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吊唁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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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佚心裏一陣恍惚,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其實並沒有太久,也就不到兩年吧,那時候的自己還在故鄉,跟朋友們相約去爬山,晚間就在山中露營。那天半夜,他忽然從夢中驚醒,睡意全消,一看時間才淩晨四點半,同伴們都還還睡著,不便打擾,於是宋佚悄悄爬出帳篷,躺在草地上,看頭頂沉默的星空。
離開了城市的大氣和光汙染,山野中的群星顯得格外璀璨。凝視滿天群星,聽著同伴悠長呼吸的自己,似乎也想了一些荒誕不經的事,但怎麽想,都沒想過有一天他會來到另一個世界,用別人的身份過自己全新的人生。
長歎口氣,宋佚收回思緒,回房休憩,再度睜眼時,半個天空已開始發白。
向高老爺子送靈、告別的正日子到了。
這日天氣清朗,微風徐來,空中覆著恰到好處的雲層,日光敞亮卻不灼人。
宋佚收拾妥當,抵達演武場時,發現已有一些人在場中聚集了,或三三兩兩地談話,或沉默地等待開場,高家幾位有頭有臉的族人帶著仆役,在演武場內穿梭,不時向賓客們招呼兩句,或回答一些詢問。
宋佚慢慢走到場中一處不引人矚目的角落,仔細打量這方天地。高家堡上下雖是商人,並不尚武,這演武場卻修建得很有氣魄:方方正正一大塊地,估摸著十畝見方,同門前主路一樣,全以潔白的條石鋪就,清洗得一塵不染。
圍著廣場建有一圈房舍,正對廣場北麵的主樓高大巍峨,結構上雖隻三層,每一層卻都有尋常房屋的兩層高,形製方正,氣勢不凡。東西兩側的屋舍略矮些,卻也是雕梁畫棟,精致大氣,粉白的牆,青灰的瓦,同大門一般油綠色的廊柱,整整齊齊,頗有可觀之處。
顯然,這處冠名演武場,卻又不做切磋功用的廣場,就是高家堡迎來送往,招待客商,或舉辦家族重要活動的場地了。
此刻,演武場上已聚集了百餘人,當中約有三十人是高家親族和在此聽令的仆役,另外七成多人口,便是來為高老爺子送行的各方賓客。
宋佚一一看去,這些人都很麵生,應當也都是高家生意上的夥伴,另有幾人衣裝與眾不同,想是從域外遠方來的。
環視一圈,沒有發現王家人,宋佚正納悶兒,忽見高澄匆匆行來,四下一望,便朝自己這邊靠近。
“宋兄弟,這麽早就來?”高澄招呼他。
“不算早了。”宋佚指指場上眾位賓客:“各位可比我更早呢。”
“都是遠來的客,有勞他們。”高澄歎道:“高家如今的產業,大部分靠老爺子砥礪一生拚出來的,年輕時候,老爺子遊走四海,結識了不少商家夥伴,彼此多有生意來往。像那位藍色長袍的中年人,常山陸家代表,是我們在東南麵最大的貿易商,老爺子去世前,最後一筆生意就是跟他們家敲定的。”
宋佚順著他的手看去,見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人站在那裏,身邊圍了幾個年輕人,正彼此說著什麽。
“那位黑衣少年,看著跟宋兄弟差不多年紀,已開始接家裏的生意了。還有那邊那位綠裙的婦人,別看她纖纖弱質,卻是高家堡在木材方麵最好的合作者……”
高澄一一解說,三言兩語便是一位,宋佚將這場上的來賓認了個八九成,卻始終不見王家人,正打算詢問,高澄歎口氣,又低聲道:“雖然來賓不少,但這些人裏真心吊唁的屈指可數,大多隻是虛應個禮數,走個過場罷了,等告別了靈柩,用過午宴後,應該就會陸續離去。”
“嗯。”宋佚不太清楚湖州城地界內的葬儀規矩,不便多言,隻點了點頭。
“做生意,看著場麵大,交遊廣闊,實則暗流湧動,勾心鬥角,知心良友難尋二三,要真遇著什麽災劫,或許……”
宋佚看高澄一眼,心道所以你們家當初在王家落難時,沒有出手幫助,也是因為你們不認為他們是知心良友,哪怕交往頗多,也不過是利益往來嗎?
這話他當然不會說出口,高澄卻主動提起:“其實我不明白,老爺子那樣精明的人,當初為何就是不肯拉王家一把呢?按理說,兩家的交情不錯,小輩連婚姻都定下了……”
“或許就是太精明了,才……高兄有沒有聽過一句話:聰明反被聰明誤?”
