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鈴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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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郊,在夜裏安靜得連一片樹葉飄落的聲音都能聽得很清。

    當年無人敢進的鬼林,如今無人踏足的荒地。

    這一路上,他們兩人一前一後的走著,並沒有說什麽話。

    瘋子七手中拎著的包袱不時地飄出流油的肉香與濃鬱的酒香實在是勾人,可是他得跟緊了顧影,不能被甩掉,半分沒有閑暇去小憩一下嘬上兩口。

    走了將近一個時辰,卻連一個活物都沒有遇見過,別說是人,就連那晝伏夜出的蝙蝠都不屑於來此。

    顧影突然停了下來,他隨意地找了一棵枯樹,翻身躍上了樹梢,半靠半倚著,左手依然緊緊握著暗紅的刀鞘,右手撐在身後枕著頭,與鶯雀同棲,與雁鷙同歸。

    瘋子七在下麵抬頭呆呆的望著,“不走了?”

    他以為,這人一定也是喜歡在夜間趕路的,可是出城才走了這麽一小會兒,就要白白浪費掉這大好的夜晚。

    “累了,睡了。”

    顧影說著,竟真的閉上了眼睛,周圍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似的。

    他這一舉動卻讓瘋子七有些鬱悶,就見他撇著嘴喊道,“唉,既然這麽早就睡了,那你剛剛在酆都城為什麽不找家客棧投宿,何苦非要多走幾步跑到這荒郊野外的來遭這份罪?”

    “人多的地方,睡不著。”

    瘋子七自恃從未見過如此沒事給自己找罪受之人,真如某將求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求苦於心誌,尋勞於筋骨,找餓於體膚,空乏己身,行拂亂己所為,所以吃飽撐著,沒事找事是也。

    細細看來,這個人,有酒不喝,有馬不騎,有房不睡,有錢不花,空腹日行三百裏,徒步偏走夜行道,風餐露宿山野間,金銀枉對沽酒郎。

    他如此這般故意折磨自己,倒真是給人一種生不如死的感覺了。

    轉念一想,他又似乎明白了什麽,朝著顧影笑道,“顧大哥,老實說,你是不是怕我餓著,故意找了個借口歇了下來?”

    見顧影沒有理會他,瘋子七又在心中堅定了幾分自己的看法,捂著嘴嗤笑起來,“你不回答,我就當你是默認了,你我既以兄弟相稱,就不必不好意思說的,你若羞於啟齒也沒關係,你不說,我也懂得。”

    顧影依舊半躺著樹上,雙目緊閉,像是已經睡著了一般。

    瘋子七也不再看他,而是攤開那裝滿美食的包裹,先是取出那一壇他已經盯得久了的燒刀子,一口氣悶下肚,烈酒有如滾燙的開水般一股腦順著喉嚨淌下,流進胃裏,這種感覺,濁酒所到之處灼腸煎脾,好不痛快。

    酒雖粗劣,卻也足以聊禦春寒。

    一口小酒開胃,飯菜也自然是能多下得三分。

    渝州地界人人喜辣,每食菜肴無辣不歡,所謂走馬江湖菜,尚滋味,好辛香。不論是南山泉水雞,翠雲水煮魚,麻婆豆腐,夫妻肺片,無不以麻辣鮮香冠絕聞名。

    可謂是吃時淋漓盡致汗如雨下,久未得嚐朝暮相思。

    瘋子七倒是沒這麽多講究,隻求果腹就很是滿足了。

    他先是攤開了一張油紙,裏麵包裹著的泉水雞外酥裏嫩,鮮香之氣撲鼻而來,周圍密密地覆著一層紅辣椒,紫花椒,青皮蒜,黃老薑,又鋪了一把發好的黑香菇,被切成了小塊的土雞腿半沾著濃鬱的油湯,輕咬下去,麻辣鮮香嫩五味俱全。

