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香山寶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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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夜下的樹林森冷逼人,往日銀盤似的假月不知何時被一層淡薄霧氣遮得嚴嚴實實。

    黑藍色短毛的怪物卻不會給魚宸思考的時間,血紅色的眼珠一轉,停在了旁邊的胥景身上。

    深受重傷無力抵抗的那個銀袍男子,在這些怪物眼中,無異於珍饈佳肴。而那位看起來柔弱無害的黑發少年,渾身上下散發出來的,卻是令人難以拒絕的甜香。

    在那隻短毛怪物看向胥景那刻,魚宸的一顆心便猛然揪了起來。

    不......不可能的......胥景!

    晃眼的火花猛然炸開,大張著的血口長牙離胥景那張銀光籠罩的臉龐僅有幾寸。

    魚宸擋著那尖利長牙的胳膊早已血肉模糊,在漸漸下壓中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聲。

    緊咬的牙關滲出淡色血液,即將爆裂的胳膊顫抖著。

    電光火石間,一道灰色咒文猛然出現在魚宸的腦海中。

    對,對啊!石之道義!

    但瞬起的希望又很快破滅,他沒有時間描摹那玄奧的道義,如果他此刻鬆手,他身後的胥景將萬劫不複。

    “咳咳——”魚宸喉嚨發癢,咳嗽著噴出星星點點淡色血珠。

    擋著怪物的兩隻胳膊都已經血痕四布,隻消一眼就令人心驚膽裂。

    劇痛使魚宸的腦袋恍惚起來,逐漸潰散的眼神看到周圍密布的血色燈籠。

    那一雙雙充滿暴虐與貪婪的眼神中,是渴望著又不得不等待的暴躁。

    魚宸閉起眼睛,眼皮幹澀沒能流出一滴淚。

    果然,沒有了胥景,他是這樣的無能,這樣的——不堪。

    哪怕擁有了強大的能力,哪怕連胥景都能打倒,卻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失敗。

    哪怕再不願意承認,魚宸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那懦弱無能的耐心。

    不敢下手,不敢——殺啊!

    那些可憐的善意,從沒有像此刻一般,像擱在脖子上的利刃一樣尖銳。

    這是一場生與死的抉擇,一場盲目的善意與心中天平的較量。

    以前,躲在胥景身後的魚宸,可以在胥景的指揮下毫不留情地殺掉這些東西,然後輕輕鬆鬆地告訴自己,

    這一切不過是胥景的指示,是胥景讓他這樣做的,殺掉這些生靈不是他的本意。

    可現在的他還能嗎?

    那些刻意忽視的東西,一開始總在夢中出現的血色鬼影,害怕著不敢直視內心的魚宸。

    黑暗的晚上,獨自麵對著牆壁把自己藏在陰影裏,一直都是開朗而沒有一絲煩惱的魚宸,怎麽會——絕望著淚流滿麵。

    一麵是難以下手的良知,一麵是對著懦弱無能的唾棄。

    魚宸多麽希望,他能像胥景那樣肆無忌憚。

    那樣,胥景就不會總是生氣,那樣,他就再也不用因為產生了分歧而痛苦。

    被胥景強行拉入泥沼的魚宸,在陷入這樣難以選擇的境地時,所依靠的也不可能是胥景。

    因為胥景那種自傲和肆無忌憚,與一直都小心翼翼著,一直都束縛著內心的魚宸是那樣格格不入。

    即使魚宸能夠包容胥景的一切,能夠不在乎胥景的所作所為,也不過是強迫性的順從,在他心裏,胥景做的那些錯事,就像一根根細針,密密麻麻地紮著他生疼。

    但他卻不自覺地向著胥景靠攏,因為這兒沒有第二個人來教導他什麽是對,什麽是錯,往日裏所認知的東西都被胥景強勢打破。

    魚宸開始覺得,也許,胥景是對的。

    可方正道就像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

    雖然隻有短短一晚上的相處時間,魚宸已經明白,那個無辜受難的人族擁有一顆良善的心。

    胥景......胥景那樣不管不顧......錯的離譜!

