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萬仞劍璧照雲海,生涯為道求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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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劍穀,兩處絕壁猶有萬仞,一條幽徑到了眼前數丈處,景色便已被灰白色的霧靄遮掩,就連地上的草青也漸漸枯黃。

    風無心和南宮映雪循著馬蹄印子而來,草坪上無規則地插列著九把一丈高的石劍。從上麵的苔蘚看來,估計已經有數十年風霜雨露了吧。

    到了此處,南宮映雪半屈著身子,抓緊著風無心的手腕,輕輕說了一句,“我怕。”

    穀內,好似傳來可以貫穿人耳膜的蕭殺的悶吼聲,和令人畏懼的無上劍意。

    風無心蹙眉道,“一死人何來這麽大的威風”,說罷,龍淵劍一揮,以歸宗劍氣與之分庭抗禮。壓迫感立刻消散而去。

    好像很有趣!

    風無心嘴角一翹,“九劍穀,嗬,今日我便要走一遭。”

    龍淵之利,憑借那層層白霧是無法阻擋的——“照影千劍”,頓掃一切陰霾!

    忽然,一道人影持劍自穀中飛出刺來,白虹貫日之劍勢,攜帶風雷。

    “鏘!”風無心以龍淵劍擋下,再回身砍去。可劍刃劃過那人的腰部,卻如是砍在空氣中。再下一秒,人影似光一般消逝。

    “這隻是一道劍氣。”剛剛那道光影就擦過南宮映雪的麵頰,她仍是驚魂未定,“那好像是一個白須老者……映雪好像在哪裏見過。”

    步入穀內,如從深秋進入暖春,穀內豔陽普照,石亮草青,流水潺潺聲和清脆的鳥叫聲相互交響著,如一處不可思議的世外桃源。再將目光四望,四周是環形高聳入雲的絕壁,穀內四季如春。

    “劍中翹楚!”風無心看見自己腳旁一塊倒下去的石碑上,四字被鋒利的刀尖鐫刻出的楷書,他心中尋思道,“莫非這是一個考驗?暗喻擋下剛剛那個人影劍氣,就是‘劍中翹楚’?”

    “哇,好美啊。”南宮映雪不由歎道,屈身想從摘取一朵鮮花,從滿地茂密的綠茵中,她還能看見一快快灰白的石頭,“啊!”

    當她撥開草叢,嚇得連退幾步到風無心的身後,指著茂盛的草茵,驚聲道,“是……是死人骨頭。”

    龍淵劍出鞘,金光劍氣如月牙橫掃而去,將綠茵坪截去了一半,滿天飛綠。可在他們眼前的,草茵中隨處都有陰森森的白骨。從他們的腳下,一直延伸到遠處。再細聽那潺潺流水聲中,竟有“轟隆隆”的水瀑聲。

    “小心了!”風無心目光凝聚,如鷹隼般微合。

    陰風吹拂,被截斷的草尖飄飛的天空中,刺得南宮映雪皮膚癢癢的。她左手抓著風無心的衣角,右手將出鞘的玉凝緊握著,小心翼翼道,“無心,怎麽……”

    一陣狂風掠吹,似一隻低空俯衝的金雕壓低了所有的草,給風無心正麵侵襲的壓迫!

    風無心的目光緊鎖在數丈前那道混沌透明的空氣。他的瞳仁內,映出了那一根根草尖被那段空氣削成兩段的景象,“來了!”

    一把透明的劍氣——不止一把,混沌的劍雨!

    一把利刃刮落風無心的鬢發。風無心手腕一轉,揮劍成圓,龍淵殘影所掠之處,混沌劍氣均破散消逝。

    “咻!”是最後一劍,已經在風無心眼中暴露。龍淵一出,劍鋒相對!

    “轟!”劍氣碎開的衝擊波將風無心和南宮映雪逼退一步。

    風無心哪肯罷休,目光緊鎖虛空那道人影左指劃過劍刃,金光頓生。龍淵劍刺破虛空,劍氣朝著那道幻影飛去。

    人影湮滅,頓時天朗氣清!