    一口,濃鬱入眼。

    兩口,沁芳撲鼻。

    三口,清鮮潤舌。

    四口,唇齒留香。

    再幾口下去,隻覺得綿延十裏中有千千結,窖藏百年流蘇萬萬天。

    可謂是饕食四月天,快活似神仙。

    瘋子七邊吃著,一把摸了摸沾滿油腥的嘴,此時的模樣,真就再也看不出半分書生氣了,倒像是一個餓了三天三夜的乞丐。

    酒酣飯足,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他也準備倒頭便睡。

    隻是這山野間,隻能以天為蓋,地為床,一切從簡。

    “咯咯……”

    一串銀鈴般的少女笑聲從空穀中響起,晚風輕揚,在這樣美好的夜裏,本是一件耐人尋味的事情,卻讓人生出一片冷汗。

    瘋子七剛閉上眼,就聽到了這詭異的笑聲,噤若寒蟬,心下猶豫著:我不過是隨口一說,難不成這美酒佳肴還真能把女鬼給引來?

    這聲音,顧影自然也是能聽得見的。

    他從來都睡得很淺,能敏銳地察覺到周圍任何一絲不對勁的地方,可是這次,他雖然醒了,卻怎麽都睜不開眼睛。

    不隻是眼睛,好像身上的每一處關節都被固定在了那裏,動彈不得。

    風帶起了周圍樹葉的清香,可是他卻感覺不到有任何其他的味道。

    瘋子七緊閉著眼睛,自我催眠著,一定是自己酒足飯飽思那啥了,所以才會幻聽。

    “叮鈴嘟鈴……”

    他的耳畔剛安靜下來,就又響起了一陣清脆的風鈴聲,在空中搖搖欲墜的感覺。

    鈴鐺聲一串接著一串,像是跳動的精靈,輕點水麵。

    聲音響個沒完,這次瘋子七確定,不是幻覺了。

    他倏地睜開了眼睛,轉頭看向了樹上的顧影,想確認他是否已經有了動作,不看則已,隻一眼,他便張大了嘴再也說不出話來。

    樹上,除了顧影,還掛著一個人。

    遠遠望去,像是一團薄霧籠罩住了一般,看不清麵容。

    瘋子七又癡住了,他一看到女人就會變成結巴,越漂亮的女人結巴得越厲害,現在,直接變成了啞巴。

    側麵望過去,隻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影搭倚在樹梢間,與顧影相對而坐。

    那如瀑的黑發傾瀉在腰間,隻用了一根掛滿綠葉的青藤蔓在發絲間纏繞了一圈兒,輕薄而寬大的白紗裹在身上,層層交疊,時而垂下時而浮起,她幹脆卷起了身前的一小片裙子,露出了兩截白晃晃的小腿肚兒,赤著腳丫,兩條腿在樹蔭間若隱若現地晃悠著。

    她的右腳踝上,帶著一串鈴鐺,搖曳雙腿的時候,鈴鐺隨風作響,發出了剛才叮鈴的聲音。

    隻是這側影,就已讓瘋子七咋舌嗟歎了。

    影如薄鏡又增一層空明,氣若幽蘭尤勝二分恬謐,魂猶泉露隻消三抹柔情,神似皎月更添四點靈犀,縹緲兮如踏雪無痕銜之不及,窈窕兮若嬌花照水盈盈素挽。

    蘭芷不及其清幽,芙蓉又太過嬌柔,牡丹豔俗,薔薇生澀,水仙清冷,寒梅孤傲,如果世間真的有一種花可以比作她,那一定是善見城的優曇婆羅花。

    優曇婆羅花,似水玉玲瓏一念永恒,如青煙嫋嫋刹那芳華。

    這,的確就是他心中之山鬼。

    隻不過,那女子還在俏皮地晃悠著雙腿,腳上的鈴鐺聲響個不停。

    她在看著顧影,和他手中的那把刀。(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