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第 1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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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涼雖是陪都, 但人口亦近十萬,城中也建有一座宏大而華麗的宮殿。
這一夜, 是勝利者鮮卑人的皇帝賜給那些為他作戰的士兵們狂歡的最後一夜。這一刻,當許許多多當初因被圍城所困而無法逃脫的人在渡過了地獄般的三個白天,於絕望和恐懼裏掙紮呼號,企盼著天明快些到來的時候, 高涼宮的大殿裏,今夜卻是燈火輝煌,舞女蹁躚。
北燕皇帝慕容西在殿內擺酒設宴, 和臣屬將領推杯換盞。身畔幾張案幾之後,依次坐著他重用的漢臣張集以及徒何氏、衛氏、若久氏等幾個勢力最大的鮮卑貴族,其餘燕國官員陪坐。氣氛正當熱烈之時, 一個衛兵從外入內,道慕容替已經領兵歸來,自知違抗帝旨,殺了夏帝, 罪不可赦, 無顏來見皇帝,此刻就跪在城門之外, 等待著皇帝的降罪。
他虐殺夏帝的事情, 眾人都已知道。聽到他回來請罪的消息,紛紛停止宴飲, 目光不約而同, 全都看向了坐於大殿中央的大燕皇帝慕容西的身上。
從前有著北方第一猛將之名的慕容西身材魁梧, 雄健逼人,衛兵入內之時,他正笑容滿麵,和坐於自己右手邊的距離最近的徒何公在隔空推杯,身後立著二十名親衛。親衛武功過人,警戒的目光,不時掃過大殿中人的麵孔,連最陰暗的角落,也不放過。
徒何公是鮮卑徒何氏的首領。傳言,慕容西手中藏有前燕滅國之前
當初趁著北夏勢衰逃回北方之初,事情進行得並不順利,響應者寥寥,就是最先得了他的助力,這才得以順利召集舊部,東山再起。他複立燕國之後,不但以高官厚祿封徒何氏族人,剛前些時日,還有意讓自己的一個兒子娶徒何氏的女子為妻,兩姓結為姻親。忽聽衛兵如此稟告,臉上笑容慢慢消失,放下酒盞,揮了揮手,示意殿中舞女停下樂舞,目光環顧了一圈臣屬,道:“令支王抗命,諸位以為應當如何處置?”
慕容替是被北夏所滅的前燕皇帝的皇弟,封令支王,皇帝膝下無子,當時曾立他做了皇太弟。雖然沒做幾天燕國就滅亡了,他也和一幹宗室一道被擄,但身份就是身份,不會更改。如今燕國複立,當年的皇叔慕容西稱帝,慕容替的地位,便顯得有些尷尬。
殿中眾多燕官麵麵相覷,一時無人應答。片刻後,官拜丞相的張集開口道:“令支王出征之前,天王曾有令在先,要他生擒夏帝以助攻打洛陽。倘若亂戰中失手殺了也就罷了,他卻是以如此手段虐殺,壞天王大計不說,眼中毫無天王。當按照我大燕律例,從嚴處置,以儆效尤!”
張集話音剛落,徒何公便道:“我對丞相一向是佩服的,但丞相此話,有失偏頗。丞相非我族人,豈能理解我族人對夏羯的刻骨仇恨?何況令支王年輕氣盛,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一時收不住手,也是有的。我料他並非有意冒犯天王。但違抗天王之命,確屬事實,既知錯,向天王認罪,以我之見,杖責數十,叫他牢記教訓,天王以為如何?”
在座的這些鮮卑宗室或是貴族,在當年國滅之時,或多或少,都受到過羯人的羞辱。當初為了活命,隻能奴顏婢膝,如今得以翻身,對北夏無不懷著刻骨仇恨,先前得知慕容替以如此手段折磨死了仇人,個個暗中無不覺得痛快。隻是之前礙於慕容西的命令,不敢明示罷了。此刻見徒何公帶頭替慕容替辯解,紛紛附和,大殿裏的讚同之聲,此起彼伏。
慕容西再次環顧了一周,見張集似乎還要開口,打斷道:“大將軍所言也有道理。叫他自領四十軍棍,此事過去也就罷了。”
他的臉色轉為肅穆:“倘若再有下回,無論是誰,休怪本天王,再不留情麵!”