    魚宸猛然睜開眼睛,目之所及是坑坑窪窪的土地和淩亂的巨樹。微風撩起魚宸雙頰邊的長發,帶著絲絲血腥氣掠過魚宸的鼻子。

    這一切都是如此平靜,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魚宸看著周遭,一瞬恍惚起來。

    胥景——短毛怪物——

    怎麽回事?

    “嗬,傻旒毓。”

    魚宸猛然回頭。

    帶著血紋的銀袍獵獵作響,細看之下,還能發現絲絲縷縷地血色霧狀絲帶繞著銀袍飛舞,慢

    慢鑽進去。

    銀色的長發淩亂地貼在那人臉上,遮住了一雙眼睛。

    魚宸知道,那是一雙同樣血紅色的眼睛,隻留下眼珠中一點銀色。

    “胥景......”

    魚宸看著眼前的胥景,鼻子一酸,竟落下淚來。

    “別哭,別哭。”

    胥景閃身到魚宸旁邊,把不停顫抖著流淚的魚宸擁入懷中。

    修長漂亮的手指擦拭著魚宸臉上滾滾而下的淚珠,那淚珠卻越擦越多。

    魚宸僵著身體,無聲地流淚,大睜著眼睛,黑色的瞳仁水洗似的發亮。

    “阿六最乖,不能哭哦。”

    血紋銀袍的胥景一下一下摸著魚宸的脊背,嘴裏熟稔地哄著魚宸,仿佛已經做了上千年。

    魚宸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大顆大顆的透明淚珠從眼睛中滾落,砸在衣袍上,砸在滲了血的土地上。

    聲嘶力竭的哭聲在靜謐的夜中傳的極遠。

    “阿六阿六,好阿六,別再哭了。”胥景把下巴擱在魚宸頭頂上慢慢磨蹭,低聲輕柔地安撫著懷中瀕臨奔潰的人。

    始終大張著一雙眼睛的魚宸,直到聲音沙啞,天際紅日破曉,才漸漸緩和下來。

    抽咽著再也擠不出一點淚。

    “阿六?阿六?”

    胥景捧著魚宸的臉,一聲又一聲地喚著,直到魚宸那雙略大的黑眼睛中忽閃著跳動了一下,

    才停止。

    “咳咳——胥——景——咳咳。”

    幹澀的聲音嘶啞難聽,像一把把小刀子在刮著樹皮,魚宸隻說了幾句話便,猛烈地咳嗽起來。

    胥景並指朝魚宸的喉嚨處一點,魚宸頓覺一股清涼之感擴散開來。

    眨了眨一夜未合,腫脹不堪的眼皮,魚宸開口:“天亮了。”

    “那個人太弱,無法壓製我。”像是知道魚宸想要問什麽的胥景,毫不在意的回答。

    “你們——是一個人嗎?”魚宸揉著酸澀的眼睛,有些不確定地問:“為什麽?我感覺不到你們的區別。”

    “嗤。”胥景充滿諷刺意味地笑了笑,“一個人?哈哈。”

    “怎麽?”魚宸拽住胥景的前襟,有些暴躁地開口,“昨晚上......昨晚上......是你

    嗎?”

    “是我。”胥景毫不在意魚宸的動作,隻是用一雙血紅色的眼睛看著魚宸。

    “你不是......我......我......該死的!”魚宸的語氣哽咽起來,低下頭把臉狠狠埋進

    陰影裏,泣血般開口:“我該死......我害了你......我不敢......我不敢,胥景!”

    過了許久,魚宸感到頭頂上傳來微冷的溫度,一下又一下,熟悉的頻率,摸著他的腦袋。

    “為什麽要害怕呢?想殺掉它們,你並沒有做錯。”

    “這就是生存,殘酷,不容拒絕。”

    “如果你不殺掉它們,那死的就會是你。”

    “你為什麽要因為想活下去而內疚害怕呢?”

