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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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莫清寧,宋佚關門落鎖,獨自回房,天已經黑了,四周特別靜,從法陣中出來後,他恍惚有種隔世之感,好像又一次離開很久了。
閉上眼,宋佚靜坐調息,同時回想方才法陣中的戰鬥,一場場在腦中梳理過,如同賽後複盤的棋手,檢索自己的每一點提升與失誤。
體內真氣滔滔流動,內外充盈,宋佚悄然內省,洞若觀火,整個人都沉浸在既通透,又渾厚的意蘊中,恍恍惚惚,虛實相接。
不知不覺,幾個時辰就這麽過去了,宋佚睜眼時,天邊露出一線魚肚白。借著這點熹微的晨光,他拿出金宇給的金砂,如上次一般往當中灌注真氣,很快將之煉化,與身周閃爍的金光通為一體。
就在此時,天頂傳過一聲清越的呼嘯,風聲大作,雷光隱隱,瞬間又被亂流席卷而去,無影無蹤。
宋佚明白,這是風之玄黃感知到了玄黃羽甲的變化,從空中向自己發出應和。
金光明滅中,宋佚發現玄黃羽甲有所不同了,此前隻一層淡淡金光閃爍,現在,這些金光有了實體,隱約可辨認出一塊塊似龜甲、又似蜂巢的六邊形輪廓,毫無縫隙地嵌合在一起,如同一麵繭型的盾牌,將宋佚整個人拱衛當中。
宋佚暗暗點頭,收攏真氣,玄黃羽甲隨之靜默,金光消失在他肩頭。
果然提升了。
宋佚能夠感覺到一股若有若無的牽引力,存在於自己和玄黃羽甲之間。此前,玄黃羽甲是否發動,完全不受自己意誌控製,偶爾甚至偷懶沒反應。現在,雖然宋佚還不能憑借主觀意誌令羽甲張開,卻已能稍微控製它的範圍和力量大小。
希望它收攏時,玄黃羽甲的威力會變弱,而不是始終劍拔弩張,隨時粉碎襲來的攻勢。
來到外間,宋佚打開院門,天已亮起,紅日初升,朝霞隱現,胸臆間充滿清澈的蘇生之氣,如同這嶄新的清晨。
舉目四望,隻見月泉宗上下一如往昔,蒼山染翠,飛瀑流光,層疊的樓台與群峰相合,各處庭院剛剛開始一天的工作,鍾鼓聲被晨風徐徐送出,嫋繞在人耳畔。半空裏,祖庭流光溢彩,恍若天宮。
目光從這人間勝景上一一流過,宋佚心內感慨,自來到此地,他尚未遊曆五湖四海,沒有見識過京城的繁華富麗,沒有瞻仰過各家法門的恢弘玄奇,在他有限的認知裏,月泉宗實在已非常美好,想到這鍾靈毓秀的山川亭台可能毀於魔息,給那一層層詭秘的黑氣侵染吞噬,不由得生出憤恨與心痛。
想到此,宋佚拿起劍,迎著日光凝神細看。
此劍鋒銳無雙,觸手微溫,劍鋒上卻隱帶一股寒氣,如日照下的湖泊,波光瀲灩,引人迷醉,同時又藏著幽深與叵測。
不知是否小菲姑娘親手所鑄的緣故,宋佚總覺得這把劍的鋒芒中帶著一點豔麗的媚色,如韶華正好的少女,燦若明霞,桃之夭夭。
腦中翻覆著九鷺宮那一夜的場景,宋佚不由看得入神,忽然感覺掌下劍鋒一跳,似有所感,回頭望去,隻見駱臻恰恰來到院門口,正好也看到了自己。
駱臻來了。
“宋佚?”
駱臻額頭上有一道傷口,已止了血,精神看著倒還不錯。他三兩步上前來,打量宋佚,問道:“你果然回來了,何時抵達的?”
宋佚也看著他,看見駱臻臉上帶著一點驚喜,眼中有一股無需言明的期盼,宋佚明白他在盼望什麽,也知道他心裏想什麽,嘴唇動了動,發不出聲音來。
片刻後,他才低聲道:“昨天一早回來的。”
“昨天就回來了?昨天……”
駱臻點點頭,他並沒有問宋佚為何不早點聯係自己,也沒有說自己師父被風儀庭扣押的事,甚至也不問宋佚有沒有將自己的托付送出去,好像這件事一點兒也不需要懷疑。忽然,他看到宋佚手中的劍,臉上的喜色停頓了一下,跟著又跳躍起來。
“這把劍是……”
他看著宋佚,疑惑的問。
“是……”宋佚頓了頓,沉聲道:“我從九鷺宮帶回來的。”
“果然是九鷺宮的大作,去年她來拜訪時,帶了此劍的圖紙來給我看,我不會認錯,原來已鑄成了。”
駱臻笑笑,從宋佚手上將劍拿過去,在日光下仔細欣賞。宋佚皺著眉頭,一言不發,看他緩緩撫著清寒的劍鋒,連連點頭,顯然在讚賞小菲姑娘的技藝。
“鑄得很好,她同我說的設想都成了,你看這裏,這條血槽雖不顯眼,卻能……”
駱臻指著劍刃上一條淺淡的紋路,輕聲訴說兩人當初討論的情形,話未講完,忽然轉頭看見了宋佚的神色,頓時停下來,奇道:“你怎麽了?”