眾人皆應是。
他的命令很快被傳遞了出去。燕官開始對慕容西歌功頌德。慕容西麵露微微得色,下令繼續歡宴。宴畢深夜...,慕容西半醉,在二十名日夜不加離身的對自己忠心耿耿的親衛的護送之下,邁著有些虛浮的腳步,去往寢殿的路上,被張集從後喚停。
張集上前道:“天王先前不聽我勸,屈服於眾,改了主意,拿此城犒軍也就罷了。這個慕容替,你萬萬不可再手下留情!此人心機極深,絕非安分守己之人。天王倘若不借此機會殺他,日後恐要遭他反噬!”
張集出身北方世家,以機敏才幹而聞名,慕容西仰慕其名,三顧茅廬,終於將他請來入燕做官。如今燕國一係列的官爵和律製,皆都由他主持擬定,慕容西平日對他頗是敬重。但今晚,見他不放過慕容替,攛掇著自己殺他,還追到了這裏,心裏有點不以為然。笑道:“丞相過慮了。我對侄兒一向了解。以我的推斷,以他的性格,此次必定會殺夏帝泄心頭之恨,此也是我派他去出兵的緣由,為的,就是試探於他。倘若因我之命,他隱忍不殺,反倒可疑。你安心便是。”
張集搖頭:“恐怕沒那麽簡單。或許是他揣摩到了天王心意,這才故意順天王之意,虐殺夏帝,以迷惑天王。”
慕容西擺手:“丞相想多了!”見張集似乎還要開口,心裏有些不耐煩了,又道:“這回我答應以城池犒軍,也是有我的考慮。丞相放心,此為最後一次。等攻下洛陽,絕不會再有如此之事!我乏了,要去歇了,丞相也早些去歇吧。”
張集無可奈何,隻得怏怏離去。
慕容西目送他背影離去,轉身,在左右扶持之下,回到了寢宮,雙臂搭在迎出的左右二美肩上,朝裏晃晃蕩蕩而去,身後二十親衛,其中兩人亦步亦趨,寸步不離,其餘人留守殿外。
這時,身後又傳來一陣腳步之聲,這回,一道女子聲音傳來:“天王請留步,侄女有事相告。”
慕容西轉頭,見慕容喆立在殿外階下,便命美人退下:“如此晚了,尋我還有何事?”
慕容喆快步走到慕容西的麵前,行禮道:“如此晚了,侄女本不該再來打攪叔父休息,但侄女有一話,實在是等不及明日了。阿兄此次鑄錯,忤逆叔父之命,原本無論如何責罰,都是阿兄應當受的,侄女不敢有半分不滿。但侄女聽聞宮宴之上,有人竟公然詆毀阿兄,質疑阿兄對叔父的忠心,侄女如鯁在喉,哪怕叔父見怪,也要替我阿兄在叔父麵前辯白。”
慕容西料到她是為了此事而來,寬慰道:“張集隻是性子耿直,加上成見,這才多說了幾句。你放心,我不會聽信他的。今晚責你阿兄,並無別意,律例所在,不責不足以服眾。”
慕容喆感激地道:“多謝叔父。有一事,侄女先前一直不敢相告,唯恐要受叔父責備。今夜長兄蒙冤至此地步,拚著便是被叱,也不得不說了。”
“何事?”
“叔父想必也知,南朝長公主先前於國亂之時,不幸罹難的消息吧?“
慕容西年輕時,對蕭永嘉一見鍾情,這些年,人生雖大起大落,但因為從前的求而不得,蕭永嘉反倒化成了他心底一道抹不去的倩影。
南北為敵,相互之間,少不了暗派密探。去年蕭永嘉罹難的消息,自然也傳到了他這裏。當時他還傷感了一陣子,命人替蕭永嘉設靈堂祭拜,這也不是什麽秘密了。
慕容西忽聽侄女提她,有些沒頭沒腦,一時不解,狐疑地看著她。
慕容喆繼續道:“叔父應還記得,南朝爆發教亂和荊州叛亂,當時侄女替叔父傳信給李穆之後,曾秘密南下刺探情報的事吧?當時便是阿兄叮囑我,說長公主是叔父的故人,不能有失,叫我順道多留意長公主。雖說她地位高貴,但當時南朝危如累卵,連皇帝都帶著百官逃出了建康,誰知道會發生何事?”
