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鬼君活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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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究還是我贏了,至少,我會比她多活一些時日。
蘭痕抱著我歸向寨子的時候,我隱約聽到身後有淒厲的,瘋狂的聲音響起。
“冒牌貨,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你且等著,我如何一點點地吃掉你。”
我的靈澤被她吸去了大半,然而,這在她眼中,根本算不得什麽。
在寨中休養的五天,我夢到了與姬修的一些往事,仿若遙遠不可觸及的前塵。
溪流輕音叮咚,漫過我的身體,將鮮血滌盡。
一襲白衣的男子踏著草地走過來,所經之處,落英繽紛,有幾朵沾在他的墨發上。
他將我抱起來,憐憫一歎,“是誰傷的你?”
然後是半個月的廝守相伴。
夢境轉換,子懿冰冷的臉朝他逼來,他吐出大口鮮血,紫荊花也在瞬間枯萎。
這短短的一世,傾慕這副仙子卉娘的容顏的男人有許多,然而,真正愛過我的,卻隻有姬修一人。
我拖著勉強能挪步的身子,向屍香魔芋之地走去,這也許是我最後一次去看他了。
蘭痕趕緊上來扶我。
我回過頭,看著他,“仙子卉娘如何了?”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仿佛藏了心事。
我道,“隱瞞與否,對我已經不重要了,你算算我還能活多久?隻要她在我之前死,我便無憾了。”
他還是滿眼哀淒,桃眼眼尾嫣紅,道了一句,“鬼君活過來了。”
我晃了兩晃,定定地看著他,很久,才緩緩開口,“怎麽可能,我親手絞碎了他的心髒,你也親自檢查了一遍,說他心跳已經停止了。”
“鬼君的身份是太乙救苦天尊,天命所罩,隻要元神還在,隨意換一副新的軀殼,並不是什麽難事。”
他眸中有恨光湧動,“當初,我以為你捏碎了他的元神。”
“也許真的是命不該絕。”
我靠著柱子,身子不受控製地委頓下來,苦惱地皺了皺眉,用盡所有力氣,還是無法起身,“唔,是了,這與仙子卉娘,又有什麽幹係?”
蘭痕將我扶起來,“在……惡妖快要被剿滅的時候,鬼君忽然出現,將她帶走了。”
“終究還是圓滿了。”
我看著垂下來的絲絲白發,又摸了一下不再有彈性和光澤的臉,望著他,“你滿足我一個願望。”
“無論什麽,我都會允你。”
他的眼尾仿佛更紅了。
我低頭看一眼自己的身子,“我傷得有點重,走不動了,你可以將我送到姬修那兒麽?”
他忽然將我擁入懷中,很緊,身體都在顫抖,“好,我送你去,你看望他了以後,嫁給我好不好?”
“你能舉辦六界最盛大的婚禮嗎?”
我勾唇,聲音輕淡,像最蒼白的雲。
“可以,我傾我所能,還將魔尊,鬼王的財力人力也借來。”
他承諾得很快。
我有些滿意地笑了,不管他是否還當我是仙子卉娘,但既然選擇留在我的身邊,也是我這個冒牌貨的榮幸。
才不過短短一個多月,姬修的墓上已長出了三寸高的雜草。
蘭痕要除去,我說罷了,等枯了再除。
我將酒水點心和水果擺在碑前,然後坐下來,取出一個空杯,一杯杯倒酒來飲。
一年年的歲月如同涼風,在腦海中不斷刮過。
那些戎馬倥傯的生涯,那些獨自消磨芳華的日子,都遠去了,不斷遠去了。
忽然又想起了那一曲葛生。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於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我和著不斷拂來拂去的風,仰著首,重複地唱了一遍又一遍,淚流滿麵,最後醉倒在墓前。
惡妖被帶走,那便是天上的事了,寨中的小弟們又開始活躍起來。
曾經相互之間串個門也要探頭探腦,才不過幾日,竟攜妻帶子雲遊四方,好不逍遙快活。
有膽大地來向我討教,妖尊西歸以後,不知這寨主之位……
我道,“自然是誰的,便還誰。”
冷桑並無半分喜悅,一臉凝重,“妖尊好生保重身體。”
我又道,“不是還有五十年活頭麽,隻不過外相看起來有些不盡如人意罷了。”
蘭痕在一旁道,“卉娘為妖界嘔心瀝血,操勞一生,這般的相貌,正好見證寨主的拳拳赤誠之心。”
我想,這便是粉飾太平了。
而我的一生,又何嚐不都是在粉飾太平?
