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九十六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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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庭時間定在周四的下午。
司真請了半天假, 中午照顧著奶奶吃完飯,送她回房間休息。
“打打啊,讓奶奶一起去吧, ”奶奶拉著她, “這麽大的事,得有個人在旁邊陪著你。”
司真卻不想讓她旁觀庭審現場能夠想象得到的針鋒相對:“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你好好在家休息。”
提了幾次都被她拒絕, 奶奶歎了口氣:“那你一個人當心點。我看電視上, 那些律師嘴皮子都厲害得很, 咱們這邊又沒有律師幫你, 要是他們說什麽難聽話, 你就假裝聽不見, 千萬別氣到自己,知道嗎?”
“我知道了。”司真說, “放心吧,我心裏有數。”
她換好衣服準備出門時,奶奶又從房間裏出來了,扶著牆走到玄關,不放心地看著她:“開完了就趕緊回來,奶奶在家裏等你,啊。”
“你睡會兒吧,等你睡醒, 我差不多就回來了。”司真衝她安撫性地笑了一下, 打開門走出去。
奶奶看著門被關上, 走到客廳的窗戶旁邊,往下望著。沒一會兒司真穿著灰色格紋大衣的身影走出公寓樓,上了白色的小轎車。
奶奶一直看著車開出去,再也看不見了,才關上窗戶,慢吞吞地往房間走。
門鈴就是在這個時候響起來的,奶奶轉了方向,走過去衝貓眼看了看,打開門。
“你又請假啦?”奶奶有點擔心,“老請假,領導不高興咋整?”
司俊傑站在門外:“我這回申請了探親假,可以歇20天。我姐呢,已經走了嗎?”
“剛出門。我想要陪她去,在旁邊看著,她不讓。咱們沒律師,也不知道能不能行。”奶奶輕聲歎氣。
“我去看看。”司俊傑道,“不能讓他們覺得咱家裏沒人好欺負。”
“你去吧,在一邊看著就行,可別衝動,別給你姐惹事。”奶奶叮囑半天,“完了就給我打電話,跟我說說怎麽判的。”
“嗯,你在家休息吧。”
司真進入民一庭時,喬赫已經到了,坐在被告方的席位上,西裝筆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在看到她時,微微擰了下眉。
身旁是他的代理律師,年齡三十五左右,幹練而穩重。司真對他的第一印象是練達老成。而對方向她投來的那個眼神,帶著令人忌憚的犀利。
司真坐下沒多久,餘光看到一道身影推門進來,坐在了旁聽席。
她轉頭看過去,司俊傑坐在離她最近的位置,對她做了一個“加油”的口型。
到了真正開庭時,司真才體會到律師的厲害。
“我有兩個問題,希望原告司女士能夠回答。根據我手上的這份出生證明,司女士您在五年前的2月24日晚23點35分生產,而另一份出入境記錄則顯示,您搭乘同年3月7日飛往德國法蘭克福的航班出境,一直到去年的七月份才回國。”
律師停頓兩秒鍾,“——請問司女士,是什麽原因驅使您棄剛剛出生11天的孩子於不顧,在還沒出月子的情況下便迫不及待要離開國內,並且五年之間一次都沒有回來過。”
司真能察覺到喬赫的視線一直落在她身上,她沒有看他,平靜地回答:“我當時患了抑鬱症,沒有辦法留在孩子身邊,所以出國繼續讀書。”
“關於您的抑鬱症,病曆我們也拿到了,”律師向審判長示意,隨後道,“您在懷孕第七個月時曾經在家裏的浴室割腕自殺,幸而得到及時救治沒有流產,此事是否屬實?”
“是。”
“那麽,”律師盛氣淩人的姿態與開庭前的沉靜截然不同,“您曾經因為抑鬱症情緒不穩定而自殺,險些造成流產,更因此選擇拋棄孩子,我認為您並不具備獨自撫養孩子的能力。”
“我的抑鬱症已經痊愈,”司真說,“我有能力照顧他。”
“請問您怎麽證明?根據我們的調查,您在國外心理治療的記錄一直持續了兩年,因不明原因中斷後,並沒有複診,也沒有任何康複證明。”
“因為那時候我已經能控製自己的情緒,醫生也認可痊愈,所以沒有再繼續。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請醫生作證。”
律師意味不明地勾了下嘴角:“您說您已經痊愈,但據我所知,您最近在服用地西.泮——這種藥大家應該不陌生,俗名叫做,安定。”
他說話時,視線轉過旁聽席的眾人,停留在法官的方向。因此沒有看到,右手邊喬赫的目光募地沉了下來。
司真這短時間失眠有些嚴重,私下托一位臨床的老師拿的藥,沒想到會被他們查到。心擰了一下。“這個藥是治療失眠的,與抑鬱症無關。”
“您是藥學方麵的博士,自然比我懂得多,不過地西.泮是抗焦慮藥,沒錯吧?”律師道,“我認為這可以說明,您的情緒或者精神狀態仍然不穩定,並不能給孩子一個健康、積極的生活氛圍。”
審判長與身旁的陪審員對換了一個眼神;旁聽席的司俊傑屁股都離開凳子,又咬著牙坐了回去。
“那你為什麽不問問我什麽時候開始服藥的呢?”司真直視著律師,“是從喬赫把孩子帶走,拒絕我探視開始。
“你隻知道我離開孩子五年,不知道這半年時間裏我和他建立了什麽樣的感情。我每天都很想念他,害怕他吃不好,睡不好,害怕他見不到媽媽會哭,害怕他一個人待在冷冰冰的房子裏,爸爸總是在工作,陪伴他的隻有家政阿姨和家教老師。”
