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字數:4364   加入書籤

A+A-


    這一晃神的功夫,那小獸已取來筆墨,將案台擺好又鋪上宣紙,阿霖拾了狼毫,捏起筆管閉目思忖片刻,便挽了挽袖子開始揮毫潑墨。一眾小獸皆是伸長了脖子、瞪大了眼睛朝桌案上望去,想必內心和我一樣十分好奇,卻又不好意思表現出來。孟極往桌案上隨意瞥了一眼便踱到一旁,眼中依舊是波瀾不驚,看不出喜怒,阿兄翹著二郎腿,在石凳上優哉遊哉地自斟自飲起來。阿爹本欲離去,見一幹人等皆是興趣盎然之狀,便複又坐下繼續觀摩。

    青灰石幾上金爐小篆香嫋嫋上升,隻剩拇指得長得一截,阿霖袖手一攬悄然放下筆墨,眼中似匡滿盈盈水霧,十有八九是對桌案愛得深沉。正欲湊上去瞧瞧,卻見阿兄十分不以為意的拿起宣紙,又十分不以為意的一瞥——噗,一口茶水噴了出來,水花四射,險些濺到我的裙擺上,我十分嫌棄的往後退了退,心中卻益發好奇何等樣貌能讓阿兄激動如斯……

    拈起來一瞧,嘖嘖,該如何形容呢,眉如遠山,雙瞳剪水,杏臉尖頜,眼角那滴似血的朱砂都十分且意外的如出一轍,不是阿幺卻是哪個!難怪阿兄如斯舉止,饒是淡定如我心中亦不免驚詫,孟極卻依舊是一副淡泊了然之狀,仿佛一早便料到如此。

    窗外冷風料峭,削骨剝肉,室內卻暖香沁人,風霜息止。足音跫跫濺起點滴聲響,軟靴踏過碎冰奏起琴音淙淙如流水,刹那間萬物岑寂,恰似人間三月竹外桃花三兩隻,一朵兩朵壓枝低。纖細身影緩步走到近前,幾步之外卻倏地一頓,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水袖下雙拳緊握,直至指節泛白。

    我打了個嗬欠,揉了揉尚有些渙散的雙眼,雖然看不清阿幺此時的麵色,神思卻好似一幅正在暈染的水墨畫,逐漸清明。依阿兄多年縱橫情場的經驗來說,一個男人若是心心念念的尋一個女人幾十年,那這個男人八成是對這個女人有些意思;一個男人若是形影相吊的等了一個女人幾百年,那純粹是閑得無聊尋些以愛為名的信仰打發些許閑散時光再不然就是長得著實有些堪憂;一個男人若是孤孤淒淒找了一個女人幾千年,不是腦子蘸了漿糊就是與這個女人有仇,還是隔著血海的那種,阿兄將這個推論總結為“珝氏定律”,並力主身體力行,迄今為止我所曉得的和他保持關係最長久的一位也便隻有酆泉獄的主司婛川了,便在阿爹為他的浪子回頭感到欣慰,阿姐因他自由戀愛節省資本而不勝歡心,一眾精魅小獸準備簇擁著他們鬧洞房之時,新郎卻不知所蹤。事後我問過阿兄那日去了何處,他望著天幕鮫珠皎皎,就著杯中酒水淺酌一口,哀歎道:“想到此後數萬年的光陰都是對著同一張麵孔,真是叫人食不知味,哽咽難言呢……”因著阿兄這樁事魔淵和酆都的梁子也算是結大了,幸有冥王從中調和才勉強相安無事。

    總之,婚姻在阿兄心中是頂頂可怕的所在。

    可以想見,接下來將會見證怎樣的一個血腥場麵,畢竟這許多年來積攢的怨恨不是揮揮袖帶走一片雲彩那般容易消除的。思及此,我強捱下內心的激動,抖了抖衣襟打算觀看這一場好戲,眼角白芒一閃抬眼之時阿幺已到阿霖近前,顫抖著拂上他的麵頰,言語間幾分晦澀蒼白,“這怕不是我的一場夢吧,夢醒了你是不是又會離開我,霖夷,你可曉得我等了你多久……”我不免有些扼腕失望,這阿幺怕是和我一樣還沒睡醒眼神也忒不濟了些,顯然是將仇家錯認成了她那不幸走散又失蹤的相公,相思的幾近麻木。斟了盞清茶打算給她提提神,卻叫孟極搖頭製止,“給他們一點時間吧。”我一想也是,就好比大戰之前免不了要有些黑雲壓城霜重鼓寒的前兆來醞釀一下氣氛,複又與他退了回去。

    阿霖執起頰上素手,瞧著阿幺目光灼灼。唔,想來是確認仇家身份,半晌卻不見他有甚別的動作,我抿了抿嘴唇,有些興味缺缺,卻見他反手觸上了阿幺的臉,往日裏奏出一闕闕美妙辭賦的手卻是難得的僵硬,“一千三百五十六年四個月零七天……對不起,是我來晚了,那麽,從現在起往後的千年萬年讓我們把錯過的都一一補回來,阿幺,我再也不會離開你……”

    我傷了一傷,本著觀看動作片的心情沒成想最後竟演變成了一出苦情大戲,這種心理落差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正待此刻,阿幺突的將身前之人一把抱住,想是擁得用力了些,兩人向後晃了晃險些摔倒,幸好重心夠穩勉力站住,“霖夷,這是真的麽,你告訴我,這是不是又是我的一場幻夢,他們都說我不過是你一時的消遣,他們說曾為神祖掌樂的娥陵氏斷不會對一隻雪幺生了情誼,他們說杳琴仙子才是你命定的良人……霖夷,我在你心中到底算什麽。”聲聲哀怨,幾近控訴。

