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他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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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喬鉞覆手帶過金縷帷帳,隨之翩然而落,遮擋住滿殿燭華熒熒,驀然一黯,不厚重,卻令人心安。

    帳頂懸著的流蘇顫動,而帳上繡著的龍鳳呈祥,終究應了。

    芙蓉帳暖,一晌貪歡。

    沒有嫁裳,沒有婚娶,沒有名分,有的隻是尚未兩心相知的情,和一片不可說的茫然,就這樣,容妝成了喬鉞的女人。

    夜繾綣,無止休,但白晝終將來臨,天光漸漸明朗,雨勢卻未歇,殿裏未開窗子,一片晦暗無光。

    滿室馨香,纏綿情韻尚未淡去,容妝在喬鉞懷裏緩緩睜開眼眸,瞳色迷離,身上酸疼的感覺讓她不由緊蹙了眉頭。

    側目,喬鉞的手緊緊攬著她,容妝有一瞬間的失神怔住,旋即反應過來。

    容妝身子微微移向一旁,想離喬鉞遠一分,這樣近的距離,令她覺得壓抑,然而剛觸碰上他的手臂,喬鉞便察覺到,醒了過來,墨黑深邃的眼眸盯著容妝。

    容妝因他的目光,心中猛地一跳,旋即努力平複心緒,麵色毫無波瀾,也再無笑容,就那樣冷漠的與喬鉞對視,喬鉞見此,微蹙眉,誰也沒有先開口。

    靜默半晌,容妝掙紮著從他懷裏鑽了出來,拿薄衾裹起身體,不顧身體疼痛,徑直跪在床上鋪的錦上,屈膝斂眸,毫不猶豫的便給喬鉞磕了一個頭。

    喬鉞疑惑的看著她,眼底失了原有的欣喜,問道:“你做什麽?”

    容妝將頭緊緊扣在床上,不敢抬起,由此聲音也顯得沉悶,她說:“奴婢從未給過他人做事,一直都隻有皇上一個主子,如今……也隻有皇上一人……”

    由於容妝起身扯起了山河錦繡被,如今已掀起了一半,露出柔軟的錦緞鋪榻。

    容妝言至於此,微微側頭,喬鉞隨著她的指引望過去,墨金相間的鋪錦上,明顯的一抹殷紅。

    格外耀眼。

    容妝沉了聲,“皇上明鑒。”

    喬鉞何嚐不懂她的意思,那點點落紅,卻是最清白之物,但他並不驚訝,因為他從來就沒有懷疑過容妝。

    但此時,他著實不明白容妝何意,於是便不動聲色,沉默靜待,既然她要說,總會說的。

    帷帳未撩,依然遮蓋著偌大的龍床,掩了外頭的微光,也方能看清事物。

    屏息靜氣,靜的可怕。

    容妝故作沉穩,然而聲音裏那止不住的顫抖不勻,早已出賣了她此刻的惴惴不安,她道,“奴婢從始至終都隻是皇上一個人的,以後也會是,永遠都是。”

    喬鉞挑眉,身子往後軟枕上靠過去,邊問道:“所以呢?”

    “奴婢知道,皇上對奴婢並非毫無感情,奴婢願意永遠跟在皇上身邊,永無二心,祈求皇上給奴婢這個機會,以奴婢替換容衿。”

    容妝抬起身,盯著喬鉞的眸子,片刻,“求皇上,寬宥容家死罪。”言罷再叩首,重重落下,無聲亦不痛,卻可見真誠。

    喬鉞眸光一緊,正思索她的話,容妝卻繼續道:“容衿心智不成熟,尚是小女兒心思,且她並非皇上真正的嬪妃,能否,讓奴婢替她伺候皇上。”

    容妝抬起身子時,眼淚瞬時由臉頰滑落,卻令喬鉞無端心中一緊。

    “皇上知道奴婢與葉羽錚自幼情分,那麽皇上也該知道,容衿與葉羽錚,更是自幼情意……”

    喬鉞捕捉到她話中隱含之意,不由反問,“情意?”

