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聽弦斷,亂世烽火——005 別時七月流火(6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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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內,地牢暗房比比皆是,各宮各苑,內城外城,明的暗的,難以計數。
外九城的羽林軍核心營,專門設有十餘間石牢,關押犯了重罪的羽林軍兵士。今夜,牢中多出二人,自宮外抓獲,非官非勇,卻被打入死牢,並調派羽林軍精英逾百人看守,嚴密之程度,足以令重犯插翅難逃!
夜,濃稠如墨。
無邊的天際,烏雲滾動,吞噬了一彎冷月。
帝駕出宮,低調避人耳目,十餘騎快馬,秘密奔赴監牢。
深夜提審,石壁兩側數盞燭火照亮了一方囚室,兩柄鋼刀架於人犯頸側,迫使其跪地迎駕,不敢妄動。
五步之外,尹簡一甩大氅,雙手負後,盯著堂下之人,目光如炬。
“抬起頭來!”
帝王一道厲喝,人犯瑟瑟發抖,誠惶誠恐的緩緩抬頭,露出兩張熟悉的麵孔,“皇上饒命!小人什麽也不知道啊!”
“錢掌櫃!”
“店小二!”
莫麟和莫可異口同聲的驚呼,旋即意識到什麽,兩人臉色陡變!
“大膽!”
趙宣凜然怒叱,“死到臨頭,爾等還敢欺瞞聖上信口雌黃!錢虎,本官問你,你一介客棧掌櫃,身懷武功,私建密室,是為何意?你手下打雜小二、廚子買辦,個個武功不凡,你如何解釋?”音落,他一揮手,手下呈上三把刀劍,以及一張牛皮圖紙,他將圖紙亮於錢虎眼前,寒霜罩麵,“我大秦皇城分布圖,為何在你密室中出現?這是何人所繪,用意何為?從實招來!”
聽聞至此,尹簡墨眸聚積著隱忍的風暴,十指寸寸成拳,“趙宣,詳細道來!”
“稟皇上,微臣奉旨查辦軍機圖失竊案,種種疑點表明,孟長歌具有重大嫌疑,是以微臣命人嚴密監控孟長歌與侍從離岸的暫居地四海客棧,遂發現夜半子時,有可疑人出入客棧,微臣順藤摸瓜潛入客棧掌櫃錢虎房間,在他湯中下藥試探,豈料他不僅深諳醫道,還暗藏一身武功,微臣由此疑慮更甚,於今日夜幕之時,帶人突襲客棧,掘地搜查,結果在客棧後院的地窖裏發現一間密室,內藏數把刀劍,大量外用藥品及秘藥、鶴頂紅等劇毒之藥,還有這份皇城地形圖。而在查處過程中,免不了起摩擦,因此意外發現,這間普普通通的市井客棧,竟是臥虎藏龍之地,從老板到夥計,無一簡單之人!”
“除卻這二人,其餘呢?”
“回皇上,事關重大,涉及孟長歌,微臣未經請示皇上,不敢私自作主,遂隻抓獲這二人審問,其餘人和物證暫時羈押在了客棧,等候皇上發落。”
尹簡精銳鋒利的視線,落在趙宣臉上,他每個字音都咬得極重,“趙指揮,這些證據,是否與軍機圖失竊案有直接關係?與孟長歌又有何關聯?”
這時,郎治平插話道:“皇上,當下雖然證據不足,但微臣相信,錢掌櫃定然知曉一二!”
尹簡墨眸眯了眯,言語中透著極具危險的警告,“錢虎,孟長歌與你是何種關係?若你敢妄言半個字,四海客棧及你家中老小將雞犬不留!”
“皇上,小人知罪!京城多富戶,小人隻是貪財,想要綁架富戶撈些銀兩,小人與孟大人毫無關係,求皇上明察!”錢虎哆嗦著身體,腦門在地上磕的響亮,語氣極為堅定。
此言一出,趙宣勃然大怒,“放肆!當日孟長歌單槍匹馬進入四海客棧之後,本官的手下將客棧前院後院嚴密監視,所有進出之人皆在掌控之中,可孟長歌竟憑空失蹤,若非借你之力,他長了翅膀不成?說!孟長歌與離岸二人是不是從密室逃走的?四海客棧是否還有其它密道?”
“小人冤枉!皇上,趙大人這是莫須有的指控啊!孟大人直爽仗義,相處甚久,小人與孟大人十分投緣,如今孟大人失蹤,小人心裏也不好過,可小人絕不能捏造事實,誣陷孟大人盜取軍事圖……”
“錢虎!”