    惠風吹起風無心的衣袂,長袍揚起不小心打在了身後南宮映雪的臉上。她幹笑了一聲,又擔憂道,“無心,好像越來越詭異了,我們回去吧。”

    南宮映雪隻需要風無心陪她度過這很好很長的一生。

    “這裏很危險,你先回去吧。”風無心隻是冷冷地回了一句。如果他判斷無誤,這裏就是仙劍客的劍塚。

    俞少秋的劍,名曰無天。他本是一名道士,執於道,求無天無我,可終其一生都未能完成,故寄殘念於佩劍,故名無天。

    “天仙飛劍”:

    天劍客風飛雪,執於愧疚與愛戀,故二十餘年劍境寸步未進。

    仙劍客俞少秋,半生於紅塵,半生於昆侖,一生所創武學無數,最無心於劍,可劍術卻最為登峰造極。晚年以終悟不透所謂的最高境界“太上忘情劍”,故拋妻棄子,歸隱昆侖。

    飛劍客藍玄雲,一生於劍,雖蒼天不負,天下第一。可獨居高處,難免孤獨,而能敵其者,或紅塵偏擾,或與世長辭。如今天下執劍者,無一敢挫其鋒芒,故寄念於風無心……

    風無心一閉目,“天仙飛劍”他已會其二,如今在他眼前的,是三劍之首,洪武劍會擊碎天字令,創立逍遙派,就連風飛雪都要尊一聲師傅的俞少秋。

    若現在止住腳步,他的心怎能安穩而生?就連手上的龍淵,都徐徐輕吟。

    “無心不走,映雪也不走。”南宮映雪拿著玉凝,走幾步,就用劍尖紮幾下,可風無心在她身前已經越走越遠,“無心等等我。”沒法子,她也得拉起褲裙加快腳步。

    草碎在空中飄舞著,尖刺刮擦著南宮映雪稚嫩的肌膚。她用右掌擋住耀眼的陽光,目光努力透過紛飛的青翠去看風無心的背影,“無心,等等我。”

    突然,一道巨大的光幕橫亙在她的眼前,景色一下就變了,似幻似真——昆侖山尖,風無心以劍拄地,半跪咳血。

    “無心,無心你怎麽了?”南宮映雪哭泣著,想去抓住風無心的手臂,可無論她如何地抓,如何地跑,都恍在雲端,近不了風無心,“嗚嗚嗚,無心,你怎麽了?”

    一道幽黑的劍影投射在雪白的岩壁上,虹光驚現!

    藍玄雲手持承影劍幻現在半空中,陽光下的劍鋒璀璨而烏亮。

    南宮映雪可以感受得到,那幽黑的劍刃下有著無限的壓迫,就如同天神降臨般。藍玄雲,更無一生氣,猶是一個死人,抑或是說,儼然就是一把最鋒利的劍,“他真的……沒有一絲感情嗎?”

    他動了,身影消失在虛空中……

    可她很快就發現了,劍鋒所向,正是風無心的心口。

    “無心,快走啊。”南宮映雪哭喊著,雙手亂舞亂抓著,想撲過去,為風無心擋下這一劍……眼淚掛滿了臉頰,她隻有無可奈何地看著那把閃著光亮的劍尖一寸一寸地接近風無心!

    “不!”在承影劍刺穿風無心的那一刻,畫麵猝然一黑,南宮映雪也隨之昏了過去。

    春風吹得人欲醉欲睡,如沐暖陽,那風拍來就如同南宮映雪的手那般溫和。

    風無心揀起一根草根將飄飛的長發束起,而不遠處又出現了一線天式的峽穀。

    抬頭望,一條條又長又細的石階,蔚藍的天空僅有一線。

    他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想看看,盡頭就是什麽……

    餘暉中的留客山莊!

    門楣殘破,火花四竄。

    風無心目瞪口呆地看著從腳下到朱門,再到鎖劍坪上,全是留客弟子的屍首,血流滿地。風無心瘋狂地往裏麵跑,一直跑著,剛看到問劍大殿的金頂,他的腳步又慢了下來。

    “不對,我剛剛明明在九劍穀,這是……”尋思著,他的抽出龍淵劍想以歸宗劍氣破開這幻境,可想了一想,他又收手了——他想看看,這裏的“留客山莊”到底發生了什麽。

    當他的目光繞過巨大的石劍到達問劍大殿前,葉織秋那把青雲斷水刀架在跪在地上的賀雲刃的脖子上,輕聲道,“我不想殺你。”

    賀雲刃擦了一下嘴角的鮮血,“要麽你殺了我,要麽我殺了你。”

    有生以來,風無心第一次見到葉織秋蹙眉,沒有猶豫地出刀了——下一刻,賀雲刃的人頭滾落在地。

    風無心緊握劍柄的手顫抖著,就算明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

    “轟!”流雲瀑布出傳來一聲巨響,風無心抬眼望去,叫一條火龍的輪廓漸漸在空中消逝。

    風無心輕功一躍,往聽雨閣去,心中又驚又怕,“是蕭大哥?曦兒!”