    “別猶豫了,你早已知道答案,遲遲不肯接受是還在期待著嗎?”

    “期待那些可憐到幾乎沒有的良善嗎?或者——期待著溫柔?”

    “這世間唯一的良善,唯一的溫柔,隻有我能予你。”

    魚宸猛然抬起頭來,微微張合的嘴唇漏出幾個無意義的顫音。那些從心底裏逐漸蘇醒的什麽

    東西,在此刻明了起來。

    那些一直裹挾著的陰霾如同蒲公英的種子一般慢慢散去。

    “胥景,你不要緊嗎?”

    魚宸緊張地看著胥景,他可沒忘了昨天胥景的狀態有多糟糕,還幫他擋下了那群怪物的襲擊。

    “......他要出來了。”胥景銀色的瞳孔一縮又漸漸擴大,勾起一個僵硬的笑容,說道:“要記得答應過我的事。”

    “好......”魚宸一個箭步扶起軟倒的胥景,低頭與一雙冷冰冰的銀眸對了個正著。

    “魚宸!”

    胥景有些驚慌地開口:“林中——有——有——噗——凶獸。”

    話音未落便噴出一大口金色鮮血,本就受創頗深的身體不知為何更加嚴重了。

    胥景勉強提起一口氣,又道:“小——小心,找個地方——躲——咳咳咳——躲起來。”

    魚宸急急地摟著無力的魚宸,“別說了!你快別說了!我都知道了!我這就找個山洞!”

    說罷便召了那朵流雲出來,攬著胥景半拖半抱上了雲端。

    沒想到胥景居然那麽重,光是半抱半拖就讓魚宸出了一身汗,真不知道這一身漂亮的皮肉是什麽做的,比銅皮鐵骨的還要重上幾分。

    好在魚宸還記著來這兒之前住的那個山洞的位置。青天白日裏也不怕走錯了路,一直催著流雲,不到三個時辰已然是回到了那個山洞中。

    一切還和走之前沒什麽兩樣,魚宸把胥景剛一弄下來,就急急地幫他擺了個五心朝天的姿勢。

    不得不說,人形修煉果真得天獨厚,胥景雖然已經神誌不清,難以自行運轉功法,但是這修煉的姿勢一擺,胥景周身就慢慢聚攏了不少靈氣。

    魚宸微微鬆了口氣,隻盼著胥景快些恢複才好。

    閑來無事,索性坐到胥景旁邊一道修煉,早日進入金仙之境才是正道。

    入定後的魚宸,同以前無數個日夜一般周身逸散出點點摻雜著金色光點的銀色靈光,與胥景身上的靈光聚攏在一起,饒是白日,洞中也華光耀耀,煞是醒人。

    ......

    時光荏苒,三月已過。

    “呼——”

    魚宸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睜開眼睛,這次修煉的時間極長,隻覺得遍體舒暢。

    站起身活動活動筋骨,旁邊的胥景一動不動,任憑那靈蛇般的銀色氣流將他團團圍住。

    魚宸盯著胥景看了一會兒也無事可做,不禁想起了被胥景打斷的那場烤肉。

    香氣逼人的獸肉,表麵附著一層誘人的油光,一口咬下去彈軟鮮嫩,口齒生香。

    魚宸越想越清楚,最後連那肉片上的紋路都記得一清二楚,一時間口舌生津,心裏像是有成百上千隻小螞蟻輕輕啃咬拉扯著難捱。

    悻悻地看了一眼麵白如紙的胥景,魚宸狠狠地壓下心裏那叢俞燒俞旺的火苗,強迫自己去想些別的東西來分散注意力。

    那個紅眼睛的胥景,好像什麽都知道啊。

    那......分明就是胥景,怎麽不承認呢?雖然人們兩個性格上迥然不同,但他絕不會認錯,他們本來就是一個人。

    旒毓......旒毓......旒毓。

    這個旒毓真的是他嗎?如果不是,那為什麽胥景口口聲聲認準了他不改口呢

    可他分明是仙劫湖中的一條三百歲小魚,在族中長輩的眼中破殼而出的小魚,族長大人親自起名“魚宸”的雜鱗醜魚,又怎麽能成了胥景口中的旒毓呢?