尹簡目若寒霜,他諱深的重瞳中夾雜著精銳的暗芒,語調卻是平平,“孟長歌曾對朕言,錢掌櫃似是江湖中人,為人敢做敢當,既你句句屬實,那朕便信你。但爾等作殲犯科,活罪難饒,朕念在昔日孟長歌之麵兒,可放你回去安頓家小,其後再伏法!”
錢虎大喜,“謝皇上開恩!”
然,趙宣和郎治平卻是大驚,“皇上,此事存疑,萬不可……”
“君無戲言!”尹簡一抬手,阻止了勸諫,且道:“放人!”
帝王之命,臣子不可違,趙宣隻好退至一旁,命令手下開鎖,將錢虎與店小二押了出去。
片刻後,尹簡轉了轉右手的玉扳指,低聲道:“郎愛卿,即刻調兵封鎖京城九門,但凡行跡可疑之人,十日之內,統統秘密抓捕歸案!四海客棧待羈的夥計,全部明放暗盯,尤其是錢虎,明白麽?”
“皇上,微臣明白了,皇上是故意放虎歸山,欲釣大魚!”郎治平豁然開朗,當即拱手領命,“微臣遵旨!”
尹簡挑唇,墨眸沁滿嗜殺之意,“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誌。諸如此類人,早在入行第一天起,便抱了必死之心!若想撬開一條忠狗的嘴巴,嚴刑拷打隻會加快其**,而不會得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朕猜測,錢虎不過是對方潛藏在我大秦京城的一個聯絡人,在四海客棧這個據點,必然還有貓膩!”
“是,皇上英明!且不說其它,單從皇城地形圖這一線索分析,此事絕不簡單,錢虎等人落了網,這消息必會通過某些手段傳遞出去,那麽我們要做的就是順藤摸瓜,一網打盡!”
“去辦吧!”
“遵旨!”
郎治平率人離去後,尹簡緩步邁出石牢,夜風突然變得冷冽,吹動他袍角飛揚,瞳底深處的戾氣慢慢散開,他喉中發出輕不可聞的音,“莫麟。”
“奴才在!”
“從此刻起,你無須伴駕,隻替朕秘密做好一件事情即可!”
“皇上請吩咐,奴才定肝腦塗地,不負皇命!”
尹簡忽地轉身,一瞬不瞬的盯著莫麟,語氣是鮮有的凝重,“或許孟長歌還未離開京城,一旦被郎治平發現蹤跡,若證據確鑿,恐怕她難以脫罪!朕……絕不能讓她死,你明白麽?”
“皇上!”莫麟臉色陡變,鬥膽道:“倘若孟大人確實心懷不軌,對我大秦有所圖謀,皇上也要……開恩麽?”
尹簡視線掃過一眾忠心手下,見人人臉上布滿焦慮,他沉凝半晌,方才幽幽輕語,“朕的命,是她給的,若有一天她想拿回去,朕會心甘情願的還給她。但朕相信,她不會舍得殺朕,不會,永遠不會。”
“皇上……”
“莫麟,朕命你身在暗處,密保孟長歌萬無一失!她若被傷了分毫,你便提頭來見朕!”
帝王陡然一席重言,震得莫麟一凜,伏首叩拜,再不敢有異議,“奴才以項上人頭擔保,請皇上放心!奴才告退!”
餘下良佑等人,皆麵色複雜,任何想要勸誡的話語,在此時情根深種的帝王心中,都如同廢紙,多說無益。
回宮。
多舛的夜,難以入眠。
紅牆金瓦的宮殿頂,一襲白衣的天子,獨居而坐,淚痕和酒,濕了雙羅袖……
長歌,盡管現實令朕動搖了,但你曾向朕發過毒誓,你不會違誓的,不會舍得葬生於萬丈深淵的,對麽?
……
明鬆暗緊的皇宮,時刻籠罩著風雨欲來的陰霾,內憂外患的帝王,在持續一陣子的瘋狂後,竟奇跡般的恢複了一慣的內斂沉穩。
其後,尹簡日日早朝,勤政愛民,每夜批折至子時,與後宮幾乎斷了往來。
寧談宣亦照舊擔當著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太師之職,表麵看起來並無異樣,但尹簡的禦案上,有關他的密探前往江南的消息卻越來越多,且啟用了江湖人士在暗中營救尹靈兒!
“皇上,寧太師想必一不願欠三公主的人情,二欲解四王爺之困。如今他急需四王爺歸京,以免江南之亂傷及四王爺,他便失去了扶持的對象,難以自保!”齊南天一番分析之後,請示道:“不知皇上作何打算?倘若三公主落入鳳寒天之手,我們便更加被動!”
尹簡沉吟片刻,眸色陰冷道:“絕不能讓尹靈兒活著成為鳳寒天威脅朕的人質!江山與皇妹,兩利相較,朕隻能擇其一!”