    自打三百年前我有記憶以來,阿幺便是一副冷漠淡然的性子,就連羅刹地獄裏偶爾練功岔氣走火入魔後半男半女的精魅也不乏三兩上門提親者,而阿幺的杳冥殿卻是門廳寥落,以致於很長一段時間裏大家普遍認為杳冥殿的主司有甚心理或生理方麵的問題,實則不然,隻是那些膽大好奇慕名而去者皆化作了一根根冰棍子,嚼一嚼還甚是爽口。而此刻這個平日裏冷淡慣了的人卻有些言語顛倒,淒婉異常。

    他忽而從她頸窩中抬起頭來,將她推出一臂之遙,英眉蹙起,一場寒風刮過,臉上道道冰涼,“這就是你當初舍我而去的原因,我在你心中便是如此不堪,即便是入六道墮凡塵也不肯聽我一句解釋!”

    我納罕,隻道阿幺是因辦公不利被貶下界,不料還有這許多緣由,如此看來,這阿霖莫不就是阿幺那據說失蹤多年的相公,難怪彈得一手好琴,倒是不辜負這掌樂之神的名號。

    阿幺踉蹌幾步,銀白衣袖從手中驀然抽離,看著阿霖淚花閃閃,像是做錯事的孩子,“我不知道,我怎會不信你呢,你是曉得我對你的心意的,可是,可是你從未與我說過你本屬娥陵氏,亦從未與我說過你是樂神……”聲音越發低了下去。

    “我不過是盼望與你拋開身份之束傾心相待。”阿霖麵色一番糾結,終是將她抱在了懷裏,輕撫著她的背脊,“我們之間……我以為你是懂我的。”她伏在他的肩頭,低咽道:“對不起,是我害了你,若不是我你也不會因此而墮凡,若不是我你依然是高高在上的樂神,霖夷,終歸是我害了你。”

    我看著他二人兩兩相望認錯認得十分虔誠,便忍不住用手肘蹭了蹭身旁之人發表一下見解,“所以說,溝通是多麽重要的學問啊,你以為我都懂其實隻是似懂非懂,橫生這許多誤會最終誤人誤己得不償失!”

    孟極眯了眯眼,側過頭來將我玩味一望,“你倒是很懂嘛!”

    我嘿嘿一笑謙虛道:“一般般懂,一般般懂。”繼而借機勸慰道,“所以啊,像你這種本來便話少的人更應該多學著點,雖然我現在很喜歡你,萬一日後溝通上出現了問題難保我不會變心再撿回來一隻小獸那你的地位可就動搖了。”

    他閑適淡雅的摩挲著袖上紋飾,完全無視我發自肺腑的忠告,我自討了沒趣,便打算轉過眼來繼續打量著殿前二人,忽聽旁側有個聲音微弱道:“不會。”我一時沒聽清,疑惑著望著他,墨黑瞳仁裏滿是我的身影,而那瞳孔的主人正定定瞧著我,似柔風拂過春草淺塘漾起綠波,讓我不禁微微失神,“我們之間有一個便足夠了。”

    我愣了愣。

    這說的是個什麽意思,一個就夠了?這是嫌棄我話多麽?正待憤憤反駁,卻聽前方之人一聲急促驚呼,“幽冥之司豈是一個凡人輕易便能進入的,你——”隨著這聲驚呼,有淺薄微光自阿霖周身擴散開來,像一隻展翅欲飛的蝶近乎透明,我方才醒悟,這哪裏是個人!不,這麽說未免過於絕對,隻能說這不是一個完整的人而是一縷幽魂!

    我頓時疑惑非常,隻聽說凡間有門藝術喚作“詐屍”,未曾聽聞還有門絕活叫做“詐魂”,一時來了興趣。孟極微偏著頭有些不可置信的瞧著我,“難不成你到現在才發現?”

    我打了個哈哈,“我一早便發現了,一早便發現了,我這是在保持神秘感,嗬嗬~”於是我默默回想一番,難怪在凡間遇見阿霖之時周遭人流湧動卻無一人駐足賞曲,難怪聽不到阿霖走路時一絲一毫的聲響,難怪我和孟極吃飯阿霖隻是在一旁微笑著觀看,如此,便都說的通了。可是在妖界日日與阿霖朝夕相處,那明明就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即便術法再不濟,我對自己這丁點的信心還是有的,這麽想著也便隨口說了出來。

    “是換形咒。”阿兄放下杯盞順勢站起,複又敞開折扇作思考狀,“奪其身,改其形,免入輪回,六道不懼,此等強大作孽之邪術,普天之下唯有妖族得掌之。”說罷,流露些許向往之色。

    換言之,這換形咒可使好端端的一個人眼睛一閉一睜便就此絕命化作一縷無主孤魂,且不在幽冥之司的管轄範圍,閻王老爺想必也惆悵鬱悶得很。這也是為什麽魔淵人口稀少而妖族地狹人稠的原因了。

    此等簡便易行又實用的術法怎能不作孽,簡直太作孽了!

    如此看來,當初遇到阿霖竟不是巧合,以我對鳳年的了解,這隻看似是飛蛾實則是飛蝶的妖族頭頭雖然自大又自戀但還不至於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下此毒手,那便隻有一個可能了。這阿霖也忒想不開了些,做人已然痛苦,做鬼更是痛苦,不人不鬼也不見得能減輕痛苦,不知阿霖為何如此這般想不開,我一時思緒受阻不禁哀歎出聲。

    (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