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人自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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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肆名曰一醉,一醉一醉,一醉方休。酒肆門前掛著兩麵青色酒旗,旗邊在夕陽裏迎著微風稍稍翻揚。
我走進一看,才想起三堂兄曾帶我來過。他以前經常來這,起初我還以為是他好這裏的酒水,後來我才明白,是因為這裏跑堂的生得俊,三哥對他動了歪心思。起先那跑堂的還以為遇上了伯樂,對三哥很是熱情,後來不知在哪聽說了他斷袖的癖好,連夜裏攜妻帶女卷著鋪蓋,像逃命一樣地跑了。
跑堂的走了,便隻剩了店家和他的女兒,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人頂替。雖然店家畏於三哥的淫威,不敢怒也不敢言,但我隱約能感覺出他對我三哥還是有些怨念的。
少了一個跑堂,這店裏的手腳自然是忙不開。店家忙著撥弄算盤,聽到腳步聲抬頭看了一眼,看到是我時先是兩眼一愣,想必出了身冷汗,然後勉為其難地笑了笑,強顏歡笑道:“呦,是四爺……三爺怎麽沒和您一起來?”
我還以為三哥不在,他認不出我來著,隻得隨口敷衍道:“你盡管將最好的酒拿出來,酒越烈越好!”
“爺,我們這正好有些上好的花雕。”
我回過頭望了霍時徽一眼,他朝我微微頷首。我便從袖中取出一錠白銀擱在櫃台上,“錢我有,你隻管好就好肉招待便是。”
“得令!”店家笑吟吟地收下銀兩後,便去後頭忙乎了,隻剩他的女兒秋娘在外頭打著招呼,時不時給來客彈唱段曲兒助興。
酒肆一麵靠街,一麵臨江,裏麵擺著十來張水曲柳八仙桌,眼下年關將至,回鄉探親的也漸漸多了,生意十分興隆,坐了滿滿一堂的客人,有文人墨客、有販夫走卒、還有持刀攜劍的江湖人。坐在臨江窗前的客人正好離開,我們正好坐到那兒。
店家還沒取來酒,他的女兒秋娘正在店中間唱曲兒,聽曲很是解悶,也沒那麽難捱了。店家和他的女兒原是南楚人,十幾年前因為戰亂北遷過來的。秋娘的琵琶彈得極好,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然後用她嬌柔的嗓音,配上醉人的吳儂軟語,緩緩唱道:“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這首《江南可采蓮》屬樂府民歌,我以前也曾聽人唱過,倒不曾想用這吳語唱出來,竟有這般雅致。
我看見霍時徽正望著秋娘出神,我打趣道:“霍兄如此目不轉睛,可是看上人家姑娘了?”
他隻是笑了笑,垂過眸去,沒有言語。隻是秋娘唱罷之時,他朗聲應了一聲“好”,帶著濃濃的南楚音調。
許是聽見鄉音,秋娘有些驚訝地抬眸望了霍時徽一眼,然後笑著微微頷首。
我好像明白了,問道:“霍兄來北漢已有許多時日,何時歸南楚?”
他沉吟了片刻,笑道:“那便要看天意了,時機一到便是歸期。”
天意?時機?難道不是想回的時候就能回麽?他究竟在等什麽?我實在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
這時店家端著兩壇花雕和幾盤下酒的小菜過來。我端過酒壺,替他和我連斟了幾杯,隻見那酒液呈琥珀色,澄澈透亮,酒香馥鬱,是上等的好酒。
我那回因為用茶水灌倒了淮南王,倒是得了個“千杯不醉”的虛名,可事實上,我很少沾酒,而且一喝即醉。隻是今日我卻特別想喝酒,想借酒澆愁,嚐一嚐爛醉的滋味。
我端起酒杯,仰頭灌去,這酒辣得很,我才喝一口便嗆得快全吐出來,而且整個人已是暈暈乎乎。我隻得將酒杯放下,掩著胸口在一旁咳了良久。
霍時徽見我這狼狽樣好像並不意外,反而像是早有準備一般給我遞過一塊帕子來,我有些窘迫地接過,擦了擦嘴角。靠近了我才聞出,那雪白的帕子上有一股淡淡的沉香味。
窗外兩輪明月,一輪在天邊,還有一輪浸在一江水色之中。
霍時徽望了我許久,忽然問我,“你可知道這花雕還有別的名字?”