“是,微臣懂了,這便修書給三王爺……”
“但是,尹靈兒一死,太後很有可能怒殺采薇報複朕,那麽太祖爺的密旨,岌岌危矣,朕還需想個萬全之策才好。”
尹簡的顧慮,不無道理,以惠安的行事,狗急跳牆是十之**,原想趕在尹靈兒得救之前,逼惠安交出采薇,誰料惠安竟沉得住氣,見不到一雙兒女拒不放棄手中籌碼!發展至今日,局麵竟愈來愈不可控!
“皇上!”
高半山忽然打簾入內,行色匆匆,“寧太師去了壽安宮。”
“不好,寧談宣恐怕欲與太後合作了!”齊南天神色一緊,目中現出擔憂之色。
尹簡一聲冷笑,倒是不以為然,“無妨,即便三公主獲救,太後也不敢扶持四王爺,隻能欠著寧談宣人情罷了,畢竟她親生兒子六王爺的性命,才是攸關之重!起碼,暫時不會對朕造成麻煩。”
“是,沒有皇上的旨意,臣父齊豫斷然不會讓六王爺回京的。”齊南天心下嗟歎,尹靈兒這顆棋子,該發揮的作用已經發揮了,當她再無用處的時候,能不能活下來,便隻看她的造化了,而尹璃……莫怪帝王無情,謀術之用,奈何為之。
……
是夜,瓢潑大雨。
雷聲轟隆中,四海客棧人影綽綽,飄忽如鬼魅,淒厲的嘶喊聲,伴隨著漫天血腥的殺戮,頃刻間毀於一旦!
“統領大人,您看!”
三盞白色的燈籠,突然在風雨的肆虐下,緩緩升起在客棧簷頂,趙宣話音方落,驚覺一股力量從背後襲來,當下不容多想,便被卷入了惡鬥之中!
百名精銳羽林軍,喬裝監視數日,果不出尹簡所料,當日抓獲的人並非全部,客棧之外潛藏著不少死士,忍到今夜,死士終於按耐不住的傾巢而出,伺機營救頭目錢虎!
“轟——”
一道驚雷炸響,將墨色的天幕陡地劈成了兩半,猙獰的麵目,可怖的呼嘯聲,為這個雨夜增添了恁多的嗜殺!
然而雨勢絲毫未減,兩方人馬的打殺聲愈發震天,手起,刀落,劍出,劈刺,不斷的有人倒下,又不斷的有人替補上來!
郎治平如鷹般的利目,一瞬不瞬的盯著那三盞白燈籠,沉思片刻,突道:“來人,弓箭!”
“大人,且勿射燈!”
趙宣靠過來,纏鬥之中說道:“賊子訓練有素,應是以白燈為信號,我們何不全部引出來,一網打盡!”
“對方人數多少尚不知,風雨太大,不宜戀戰,速將錢虎押回大牢!”
“是!”
趙宣領命,立刻帶了十餘人,從隔壁的布坊押出被廢了武功的錢虎往皇宮方向撤離,死士自是緊追不放,但羽林軍阻殺驍勇,毫無機會營救!
錢虎消失,任務失敗,餘下的死士們,在大批羽林軍的重重包圍下,亦無逃脫的可能,郎治平觀戰到此,一聲令下:“抓活口!”
然而,死士之所以被稱為死士,就是敢死的勇士,他們為了某些目的願意或者被迫獻出生命,通常在執行任務之前會服毒,例如在牙齒縫中塗上毒藥,一旦不成功就會自殺而避免被俘虜。
是以,全部陣亡,無一幸存者!
夜,忽然靜謐。
血跡被雨水衝刷,鋪滿了青石板,是觸目驚心的紅。
白燈在風雨中飄搖,活下來的羽林軍提劍警戒,等待餘孽有可能的突然刺殺。
整整一刻鍾,再無動靜。
郎治平終於拉弓射燈,斬斷了錢虎與外界的信號聯絡。
客棧對麵的屋頂上,莫麟一襲蓑衣鬥篷,雙目炯炯,駐守一夜,孟長歌依舊沒有出現。
……
太師府。
寧談宣本已就寢,聽聞消息,披衣而起。
“郎治平親自上陣?”
“是,郎統領及指揮使趙宣,率百名羽林軍精銳營的弟兄,將四海客棧夷為平地,格殺了三十有餘的黑衣人,掌櫃錢虎又被押回皇城了。”
“錢虎究竟什麽來頭?如此大規模的黑衣人,又是何種身份?”
“屬下不知,目前還未探得消息,皇上那邊似乎也沒有眉目。”
“張寧,除了這些,是否見到其他可疑人?”寧談宣吃驚之際,心中隱隱不安,“被殺的黑衣人當中,有沒有孟長歌?”