“我剛見到南南的時候,他四歲半,有自閉的傾向,不愛說話,不會笑。”司真說,“你也有孩子吧,我看到你袖口上有蠟筆的痕跡,看得出來你和孩子的關係很好。”
律師短暫地愣了一下,聽她接著道:“你能想象到一個不會笑的孩子是什麽樣嗎?他不是不愛笑,他是根本不會笑。”她眼眶紅了起來,“他才五歲,排斥和別的小朋友一起玩,在大人麵前會察言觀色,會小心翼翼,連向爸爸要一個擁抱都不敢……”
律師的反應很快:“他的自閉並不是我當事人造成的,母愛的缺失才是最大因素。”
司真停了片刻:“我知道我是一個失職的媽媽,在他生命裏缺席了很久,所以更想要竭盡所能補償他。孩子的問題我和喬赫都有責任,但就將來而言,比起經常出差加班的喬赫,我能更好地照顧孩子,給他更多的關愛和陪伴。”
“我當事人雖然工作繁忙,但已經盡可能地陪伴孩子,並且給孩子提供了最好的生活條件,就像您剛才所說的,家政阿姨和家教老師,孩子並不缺乏陪伴。”
律師很快轉換了角度,“除此之外,您家庭的經濟狀況也並不適合撫養孩子。您的祖母患有胃癌,分別於兩年前和去年做了兩次手術,已經沒有自理能力,更遑論協助您撫養孩子。您的父親司誌明是個詐騙犯——請恕我用詞尖銳——五年前司誌明曾從我當事人手中拿走二百五十萬人民幣償還巨額債務,至今未還;並且在近幾年內多次以欺詐方式從各種機構貸款共計一百三十萬元,信用卡超支三十七萬,至今仍有近百萬元惡意拖欠不還,為逃避債務選擇了潛逃。您祖母去年就是被討債公司氣昏倒住院的,我沒說錯吧?試問這樣一個被債務壓垮、隨時可能有人上門討債的家庭環境,適合孩子的成長嗎?”
司俊傑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指著律師:“你胡說八道!司誌明欠的錢是他欠的,關我姐什麽事?”
律師看了他一眼,很從容地站著,沒有說話。
審判長敲了敲法槌:“安靜。”
司俊傑閉了嘴。
律師再次轉向司真:“請容許我做一個假設。五年前您決絕地拋棄孩子,並且五年的時間裏都沒有回來看過他一次,這說明您並沒有撫養孩子的意願,但恰恰在您父親出事之後,才提出變更孩子撫養權的要求——”
他適當的停頓,旁聽席上響起輕輕的竊竊私語聲。
“是否是向我當事人索要錢財替父還債不成,才選擇這種方式,以圖謀我當事人能夠支付的高額撫養費?”
咄咄逼人的氣勢,漸漸提高到威厲的聲調,足以對一個心虛的人產生震懾。
“姓喬的,你別欺人太甚!”司俊傑火冒三丈,盛怒之下抓著身前的木欄杆就想跳過來,被司真叱了一聲:“俊傑!”
他猛地停住,在審判長不悅的目光中咬牙切齒地坐了回去。
“你的假設充滿了惡意,我並沒有那樣的動機。選擇走司法程序,是因為我在試圖與喬赫協商輪流撫養孩子的過程中他不肯配合,並且不讓我見孩子。”司真看向審判長,“無論您怎麽判決,希望都能保證另一方的探視權利。”
……
休庭30分鍾。
司真找了一圈,才在一個角落找到正在憤憤踹牆的司俊傑。她叫了他一聲,走過去。
司俊傑轉過頭,無處發散的怒氣收斂,悶悶地叫了一聲:“姐。”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吃飯了嗎?”
“吃了。”司俊傑雖然不懂,也看得出來庭審的情況對她們很不利。“都怪我們給你拖後腿了,要不是司誌明拿了姓喬的錢,還欠那麽多債,你哪兒會被那個黑心律師那麽說。”
“他也是為了工作。”司真的狀態倒還算平和,“這些我來操心就夠了,你別想那麽多。以後別那麽衝動,剛才要是真的跳出來,就要被法警帶出去了。”
司俊傑“嗯”了一聲,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聽進去了。
司真去了趟衛生間,出來時,在洗手間的門口看到了喬赫。他兩手插在口袋裏,倚著牆,落在她臉上的視線幽暗不明。
司真站在洗手池前,打開水龍頭。
刷刷的流水聲,將許多微小的聲音蓋了下去。
“為什麽吃藥?”喬赫在她身後問,聲音中的情緒聽不分明。
“睡不著。”司真淡聲回答。
他靜默半晌,再開口時嗓音愈發低沉:“你隻需要說出我曾經軟禁過你,就能讓審判的結果偏向你。你不是一直這樣認為的嗎,為什麽不說?”
司真垂眸看著自己的手,流水在皮膚表麵形成一層透明的水膜。手腕上白色的表帶很完美地遮掩著那裏的疤。
鏡子裏那張臉化了淡妝,才沒顯出這段時日的頹然。
她關了水,兩隻手撐在洗手池邊沿。
安靜持續了很久。
“這些天我一直在問自己,能不能為了你,放棄我自己。”她的聲音很輕。
喬赫意味不明地望著她:“答案呢?”
司真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喬赫停頓片刻,莫名其妙地說了句:“你走之後,盛佳尋來質問我,到底對你做了什麽,把一個愛說愛笑的人,逼得臉上再也看不到笑容。”
司真抬頭,看著玻璃上站在她身後的人。
喬赫的視線在鏡子中與她對上,眸光明滅:“你真的很久沒對我笑過了。”
他忽然向她走近,司真下意識轉過身,被他的手托住後頸,一個吻落在唇上,短暫的觸碰之後便撤離。
“生日快樂。”
他說完這句便放開她,轉身離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