    也許是今晚的月色太過朦朧黯淡,魚宸竟然想起了在湖中第一次遇到胥景的場景。

    那時候雖是在湖中,但也同現在很是相像。

    同樣的銀光籠罩,同樣的受傷瀕死。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現如今的胥景已然是威風凜凜的人形體態,而當初的胥景不過是隻長了角爪的小蛇。

    在湖中時候他是什麽樣子呢?好像已經記不大清楚了。

    隻是依稀記著,除去那段被族裏小魚排擠欺負,族長大人教授文字的日子,餘下的便是整日

    裏找著蛋蛋,做著能孵出一條魚一起玩兒的傻夢。

    來人界不過半年光景,他卻覺得恍如隔世。

    就連貝殼書裏的蛋蛋,他都很少在意了。

    如果那時候他沒有跟著胥景來到人界,又怎麽能遭受這樁樁件件或離奇或有趣或難以預料的事情呢?

    再選一次的話,他肯定還是會義無反顧地來到人界。

    因為這半年多的光景,是他在湖中幾百年來未曾享受過的瘋狂,因為旁邊這個正在修煉的冷冰冰的男人,是他期待著一生都想要在一起的生死之交。

    魚宸站起身來走出洞口,黑漆漆的天空沒有一絲亮光,不遠處的樹林中偶爾傳來異樣的沙沙聲,微涼的晚風吹拂著魚宸身上的衣袍,魚宸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其實,這樣便挺好。

    自在,快活。

    隻可惜總會有東西來破壞氣氛,當魚宸耳畔傳來呼嘯的利風時,下意識低頭,一雙鋼爪在他頭頂掠過,鑿穿牆壁,發出刺耳的聲音。

    此時的魚宸撫了撫略帶不安的心,露出一個同以前一般無二的燦爛笑容,低聲說道:“你可以的,魚宸,胥景還在裏麵,現在輪到你來保護他了。”

    黑壓壓的羽毛鋪天蓋地灑下來,魚宸不小心吸進一些絨毛,打了個噴嚏,扶著牆咳嗽起來。

    揉揉鼻子,魚宸向後退了幾步,一隻手已經在臨摹著道義。

    半透明的灰色符文一行行出現,魚宸極快地打上三法門,那一行行的符文旋轉幾下,緩緩消失。

    在半空中盤旋的黑鳥眼瞧這那個東西消失,一個俯衝就紮了下來。

    魚宸雖然對這個東西很有信心,但眼瞧著那尖利的喙朝著自己而來,心髒還是有些顫抖。

    “咣——”

    那隻大鳥狠狠地撞在魚宸前麵,修長尖利的喙都被撞的發白,魚宸心裏鬆了口氣,一抹額頭

    全是汗水。

    那隻黑鳥張了張嘴,甩著腦袋重新站起來,而那塊屏障似的結界劈裏啪啦地呈蜘蛛網碎成一片。

    魚宸想也沒想打出一道金光,那隻又飛了起來的黑鳥挨了個正著,一時間劈劈啪啪地變成了一塊鳥形石頭。

    魚宸猶豫著伸出手摸了摸,驚訝地發現,這隻鳥身上連石紋都清晰可見,哪還有半分活氣!

    這......這是他做的?

    他什麽時候居然有了這等將活物變成石頭的能力?

    魚宸回想著剛才他使靈光的時候心裏想著的是什麽,但剛才情況危急,他又是下意識打出的那道靈光,怎麽也想不通到底是什麽使眼前這隻大鳥變成了石頭。

    看來得再找一隻試試。

    魚宸猶豫著看了看洞內的胥景,心一橫留下一道屏障,轉身投入了茫茫夜色中去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