張寧搖頭,“屬下無法近前查探,但猜想應是沒有。那孟長歌身份特殊,若混於其中的話,郎統領不可能發現不了。”
此時,已過子夜。
滂沱的勢頭小了很多,窗外雨聲潺潺。
寧談宣臨窗而立,入目無半分光亮。他想著心底的那個人,不覺失神。
很久後,他輕不可聞的喃喃吐出幾個字,“希望如此。”
“主子,夜深涼氣重,當心風寒。”張寧小心又擔憂的開口。
寧談宣緩緩回身,複又是一慣的城府,“派去江南的人,一旦探得有關孟長歌的任何蛛絲馬跡,即刻百裏加急報與我!”
“是!”
“另外,盡快查明林楓與鳳寒天的關係。”
“屬下明白!”
張寧告退,寧談宣卻一時沒了困意,他呷了口熱茶,眼中一絲沁涼的笑意浮起,這尹簡是愈發能耐了,心也足夠狠,一夜之間血洗了四海客棧,斷了孟長歌的後路!
時至今日,他忽然意識到,長歌的不告而別,並非偶然,似乎是一場謀劃已久的局!
她絕非江湖人士,從邂逅通州伊始,她夜闖將軍府、宣華大道攔禦駕、女扮男裝考羽林、禦前侍衛伴君側,這種種的種種,此刻細細想來,竟覺深不可測!
他曾派人查過她的底細,知道她從大楚而來,那麽,她真實的身份是……
細作?
腦中不經意冒出這個想法,寧談宣驚得陡然起身!
她是麽?
他不敢相信。
可大秦邊防軍事圖被盜,她下榻的四海客棧出事,這些又說明了什麽?以尹簡待她的情份,若她清白,尹簡斷然不會下此狠手!
寧談宣一夜未眠。
他隱隱預感,大秦天下不會太平了,內有皇室分裂皇權爭鬥,外有前朝反賊勢奪江山,鄰國大楚還可能虎視眈眈!
那麽,下一步,他該如何?
江山與奪位,孰輕孰重?
寧談宣心中沒有了答案。
……
錢虎被關進羽林軍石牢的次日,趁著用膳時分,口中塞的布條被拿走後,他咬舌自盡了!
尹簡震怒,將店小二等餘下的客棧夥計,勒令全部斬首於菜市口!
自此,潛藏在京城的不明死士,全軍覆沒,工部拆除了四海客棧,查封了地,交由京兆府另行規劃。而軍事圖一案,斷了線索,證據不足,無法判定是否孟長歌所為,暫時告一段落。
如此結果,於尹簡而言,悲喜各占一半。
甚至,他私心裏並不想繼續查下去,他情願糊塗,也不願要一個真相。
因為他害怕,他承受不起長歌的背叛,更承受不起與長歌反目成仇的殘忍。
起風了。
立秋了。
別時七月流火,轉眼九月授衣。
三十五個日夜,似白駒過隙,又仿佛度日如年。
批在奏章上的字,不知不覺變成了無數個“長歌”,直到高半山訝然提醒,尹簡方才回神,他澀然一笑,“半山,你說在朕有生之年,還能見到她麽?”
高半山心下戚戚,“皇上,奴才相信您和孟大人緣份未盡。天下再大,若是有心,終會相見的。”
“采薇呢?”
“這……”
“朕這半輩子,共欠了兩個女子的恩情。一是采薇,一是長歌。可是,她們都走了,沒有人信守承諾,永遠陪在朕身邊……”
高半山“撲通”跪下,哽咽了嗓音,“皇上,您別這樣,孟大人一定會回來的,奴才用腦袋擔保,孟大人她……”
尹簡越過禦案,緩緩走出禦書房,往帝宮的東偏殿而去。
……
江南。
日落時分。
駐紮在寧州城外十裏的營地,剛剛又經過了一場大戰,死傷無數,兵勇們正在收拾殘局。
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兒,嗆得尹靈兒手捂嘴巴,秀眉擰得很深。
她知道,偷襲的人,是為營救她而來,這些人不像官兵,言行舉止似乎是混跡江湖的草莽,她不知是誰派來的,但她沒辦法跟他們走。
因為,她身中的巨毒,隻有一個人可以解,那就是綁架她的林楓。
“用膳吧。”
熟悉的男音,忽然從背後響起,尹靈兒懶得搭理,呆坐著一動不動。下一刻,她肩膀被人攬住,男子笑意盈盈的俊容湊到了眼前,溫柔的語氣裏帶著幾分戲謔,“怎麽,又生氣了?”
“我不想因為我再死人了。”尹靈兒吸了吸鼻子,低聲說道。
聞言,鳳寒天緩緩收起了笑容,他目不轉睛的注視著她,“我也不希望。但是,為了留下你,我隻能不惜代價。”(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