    “皇上能否……成全他們二人……”容妝盯著喬鉞,原是滿麵視死如歸的神色,“容衿……已有孕三月……”

    氣氛幾近凝滯,容妝幾乎不敢去看喬鉞,但她不能不觀察他的神色,於是,那張越來越凝重的臉,生了怒氣。

    “你在和我開玩笑?嗯?容妝?”喬鉞的聲音尚平靜,卻冷如數九寒霜。

    容妝鎮定心思,搖頭,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都在喬鉞一念之間,一念生,一念死。

    就在容妝踟躕間,喬鉞驀地湊到她麵前,“所以,你在設計我。”

    這不是疑問,這是肯定,容妝一驚,忙俯首急言,“奴婢不敢。”

    “不敢?”喬鉞冷笑,抬手托起她的下頜,“還有你不敢的?”

    喬鉞幾乎是從喉嚨裏溢出了那一聲冷哼,“原來昨夜的諂媚逢迎,皆是為這番話,做的手段。”

    “容妝,你夠毒,也夠狠,拿身體當賭注,賭我,賭你?”

    容妝壓下就快跳到嗓子裏的一顆心,沉吟道:“賭的是,皇上對奴婢有情。”

    是,賭的是情。

    遇到元旖不是偶然,激怒元旖不是偶然,被元旖責罰更不是偶然。

    一切都是設計好了的。

    看準了時間回千霽宮,看準了時機出現在元旖麵前。

    容妝沉浮宮闈多年,怎會不知說話的規矩,又怎會不知怎樣激怒一個人,何況是元旖那樣高傲如斯的女人。

    隻消稍稍刺激,再違逆她的意思,一切順理成章。

    然後,便是跪在閣裏,跪到喬鉞到來。

    喬鉞是有派人盯著她的境況的,不用猜,已知。

    賭喬鉞不會坐視不理,賭喬鉞按耐不住,那場暴雨下的真是及時,真是配合,那麽天衣無縫。

    所以她能表現的那麽惹人憐惜,惹喬鉞一人憐惜,就足夠了。

    倘若自己送上門,主動去找喬鉞提及此事,那意圖便太過明顯,喬鉞對她也不會有一分憐惜,不足以立穩。

    隻有喬鉞主動去找她,一切才能順利的走下去,起碼喬鉞的心麵對她,柔軟了,一切才不是問題。

    兩下相較,總比直接讓他怒氣橫生,來的要好。

    容妝也隻有這個辦法,再無其它。

    容衿不會落胎,便是落胎,難保不會有風聲傳出,有把柄留下。

    既然無法落胎,容衿亦不能出宮,所能求的,唯有喬鉞。

    求,當然是沒用的,那便換吧。

    總好過容衿腹中胎兒大了,身處被動要好。

    所以,一切就這麽過來了。

    容妝很清楚,喬鉞心明眼亮會看得出來她主動諂媚的心思。

    但肌膚之親總不是假的,再怒再恨,也抹殺不掉。

    如同此刻,喬鉞離開她身邊,靠在軟枕上,唇角含著一抹冷冽的笑意,盯著她宛如刀劍。

    容妝再叩首,墨發順著兩頰一同垂落在鋪上,伴落淚無聲,聲音裏已有了嘶啞,“求皇上,放過容衿。”

    許久,久到容妝的身子已經止不住顫抖,她微微抬頭,偷偷覷著他隱在帷帳裏的輪廓,蒼涼而靜寂。

    喬鉞瞥了一眼,將她的動作盡收眼底,沉著臉說,“好,既然你這麽費盡心思連身子都能作踐,那朕就如你所願。”

    喬鉞起身,不著寸縷,揮開帷帳,容妝更加不敢抬頭,待他下地穿好衣物,打開殿門,雨肆嘩然,紛然擊打著漢白玉地麵兒,有高簷遮擋,順著碧簷墜落的雨流更是迅疾,許詣守候在殿門外,喬鉞冷言,極力掩蓋那一抹肅殺,他道:“傳朕旨意,夙玉宮昭儀容衿,懷有身孕,晉位貴妃,賜號……”喬鉞轉身,看向龍床帷帳裏容妝隱隱跪著的身姿,半眯著眼睛,“賜號,貞。”

    一言入耳,容妝身子猛地一顫,貞?貞潔的貞?喬鉞如此諷刺,豈非令容衿長久不安悔恨?