宋佚一怔,聽駱臻又問:“你臉色怎麽這般難看,莫不是這次下山又受了什麽傷?”
放下劍,駱臻關切地看著宋佚:“這樣可不行,你自從上次重傷起來就沒清爽過幾天,方才挑戰了清寧師兄的試煉,跟著就下山功課,眼見著又到了祖師祭典……”
“駱臻,你聽我說。”
宋佚打斷他的話,盯著他雙眼,緩緩道:“我……九鷺宮出事了。”
“……什麽?”駱臻一怔,沉默片刻,輕輕問了一句:“九鷺宮怎麽了?”
“九鷺宮已經沒了。”宋佚小聲道:“九鷺宮被魔息吞噬,上下都……”
駱臻看著他,似乎聽不懂他的話,半晌,動了動嘴角,搖頭道:“你這話哄不住我,有些事亦不可隨意玩笑,我……”
“我沒有玩笑,是真的。”宋佚截斷他的話,指著他掌中長劍,沉聲道:“此劍是小菲姑娘親手所鑄,臨行前讓我轉交給你,她說……”
“臨行,臨什麽行?”
駱臻臉上依舊是不信的神色,眼神卻一點點冷下去,他的手握著劍柄,下意識地越握越緊,陣陣抽緊。
人的理性與感性,往往在這種時刻分道揚鑣,宋佚看得出來,從情感上說,駱臻是怎麽都不會相信這件慘事的,更不願去相信。但在理性上,他大約已開始明白那是真的,至少他很清楚,宋佚絕不是會在這方麵亂開玩笑的人。
看他這模樣,宋佚感覺胸膛裏一陣憋悶,深吸口氣,壓住翻湧的痛楚,頓了兩秒,道:“她死前。”
駱臻瞪大雙眼,渾身顫抖。
宋佚忽然不敢再看他,扭開頭,盯著院子角落裏那株梅樹,花早已謝盡了,絨絨新綠覆蓋枝條,淩霜傲雪的梅樹正在迎接春日,而坐落在山穀深處,本應春光絢爛,萬紫千紅的九鷺宮卻已成荒蕪,死寂無聲。
“我離開高家後,立刻趕往九鷺宮,路過一村莊,飯館的主人托我……”
宋佚沉聲將事情道出,從獵戶們的蹊蹺失蹤,到九鷺宮中種種不尋常之處,再到自己夜間感知魔息彌漫,心神不寧,於院中所聽所見到的一切,一直講到衝突爆發,一路突圍,一路廝殺,步步踏入了那間高大的房舍,然後……
他語意晦暗,話音低沉,越講,當日的情形便越在他心裏重複盤旋,心也隨之沉下去幾分,到最後幾乎已是斷斷續續,苦澀難言。
駱臻站在對麵,死死盯著宋佚,整個人如同靜默的枯木,死寂地聆聽,麵無表情,唯有眼圈一點一點變得血紅。
“小菲姑娘被魔息侵蝕得很深,抽取之後……”
“……你是說,小菲她被魔息侵蝕,失了心智無法交流,且不停地攻擊你,所以你才……都怪小菲要殺你,你被迫還擊才導致她身亡,都是她的錯麽?!”
一聲大吼,駱臻手腕一翻,劍如雷霆,猛地朝宋佚劈來!
兩人距離不足一丈,駱臻修為雖不算極高,卻相當紮實,這般灌注了全力的一擊,必會令宋佚人頭飛起,血濺當場!
勁風撲麵,冷光襲來,宋佚下意識地就想招架,又硬生生強迫自己不許招架還擊,不躲不讓,眼睜睜看劍鋒落到自己頸邊,卻被玄黃羽甲的金光阻隔在毫厘之外,未曾觸及皮肉。
努力克製著玄黃羽甲的威力,以免金光絞碎這把飽含淒楚愛意的遺物,宋佚低聲道:“我隻想如實告訴你當時的情形,絕無半點推卸責任的意思,我心裏從不認為小菲姑娘有任何錯處,是我,是我殺了她,錯都在我。”
“你……”
駱臻雙目通紅,渾身顫抖,握劍的手抖如風中落葉。
“是你殺了她……”
“是我殺她。”
“你……”
駱臻握劍的手再度收緊,緩緩將劍鋒靠近宋佚的脖子,卻被金光阻隔著,始終落不下去。
宋佚敏銳地察覺到,這把劍之所以沒有落到自己脖子上,除了玄黃羽甲的阻擋外,還因為駱臻自己也正在掙紮。
駱臻盯著宋佚,身子搖搖欲墜,這番話實在太難以接受,太出乎意料,他實在沒想到事情是這樣的……從宋佚口中吐出的每個字他都聽進去了,卻又像完全聽不懂的天書,從耳中到腦中,從腦中到心中,最後終於融入了靈魂深處,成為完完整整、不容辯駁的現實。
一切已經發生了,由不得他不信,由不得他不接受。(m.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