“我到了建康後,暗中留意著長公主。當時她臨產,高嶠將她送入山中待產,我見她一切都好,...正要離去之時,也是機緣巧合,竟叫我遇到了趁亂想要加害於她的仇家。當時長公主快要生產,情況岌岌可危,高嶠又困於戰事,萬一落敗乃至戰死都有可能,長公主無依無靠,豈不危險?當時我便想到了阿兄的叮囑,叔父對長公主也一直甚是關心,權宜之下,隻好先將她帶了回來……”
慕容喆一邊說著,一邊留意暗暗觀察慕容西的神色,見他雙目漸漸圓睜,麵上露出激動之色,又道:“我千辛萬苦,好不容易將她帶來這邊,本是一片好意,不想長公主卻對我生出誤會,繼而誤會是叔父您的指使。加上後來南朝局麵平定,我和阿兄左右為難。就這麽將她送回去,怕非但不能結好於南朝,反要惹出是非。若將長公主交給叔父您,又怕給叔父您惹事,叔父責備阿兄和我當初擅做決定……”
“她如今可好?她人在哪裏?”
慕容西打斷了慕容喆的話。
“立刻帶她來見我……”
“不,不!還是我去見她為好!快些!”
不等慕容喆應答,慕容西已是迫不及待,舉步朝外而去。
……
漆黑的深夜,一個男子步履匆匆地穿過一座曲折而深長的庭院,最後來到了一處住所之前。
門窗緊閉,裏麵透出一片昏黃的燈火之色。
慕容喆停下腳步,低聲說道:“長公主就在裏頭。”
慕容西快步登上台階,輕輕推開那扇門,朝裏才走了幾步,一眼便看到屋裏坐了一個女子。
那女子修眉鳳目,滿頭青絲,燈火更是映照出一張美貌的麵容,雖然靨頰微豐,和記憶裏的那種少女模樣有些不同,但慕容西依然還是一眼便認了出來。
屋中的這女子,果然真的,竟就是南朝的長公主蕭永嘉!
數日前,蕭永嘉的孩子被強行抱走,自己也從被軟禁了長達了半年多的住處帶來這裏。在焦慮中熬到此刻,一看到慕容西露麵,一愣,隨即認了出來,猛地睜大眼睛,霍然而起,怒道:“慕容西,果然是你!是你叫慕容替把我弄這裏來的嗎?你把我孩兒帶到哪裏去了?你到底想要幹什麽?”
她雙眉緊蹙,滿麵怒容,張口便是厲聲嗬斥,慕容西卻仿佛渾然未覺,目光如鷹,直直地在她身上落了片刻,忽然仿佛回過了神兒。哈哈笑了數聲,命在屋角昏暗之初站著的一個侍女出去,又轉頭,命自己那些親衛也全部後退,不許跟入,自己反手關上了門,朝著蕭永嘉走了過去,笑容滿麵地道:“長公主,慕容西有幸,竟在有生之年,還能再和長公主你遇在此處!你放心,我絕不會傷害你,更不會傷害你的孩兒。你還不知道吧?我如今已經複立燕國,也做了大燕的皇帝。隻要你願意叢了我,我就把你的孩兒,當成我自己的養育……”
蕭永嘉見他麵孔通紅,眼睛閃閃發亮,朝著自己步步逼近,駭然後退。
“慕容西,你是失心瘋了?我何等身份,你膽敢如此對我?南朝便是再不濟,我丈夫也不會眼睜睜看著我遭受如此羞辱,還有李穆,你不會不知道,他是我何人吧?你今日敢動我一下,日後定要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慕容西停住了腳步,盯了蕭永嘉片刻,方才臉上那種因為激動而顯出的紅暈,慢慢地消退,目光也陰沉了下去。
他哼了一聲:“我慕容西豈是怕事之人?高嶠如今隻怕已經去了半條命,廢人一個,你的女婿李穆,我遲早也會和他一戰。到時你看仔細了,這個天下,到底誰才是真正的英雄!”
