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塵世之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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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懿進入樓中時,淺兒正伏在我的膝上,一頭青絲被我抽去了骨玉釵,悉數散了下來,坎肩褪去了一半,裸出珠圓玉潤的香肩,我的手指在上麵輕輕撫移,另一手執杯,飲一口,笑一下,所有的景致皆已朦朧,身心猶墜入雲中霧中,疲乏至極,又覺分外舒暢。
有寒氣滲透進來,膝上的美人身子輕輕一顫,含怯望了出去,伏得更低更緊,“寨主……”
子懿站在簾處,一張臉似是凝上了一層霜,眸子沉定無波地望著我,有黑流藏於深底,不斷激湧。
我將酒杯往矮幾上一擱,將淺兒扶起,“你下去。”
她擔憂地看我一眼,目光仿佛初涉世事的小鹿閃爍不定,抱起琵琶,低著頭,聽話地離開,白紗裙裾在檻上緩緩掃過,隨即不見了蹤影。
“莫不是卉娘聽一支曲鬼君也要管吧?”
我笑,拎起酒壺,斟滿了酒,向他遞去,“卉娘寂寞了,望鬼君賞臉作陪,一醉方休。”
他玄袖一動,有勁風傳來,酒杯從我手中脫飛,循聲望去,儼然已是一堆碎片。
今夜終究還是免不了一番折磨。
我磨著牙決定,明日聯合魔尊,妖君與冷桑一道,圍剿騷包男,最不濟也要將他閹了。
“卉娘。”修指撫過我的眼皮,“你這般倦怠,竟還生得出一分殺氣來。”
不好!我心底一涼,暗暗叫苦。
他以悲憫蒼生的神情看著我,“魔由心生,祛除孽相,淨化心土,才能求得一世安樂。”
什麽亂七八糟,我懶得去深究,隻是不詳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我垂下眼皮,避免暴露更多的情緒,他施一陣風雨便要嘀咕一陣,我不知何時才能在一片安靜中入眠。
他又溫聲道,“卉娘,我來替你滌清煞氣,如何?”
說是男子行太多房事,弄不好會精盡人亡,我有時被折磨慘了,也不由得忿忿不平地想,為何騷包男還活得好好的,如今才恍然明白,他五十年前便已經死去,無論如何賣力,也不會對身體造成任何影響。
一個死去的人,還能再死麽?
幽道初見時,那一道橫貫脖頸的傷口映入眼簾,體內那一顆不知隱藏在何處的淚滴微微一扯,疼得縹緲又遙遠。
我輕歎,忍不住伸手摟緊了他,他的胸膛和腹部挨著我,倒是有些燙熱,後背即便覆了錦被,依然一派冰涼,我這一舉動,他的唇再次從心口爬到我的唇上,含著依依輾轉,發音模糊不清,“卉娘莫怪,我很冷,一直都很冷……”
我又何嚐不冷?
第二日,我將事務交代與冷桑和幾位長老,看了哨樓上的玄衣身影一眼,獨自出了寨子。
我活了一百多年,第一次去往人世,難免有些新奇,據聞人間不似妖界這般煞氣翻騰,陰森懾人,就連繁華之處,也詭異豔華得令人膽戰心驚,荒涼之所更是讓人頓生一種淒淒絕命之感,人世是一派喧囂的安詳之態,市井匆忙,鄉野勞碌,煙火味透著一股子的和諧,夫妻之間相待以禮,一輩子溫馨幸福。
小妖們見我一臉向往,慫恿我將人世也收到麾下,說是那皇帝老兒在我麵前不過是一縷可以輕而易舉捏碎的魂魄,而萬千軍隊麽,我隨手撒一把鎖魂針,便可以將他們徹底降伏。
我擺手說罷了罷了,這一世擁有妖界已然足夠,而六界一向均勢,方才萬物有序,我又何必去打破?
我在雲上躺了足足三個時辰,方才抵達帝都,之前我堪了子懿的命相,知他第一世投生於侯王姬無康之家,為大公子,而今姬姓家族已世襲了四代,二公子之子姬廉臣也已近了古稀之年,重孫姬華獄承了侯位,再過兩年光景,便是知天命之齡。
我尚嫌一百多年的歲月短暫,殊不知,人世已悠悠轉轉過了四世。
這個家族奉行中庸之道的處世之方,一向不溫不火,在波雲詭的朝政亂流中得以存留至今,已著實不易,子懿曾住過的那一處宅子還在,隻是院中荒草淒淒,足人膝高,屋頂上落滿了鳳凰枯葉,歲歲相疊,呈現一派頹廢的金黃,已有許多年無人打理。
拂開灰塵,殿門門楣上題的四個字便顯眼了起來,“思卉不悔”,門閂上鏽跡斑斑,我輕而易舉吹掉了鎖,卻費了些力氣才將門打開,一股塵封了百年的潮味撲鼻而來,殿內裝飾華美,卻甚是清冷,朝堂矮幾上,剩下的半盞茶動也未動,結滿了白色的黴絲,所有的什物皆蒙上一層冷灰,隨袖一揮,便騰作當空舞,仿佛久睡至今,終於蘇醒過來。
書房中,架子上多是修仙要訣,花類編排,以及神怪之流的書籍,書案上,一張泛黃的宣紙平平鋪開,上麵的字跡儼然淡去,一筆一劃卻依然分明,不過是滿頁的重複,“卉娘,卉娘,卉娘……”
我怔忡了許久,放下宣紙,走向寢室,才是撩起華簾,便被其中的場景驚住。
一件大紅的男子婚衣疊得方方正正,堆在床榻中央,而窗下,一灘陳年血跡呈現一派玄色,仿佛浮凸而起的血雕,凝固成一種永恒,然而,要多濃稠的血液,才八十年不蒸不化,決然不悔?