這幾晚上,我都睡不好。
甚至一刻也無法入眠。
那個人不費吹灰之力地活過來了,和他苦苦追尋的仙子卉娘在一起。
這是多麽可笑的一件事。
蘭痕不再征詢我的意見,吩咐小弟們布置婚場。
我知道他已經失去了耐心,要強娶了。
但我一副垂垂老矣的醜模樣,能嫁給他,已經是最大的福分。
天氣逐漸轉涼,月光稀薄,我一個人在弄月樓頂飲酒。之前蘭痕掐算了一番,說三天後是大好的日子,我沒有說話。
還能說什麽,還能反抗什麽,還能爭取什麽。
一杯杯烈酒往腹中灌,涼風習習,拂過我的臉,心一片空寂荒涼,我想暖一點,充實一點,至少也要有一點憤怒的情緒。
可是,什麽都沒有了,隻感到被扔掉的那顆心在某個遙遠的地方痛,縹緲無著。
前日,梵韜決來過一趟,說奴欒忙著照看出生不久的孩兒,又擔憂我的處境,隻好用一柄劍指著他的喉嚨讓他來勸我,以免我看不開。
他歎道,“不料我一世慧眼,也有看錯的時候。初見你時,確以為你就是仙子卉娘的。”
“連鬼君也這般執著,何況是旁的人。”
我淡笑,語氣不在意。
他手指扣桌,一襲黑袍頗為霸氣,語氣卻是憐憫的,“下一世都忘了吧!投個好點的胎,也別化作與卉娘一個模樣了。”
我道,“年少不懂,確是我貪婪。”
蘭痕在一旁神色複雜。
“用一生去看懂,值得嗎?”
梵韜決幽幽道。
“值不值得,也回不去了。這世間,有圓滿,也有殘缺,無論如何也是一生,何來值與不值?”
我回答得頗為有禮,仿若佛家,參透了一切。
“大帝真的決定了?”
魔尊看向我的身旁。
蘭痕挑起桃花眸,“打了百萬年的光棍,跟個稱心的女子成婚,何樂而不為?”
“可她不是卉娘,若你對卉娘子還有絲毫的念想,斷不能以她為替。”
梵韜決的語氣利落大氣,不愧是魔尊。
我拿起酒杯,低頭輕笑。
“當然的,我要娶的是清往。”
蘭痕叫出了姬修口中的那個名字,我微微一怔,腦海中掠過一襲白衣。
梵韜決有些滿意地“唔”了一聲,起身告辭,“成婚之日,我一定來。”
昨日,鬼王銀魅攜妻影鴻來看我。
二人對著我的模樣歎了又歎,作為女子,影鴻神色更是慘淡。
我風淡雲輕地道,“不就是老了一些麽?二位也忒……”
“豈止是老了一些?你如今的模樣,說是幾個月前的祖母倒是將將好。”
影鴻語氣淒淒,“半年前,女妖們都在羨慕你,說你半老徐娘,卻如少女那般芳華絕世,都想上門來向你討要保養的秘方,結果如今……”
我道,“據聞惡妖出世,修煉功法秘笈,一時走火入魔,也著實是運氣不好。”
“什麽惡妖?那可是天尊的心肝寶貝。卉娘子雖然脾氣暴烈,可天尊卻紆尊降貴地服侍,可是一點也不怠慢哪!”
銀魅看我一眼,長籲一口氣,“是造化弄人。”
因此我便知道,口口聲聲惡妖,是我狹隘了。
與仙子卉娘熟識的人,隻不過當她脾性不好,即便她將我的大半妖界糟蹋得一片荒蕪,也隻當率性而為,說不定還要誇讚她有個性。
這叫感情的親疏影響對事物的認知,可我孑然一身,一生孤寂,想來也是活該。
我笑道,“難怪這些時日各界沒有大的動靜,原來二位已經化解仇怨,繾綣情深。”
“也不是。”銀魅搖頭,“百花始祖也是一把年紀了,卻鬧騰得很。”
影鴻道,“昨日才去拜訪他們兩個,始祖將鬼君整座宮殿都拆了,鬼君不氣不惱,隻吩咐人重新建造。”
我勾唇,“既是如此,天庭容得下她麽?”
“她再厲害,又怎破得了六界封在東極八方的結界?”銀魅用他迷離得有些女氣的眸光看我,“她倒是口口聲聲嚷著,要殺了你。”
“畢竟你光明正大地占了鬼君五十年。”
影鴻道,“卉娘從來是有仇必報的。”
我淡淡地“噢”了一聲,“終歸我這個模樣,也沒有多少時日了。”
兩人沉默了一下,隱有感歎,銀魅道,“被結界封住之前,她闖入天獄,將正在關禁閉的淺毓仙子打了一個魂飛魄散。”
看來夢中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尋思道,“既然深愛,上次天庭大亂,鬼君為何又殺了卉娘?”
銀魅一歎,“這一件事,沒有任何人知道緣由,也許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唔”了一聲,喝下一口冷酒,以手支頤,闔上眼。(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