裏,盯著她說:“起了吧,等見了我母親,你若困,回來再睡。”

    他說完,轉身打開了門,對候在外的阿菊淡淡地道了一聲:“新婦起了。”

    阿菊和瓊樹櫻桃等侍女們進來了。

    李穆出去了。

    阿菊來到床邊,看著神情委頓,幾乎睜不開眼的洛神,想著昨夜她又餓又累,在床上被迫應承,卻不敢發出半點聲音的委屈,心疼極了,對李穆更是不滿。

    她扶著洛神坐起,親手替她更換裏衣,換下來摸了摸,卻發現襠側幹爽潔淨,和想象中不大一樣,一怔,看了眼洛神,忍不住附耳,悄悄地問了一聲。

    洛神本還困得不行,閉著眼睛正打哈欠,突然聽到阿菊問自己這個,瞌睡蟲登時跑了,臉一下臊熱,咬唇,微微搖了搖腦袋。

    阿菊這才醒悟,原來昨夜李郎君根本沒有動小娘子。

    她先是鬆了口氣,再轉念一想,又不快了。

    以小娘子的身份和美貌,下嫁至此,本就受了天大委屈。

    他李穆不過一個小小的寒門武將,憑什麽,竟敢如此羞辱於她?

    洛神見阿菊眉頭緊皺神色不快,猜到了她的所想,愈發耳熱,手指緊緊勾住她衣袖,小聲地道:“是我不許他的。他就不敢了。”

    阿菊一愣,愛憐地撫了撫她垂落覆肩的長發,吐出一口氣,扶她下了床。

    洛神梳洗打扮完畢,換了衣裳,吃了幾口侍女送入的早點,喜燭已是燃盡,窗外也天光大亮了。

    她正要出房,李穆進來了,對阿菊說:“你們出去,我有話要和新婦說。”

    阿菊看了眼洛神,遲疑了下,終還是領了人,退了出去。

    屋裏隻剩下了洛神一人,她看著李穆關門,在外頭透入的微白晨曦裏朝著自己走來,忽然有點緊張。

    今早她已改作小婦人的裝扮。烏黑的一頭長發,綰成了高高的芙蓉髻,露出一段修長而潔白的脖頸。玉頸之上,佩著瓔珞,珠光明肌,兩相輝映。一條綴了細小珍珠的緋羅長帔,縈繞在她香肩之上,如彩虹般輕垂至膝,和身上的襦裙相得益彰。衣袖掩映之下,隱隱可見腕上戴了玉釧,皓腕如雪,與玉同色。

    這一身裝扮,光彩華麗,和她天生相配。而雜在少女清麗和小婦人千嬌百媚間的那種特殊美感,更是叫人有些挪不開眼去。

    李穆停下了腳步,離她遠遠地站著。

    洛神雙手交握,輕垂於前,一雙明眸安靜地望向他,等著他開口。

    李穆看了她片刻,說:“今日起,你可隨你心意行事,我不會拘束於你。你若住不慣這裏,也可搬去你母親為你備置的莊子裏。”

    “但有一點,你須牢記。在我李家一日,對我母親,於禮節上,你便需敬她一日。倘若叫我知道你對她有所不敬,到時勿怪我以家法責你。”

    他語氣很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洛神吃驚地望著他,唇瓣微張,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詰。

    她固然對麵前這個男子極是厭惡,對這門姻緣,更是不作長久打算。

    但天地可鑒,她可從沒想過要去忤逆李穆之母以求報複。

    她沒有想到,李穆竟然會當著她的麵,說出這樣的話!

    吃驚過後,她的心底,迅速地湧上了一陣氣惱,索性冷著臉,哼了一聲:“你敢?”

    李穆麵無表情:“你試試便知。”

    洛神為之氣結。

    “走吧,母親在等著了。”

    他又看了她一眼,語氣轉緩,轉身開門,走了出去。

    洛神腳步定在那裏,一動不動。

    他跨出門檻,走了幾步,停住了,回頭看向她,微微挑眉:“還不來?”

    洛神咬牙,提起裙裾,恨恨地跨出了門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