“哦?”高澄一愣,凝神想一想,搖頭笑道:“第一次聽說,不過這話想著很有道理,昨日宋兄弟勸我提點高戰,不要急功近利,誤入歧途,想必也有這意思。二弟從小沒吃過苦,嬌養長大,又修行學了本事,有些事還真得謹慎些,免得他……”
高澄感歎,宋佚也不搭腔,聽他話鋒一轉,又回到自己身上。
“還是像宋兄弟這樣的修行人好啊,兄弟師徒,同修之間朝夕相處,彼此切磋促進,想必情真意切的多,虛以為蛇的少。哪怕修行的日子沒那麽大場麵,略微清苦些,但互相感情真摯,遇事能為彼此出頭,共同進退,逍遙山水……當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他說得頗為感慨,話音中含著濃濃向往之意。宋佚看一眼他身上的薄棉衣,歎道:“其實,高兄很希望自己能跳出這生意場,入山修行一番吧?”
“這……”高澄搖頭苦笑:“多言,多言了,已不可能的事,還是不去想它的好。”
兩人說笑間,場上的賓客越發多起來,卻依舊不見王家人。宋佚有些疑惑,悄聲問高澄,高澄看看天色,道:“應該快來了。”
話音剛落,隻見東麵入口處一陣騷動,人群散開,一行人昂首闊步,走入場中。
王家人來了。
宋佚盯著這波隊伍,那天在門上,因為不知他們和高家的糾葛,也沒仔細看,這會兒打量起來,發現王家人來得並不多,也就十一二個。走在最前麵,應當是領導者的,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身材高瘦,麵色陰沉,從進入宋佚視線起,這人就一直皺著眉,仿佛對這廣場上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十分不滿。
“那是王家大公子,現任當家王複,死去的王公子是他弟弟……”
注意到宋佚在觀察他們,高澄悄聲介紹。
“後麵那個呢?拿刀的。”
宋佚注意到,王複身後跟著一個男人,腰上掛一把彎刀,身材適中,麵目敦厚,五官毫無特色,甚至有些模糊,咋一看毫無存在感,宋佚卻從他身上感到了一種奇怪的味道,也說不出奇怪在哪裏,就是一種隱隱的不安感。
“他……”高澄頓了頓,似乎也不熟悉:“他應該是王複帶來的武師,我也不清楚叫什麽名字,想來應當是個修行人。這次王家以吊唁為名前來,雖然還沒提出要求,但肯定是繞不開那件東西的。既然要東西,上回又失敗過一次,這次肯定是做了準備才來,包括從外頭請修行人助陣。”
“嗯。”宋佚點點頭,又看向其他人:幾個隨從模樣的年輕人,和王複一樣沉鬱,目光警惕地四下掃射;兩個二十來歲的女子,身段苗條,容顏尚好,也不知是王複的家眷還是什麽;一名須發皆白的老者,腰背微微佝僂著,卻一點也不顯得病弱,反倒似曆經風雨的蒼鬆,別有一種遒勁感。隊伍最後麵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模樣清俊,神色冷漠,但比起其他人來,好歹眉目中有幾分活躍靈動的氣息。
總的來說,這支隊伍給人的感覺和這個場合頗為匹配:死一般的寂靜,死一般的陰沉。
場上,開始有其他人注意到王家人的到來,宋佚豎起耳朵,體察四周動靜。修行後的身體比以前更加耳聰目明,他聽見有人在竊竊私語,提到高家和王家的糾紛,顯然賓客中也有知道內情的。這些人大都抱著事不關己,靜觀其變的態度,悄然退開距離,讓出一些位置,也有部分賓客對此一無所知,依舊自顧自地聊天,對場上暗湧的風雲視而不見。 8±妙(.*)筆8±閣8±,o
高澄看看他們,然後看向入口,朝宋佚道:“宋兄弟,快開始了,我得過去,你保重。”
“無妨,你先去忙吧。”
高澄離開了,宋佚不再多看王家人的動靜,朝其中一塊賓客聚集的地方走去,抽空跟人搭話,聊起湖州城這邊的葬儀,心裏對接下來的安排有了個底。
天色越來越亮,演武場上的人也越聚越多,又過片刻,高父露麵,向各位賓客打招呼,連聲道怠慢,然後請大家各歸其位,高老爺子的告別式即將開始了。
一名仆役上來,請宋佚隨自己過去,宋佚便跟著他的步伐,走到了自己該站的位置,靜待開場。
月晟皇朝疆域遼闊,各地風俗也有不同,湖州城地界素來簡樸中直,沒有太過奢靡的講究,對於家中老人過世,往往都以親人憑吊為主,不修豪華墓穴,也不會借機斂財,大操大辦。因此,哪怕高家堡這樣的一方豪門,也隻會舉行一個簡短莊嚴的紀念儀式,讓八方親友前來上香,略盡思念之意便足夠了。
這時,一聲嘹亮的號角吹響,聲若幽咽,如訴如泣的直上九霄,告別式正式開始了。(m.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