    許詣明顯極是震驚,往裏窺了一眼,不可置信的詢問道:“皇上?可是夕昭儀容衿?”而他想問,不是容妝?

    喬鉞冷眼瞪他一眼,嚇得許詣忙低下了頭,“是,奴才遵命。”

    喬鉞回到床邊,大力扯開帷帳,灼灼直視容妝,“你拿身體換來的,朕怎能不給麵子?”

    喬鉞的話如此冷漠,如此諷刺,也如此陌生,容妝不是聽不出來,但她也隻能淡淡應聲,“謝皇上成全,奴婢銘記於心。”

    “你要的,朕都給你,回來玄景宮,依然住在紅妝閣,朕還允你可隨意去夙玉宮走動,不必告訴朕,不過,記得你的新身份,不過是個可侍寢的婢子。至於容衿,你能拿身體來換,下一次還有什麽?命?朕看著,看你能保她多久。”

    容妝點頭,低眉順目,“是。”

    不後悔,不後悔。

    喬鉞那樣的人,被人如此背叛,又被她如此設計,沒有處死她,當真已恩典。

    不怪他,不難過。都是自找的。

    悲歡不提,眼下重要的不是自己,是容衿,喬鉞的意圖何其明顯,他如此蓄意給的榮耀,是讓容衿成為眾矢之,眾人的眼中釘的啊……

    容衿懷孕,外人不知,隻以為是龍胎,何其如履刀鋒步步深淵?又晉位貴妃,豈非惹得闔宮不滿,腳下的路依然荊棘叢生,而這個孩子,到底又能否保住……

    當然,喬鉞已然給足了麵子,但不代表後宮所有人都如此。

    罷,她已無力去思考,她的能力也已用盡,再沒有任何籌碼。

    喬鉞轉身離開時,眯眸深思,幽然冷道:“容策的女兒,真令朕刮目相看。”

    尾聲那一抹冷笑,疏離而孤寂,刺痛了容妝,久久回蕩在容妝的心裏,一聲一聲不斷絕,心痛無以複加,寒意滲入骨髓。

    枉她自詡聰明,懂得獨善其身,卻如今賠進去的,何止是人。

    容妝撿起衣服穿上,眼裏的淚怎麽也止不住,哭的是前路茫然,抑或痛苦蔓延?其實,自己也不知道,就是心裏憋得慌,找不到宣泄口,沉悶的比這陰沉的天兒更甚。

    去禦事房取回紅妝閣的鑰匙,久違的殿閣,久違的感覺,都讓她心酸,卻也帶一份欣悅。

    摩挲著堂裏一切擺設物件,一一略過,最後看到那個熟悉的妝篋,拿起打開,宣紙露出了頭,容妝將它打開,鋪在桌案上,熟悉的字跡,喬鉞的筆跡。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眼淚一滴滴墜落在宣紙上,暈染化開了墨深字跡,如遠山出岫,濃濃淡淡。

    若從弱冠到白首,要經過多少年,要經過多少事。

    世間萬物鬥轉星移,變化無端,要有多堅定的信念,多無謂的勇敢,才能濡沫百年。

    終究會有一夕風雨,一身寒涼。

    去年冬天,曾一起遊梅園,行夜路,雪伴笛聲,漫天月華星辰耀清眸。

    而如今,怨之深,恨之切,兩相無言,空庭淚痕心酸無處訴。

    明月不諳世間苦,一切盡在人心,冷暖自知。

    窗外雨急風緊,閣內默然無聲。

    素衣銀釵綰,玉階涼徹骨。

    眼角眉梢那抹清冽如霜,終究湮於流光折磨中。(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