不聞一絲腥味,隻有縷縷的淒寒湧上心頭,這是百年前,子懿的血液,而今的他不過是一個死靈,心不跳,體冰寒,血不流,卻因了一個執念,一堆沒有鐫刻名字的荒,甘願固守在一個開遍詭花的地方。
梳妝台上是一封被揉爛了的休書,我展開來看,竟隻有寥寥一句:除了卉娘,我誰也不娶。置頂也隻是幾個字,“休司馬家琉婉。”
我大概可以想象到,八十年之前,那位入嫁的女子滿懷的希冀是如何冷卻了下去,在丈夫自絕之時,又是如何地瘋狂失態,可是,既然不願娶,為何待新娘進門後,才弄得兩敗俱傷?
寢房中,一副畫像已模糊得看不清麵貌,仔細辯來,卻是我……不,是那位苦命的仙子,一襲白衣,玉立於嫋騰的仙氣之巔,似透過蒙塵的裝裱,穿越八十年的光陰,翩翩然亭立出來。
可她已經被我當作養分吃掉了,而子懿尋她那般辛苦……我撫著裱柩,一時有些愧疚。
我在榻上坐了許久,望向窗外,一株鳳凰木長勢正好,不時有半枯的葉子掉落下來,風拂過時,荒草舞亂了整片院子。
一次苦難是一次涅,然而,多少世的坎坷,才修得一世圓滿?
我不是鳳凰,就算飛過滄海荒原,也尋不到那一棵要棲的梧桐。
上句與他,下句與我。
未來的一天,我才知,這兩句不過在嗟歎我一程走來的坎坷。
我捏決變了一副模樣,並在無風的情況下,暗施法術讓一身青袍張鼓起來,翩翩然走到姬府門口,那守門的小廝盯著我似離未離的腳,驚得目瞪口呆。
我肅然與他道,“姬府積了八十年的怨氣,為何還不請人來清理?”
他抖著手指向我,“神……神仙……”轉身跑進了院子。
隨即,一個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趨疾著小步走了出來,姿態穩持端莊,頗有夫人風範,一雙杏目甚是溫和,隻是眉間泛起了幾絲焦慮。
我悠然自得地捋著山羊胡子,又高深莫測地注視著虛空,並不去看她。
她來到我麵前,壓低聲音道,“請先生入殿說話。”
我順利且光明正大地進了姬府。
候爺將我周遭上下打量了一番,眼神不太信任,敢情將我當作了招搖撞騙的江湖二流子。
“姬府的事一向密不外宣,先生如何得知這兒積了八十年的怨氣?”
他慢條斯理,語氣卻帶著刺探,好奇,以及對未知危險的警惕,一雙眼睛精光矍鑠。
小廝將茶水遞到我手中,身體還有些微的顫抖。
我揭蓋浮了浮茶葉,抿下一口,淡淡道,“草民十歲時開了天眼,又習了五行八卦,奇門遁甲之術,何處有怨氣戾氣煞氣,自是一探便知。”
候爺“噢”了一聲,似乎有些好笑,“一探便知?既然先生如此高明,還請具體說說八十年前候府發生了什麽事。”
嘿,跟我玩貓捉老鼠的遊戲!
但,他的眼底有些發虛。
我悠悠道,“具體倒談不上,前因也不甚詳細,草民隻知候府祖上姬子懿在大婚當日自裁於房中,且留下一封休書,血液八十年不蒸不化。”
一聲脆響,候爺手中的茶盞墜成一堆碎片,熱氣騰嫋而起,茶香很快彌漫了大殿。
夫人身形晃了一晃,被下人及時扶住。
也難怪他們的反應會這般大,子懿住的那一處宅子,早就被封上了一層虛無的冥拓界,凡人無論擁有多大的本領,也無法進得去,那門的鎖同樣大有文章,任是江洋大盜,恐怕窮盡心思也難解其道。
可惜麽,我是妖。
我趁二位尚未穩過神來,又道,“候爺和夫人以為,以冥拓界束縛死靈,會真的奏效麽?日積月累,一旦死靈怨念抵達最深,恐怕這相安了一百多年的候府……”
我打住不說,一臉凝重地捋著胡須。(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