蕭永嘉的臉色慢慢泛白,身子微微一晃:“慕容西,你是鐵了心,不打算讓我回去了?”
慕容西急忙搶上一步,伸手扶住她的肩膀,被她甩開雙手,搓了搓掌心,望著她的眼神,漸漸又變得柔和了,說道:“你既來了我這裏,安心留下便是。你放心,我...不會逼你的。我見你身體有些虛弱,你先在此養著身體,等養好了,便叫人將你孩兒送還到你身邊。”
蕭永嘉氣苦,手緊緊地捏拳,身子微微發抖。
慕容西朝著門外喊了一聲,很快,方才侍女又進來了。
“好生服侍!若有半分不周,我拿你是問!”
慕容西眼睛看著蕭永嘉,嘴裏吩咐侍女,語氣嚴厲。
侍女顯得有些驚慌,躬身低頭,口中低聲應是,雙手攏於袖中,朝著蕭永嘉疾步走來。經過慕容西身畔之時,忽然抬起頭,燭火映出一雙瞳仁紫得如同夜虹的雙眸。
這一刻,慕容西的視線依然落在蕭永嘉的身上,並沒有看到身畔侍女突然露出的這雙眼睛。
但這個侍女靠他靠得太近了。
多年生世戰場曆練出來的一種本能,令他突然有了一種危險仿佛即將來臨的預感。
他立刻回頭。
但已經遲了。
就在那侍女抬頭的一個瞬間,她那隻原本一直攏於袖中的右手微微一翻,掌心裏便多了一把刃口泛著藍汪汪的顏色的匕首。
當慕容西看清那雙熟悉的紫色眼眸之時,侍女的那隻手,動作快得如同閃電,眨眼之間,那柄匕首,便已無聲無息地刺透了他的衣襟,深深紮入了他的胸口,瞬間沒柄而入。
匕首是淬過毒的。
慕容西怒吼了一聲,那隻曾揮刀殺人無數的胳膊,才舉起到了半空,便感到心口一麻。那種麻木之感,瞬間仿佛蔓延到了全身,他整個人突然便失去了力氣,曾經高大猶如山峰般不可撼動的軀體,轟然後仰,倒在了地上。
慕容西感到自己渾身的血液在飛快地變涼,慢慢地凝固。他睜大一雙滿含著狂怒和不可置信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自己的侄兒,扮成了侍女的慕容替,一字一字地道:“你以為,他們那些人,能擁你上位?”
慕容替居高臨下,用佛陀般滿含著悲憫的目光,俯視著正在地上努力掙紮著的自己的叔父,說道:“叔父,你想利用漢人的智慧來替你治理江山,這個想法是對的。但你卻不知道,你用漢人用得太早了。你的燕國根基不穩,你如今要靠的,還是那群隻知道殺人劫掠的蠻人。從你重用漢人的那一天起,你昔日的下屬,便就開始和你離心。更何況,他們若是知道你一心守成,不願帶領他們去劫掠江南的財富和美人,你覺得那些人,還會像以前一樣,效忠於你?”
“哪怕你無心南朝,你也應該給這群蠢人畫一個餅,好讓他們聽你的話。”
慕容西的身軀在地上抽搐了幾下,喃喃地道:“你圖謀南朝,你以為,你能勝得了李穆……?”
慕容替眯了眯眼,薄唇勾出了一道精致而優雅的弧線。
他笑了,說道:“我為什麽要和明知很難贏的人打仗?等我做了大燕的皇帝,我隻需韜光養晦,等待時機,或者適當地推動一下,讓南朝人自己解決他們戰無不勝的戰神,然後我再出手,豈不是容易得多?”
“叔父,你號稱北方第一猛將,知道為何栽在我的手裏嗎?因為你從來不用腦子。”
他用同情的目光,看著地上漸漸停止了掙紮的慕容西,伸出手,慢慢地替他闔上了眼皮,然後慢慢地站了起來,看向一旁臉色蒼白的蕭永嘉,說道:“長公主,委屈你了,接下來恐怕還要在我這裏留一段時日。你放心,今晚,我便會將你的孩兒還給你。你安心住下。”
他語氣甚是恭敬,說完,向她微微一笑,隨即轉身,飄然而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