我搖了搖頭。
“叫作女兒紅。”
他一說起女兒紅這三字,我便想起來了。我曾聽說過這樣一個典故,據說大戶人家若是生下女兒,便要將糯米和那紅糖釀成三壇黃酒,再將這酒藏在庭中的桂花樹下,待女兒出嫁之時,再將酒取出作為陪嫁。這便是女兒紅的由來。
那這麽說,我爹豈不是也給我埋了三壇子女兒紅在桂花樹下。隻是怕是這酒隻能永遠爛在地底下了,做妾談不上成親,更用不著陪嫁。想到這我便憂從中來,端起酒碗一飲而盡,這回我倒破天荒地沒有被嗆,辛辣的酒水直入愁腸。
隻是這一碗喝罷,我越發昏沉了,可我不管不顧,又斟了一碗。霍時徽見狀蹙了蹙眉,伸出手欲勸我,可被我直接擋開,我半醒半醉地伸長脖子,笑著問霍時徽道:“你說你們男人為什麽要三妻四妾?難道就不能一輩子一心一意地隻對一個人好麽?”
霍時徽沒有說話,隻是平靜地望著我。
我問他,“你納了妾麽?”
他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那你娶妻了麽?”
他又搖頭。
我趁著酒勁,“嗤'地一聲笑出來,“你……該不會是斷袖吧?”
霍時徽倒還淡然,隻是那店家本在旁桌給來客敬酒敬得好好的,我話音剛落,他那一口女兒紅全都噴了出來。我知道,自打我三哥那樁事之後,他是真的怕了“斷袖”這兩個字。
我笑得更厲害了,舉起杯來對霍時徽道:“霍兄,喝酒!”
霍時徽許是知道攔不住我,索性與我對酌起來。
我不記得我喝了多少酒,隻知道我一杯又一杯近乎麻木地澆下去,直到眼前霍時徽的臉漸漸模糊,直到窗外那輪圓月升到中天。
思悠悠、恨悠悠、千秋萬古愁悠悠。
我一想起東宮、一想起魏家,我便心煩意亂。我仰頭將烈酒灌入喉嚨,若是醉死在這,永遠不用醒來便好了。
待我仰頭看到天邊那輪高掛的滿月時,我不禁猛地一個激靈,忽然記起戌時是要回東宮的。
“霍兄,時辰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我已有些語無倫次,連忙醉醺醺地起身,隻是喝了太多酒,兩腿發軟,幸好扶著桌緣,才沒有摔下去。霍時徽見狀,連忙起身扶住我。我搖搖晃晃地走出了酒肆,霍時徽許是擔心我,與緊跟在我的身後,生怕街市上空蕩蕩,已不複白日的繁華。
“我送公子。”
我胡亂地揮了揮手,笑道:“不用了,我清醒得很,你看,我不僅能豎著走還能橫著走呢。”可我還沒走幾步,前邊一列白甲輕騎呼嘯而過,我嚇得不輕,一個踉蹌,險些跌進那馬蹄之下,好在霍時徽眼明手快,一把拉住我。我望著他們的背影望了許久,才認出那是些禁軍。
“你們不長眼睛啊!”我衝著他們喊道。
不過那些禁軍看上去有要務在身,並沒有停下來與我計較。
我推辭不過,最終隻得讓霍時徽送我回的東宮。不過霍時徽也懂得避嫌,與我遠遠地隔著一段距離,卻也能在我跌倒的時候,趕上前來將我穩穩扶住。
我走到東宮門前的時候,回頭望了一眼,月華撒了一地,霍時徽半隱在東宮朱紅高牆之後,正望著我走入東宮。
忽然,我覺得有些不對勁。我現下可是穿著一身男裝,而且滿身的酒氣。回什麽東宮?我應該先回侯府,收拾一番,再讓他們用轎子將我抬過來呀。隻是已經來不及了,幾個眼尖的宮婢一眼就認出了我來,欣喜萬分地拉住我的手,將我送回暖芙殿,“娘娘,您可算是回來了!可急死奴婢了。”
暖芙殿前立了滿殿的宮人,隻是我沒瞧見榮娘。
“榮娘呢?”
沒人回我的話。
“那算了,今天就先不更衣了。”我現在暈乎乎的,隻想趕快倒在我那張軟和的床上大睡一場。我嫌宮人煩,把她們都鎖在殿外。她們倒難得這麽聽話,倒真沒有進來。
我一個人有些東倒西歪地走進殿裏,上下眼皮直打著架,似乎時刻都能倒下去睡上一覺。
忽然,我見寢殿之中立著個挺拔的人影,我嚇了一跳。我以為是自己喝多了眼花,揉了揉眼並沒有看錯。我頓時清醒了不少,那身影我熟悉得很,不是別人,就是劉崇明。(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