    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

    “把風無心交出來!”瀑布池已成冰河,風無心分明見到,蕭將離渾身掛著龍火,右手鎖著雲曦的脖子將她提起懸空,“我不想為難你。”

    雲曦艱難地咳了幾聲,“如果雲曦能為無心哥哥贖罪,那麽蕭大哥就殺了雲曦吧。”

    “你!”蕭將離怒喝著,好似雙眼都冒著火焰,手越來越緊,“那你就去死吧。”

    雲曦的表情慢慢變猙獰,身體掙紮顫抖著。

    “住手!”風無心執劍刺去,可龍淵竟是穿過蕭將離的身體——隻是一道幻影。

    “這是假的,這是假的。”風無心定了定心神,還是忍不住滾落一滴眼淚。

    他不忍心再看下去了,龍淵劍的金光綻放而開,“破!”

    光耀閃爍,劍氣將幻境擊碎後,風無心喘著粗氣,蹲跪下來,一滴眼淚彷徨在他的右臉頰,“都是假的……這該死的幻境!”

    再探眼,刺眼的陽光,風無心竟是在一處半開的山洞內,眼前是傾瀉而下的瀑布——不是水,隻是滾滾如濤浪的雲流。而他的腳邊,有一塊豎起的石碑,上書正楷四字,“舉世無雙”。

    自己的右手邊,沿著半開的山洞,竟有一扇碧玉色的精致銅門。

    “俞少秋到底是怎麽樣的人?”風無心推開那扇銅門時,映入眼簾竟是一處玉洞——從床到桌案,全是用玉石砌成的。房間中央放置著一個殘破的煉丹四角圓鼎。

    當他繞後玉砌屏風,其後的玉床上竟盤坐著一個人,“誰!”

    一名白須老者,身披雪白的長袍。臉上的溝壑已過百,幹癟的雙手皆輕放在膝蓋上,而他的目光始終盯著他身前那把斷劍——劍刃如流水之波,可奈何其刃中斷,劍鋒上仍有多少處缺口,“這就是無天劍嗎?真是糟蹋了一把好劍!”

    劍者,因人而貴。就算俞少秋手執一把平凡的鐵劍,此劍亦能舉世聞名。

    風無心將目光轉向一旁的書架,旁邊排滿了一本本書錄,他皆拾之而覽,可從心法,掌法,刀法,指法皆有之,唯獨不見劍法。

    突然,床側的玉璧上竟是顯現出數列字來:

    世人皆謂我劍仙,可歎仙劍無訣,隻因道生。

    年少國破,浪跡江湖,不知今夕何年卻已垂垂老矣。

    可憐昆侖多雪,無一枚是我道之痕,唏噓矣。

    天道無情,太上忘情;

    若本無情,談何忘情?若本有情,如何忘情?

    一寸光陰至,天道欺我老……

    “還有呢!”風無心將目光下走,發現下麵還有劍筆之跡:

    因道而生,為劍而死;雖能無天,不能無我。

    句句絕筆,唱得風無心的心為之一顫,“若本無情,談何忘情?若本有情,如何忘情?他是死的多麽不甘心啊。”

    是啊,風無心仰天一歎,抽劍在玉璧上留下一筆,“人因生而有恨,故死而有憾。”

    在夢中,身體好像淌過清風和溪流般舒暢。

    南宮映雪醒來時,正躺在被暖陽下的草坪上。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突然想起剛剛所經夢境,惶然哭喊道,“無心!”

    是真的嗎?不是嗎?可是很真實啊。

    她從朦朧醒來,這裏亦美如夢境,一覽無垠的草原,“不!”南宮映雪目光中,前方光影交錯,“無心是不是……不行,我要去找他!”

    “玉天多情訣!”畢生之力,加持玉凝之上,轉而一招“照影千劍”將幻境破開。光耀閃過,眼前又是那紛飛的草尖和滿地半白半綠。

    她朝著前方拚命地跑著,因為她看見前方的石壁後閃起一道琉璃劍光。

    風無心瞻仰著高入雲天的瀑布雲流。他的目光透過雲流的間隙,能看見一絲絲碧綠,口中呢喃道,“這就是劍仙說的‘無我劍璧’嗎?”

    他將俞少秋手上的竹簡拿走時,俞少秋的仙身就如同的塵煙般散去,一絲不留。

    “這就是灰飛煙滅嗎?”風無心眉目一緊,將手中的竹簡攤開,上書曰:

    是謂“太上忘情”,以有為無者。昔者,劍為劍也,但求無劍。今者,劍為我也,故求無我。

    光陰倏忽,時不耐人。

    待到華發初生,吾出以尋奇跡。流落昆侖而不知年歲,以耄耋終得“無我劍璧”。掃開青雲,見玉璧琉璃之中,猶有玉樓神府,天威陣陣,別有山河……吾以掌對,其必以掌複;吾以劍對,其必以劍複……

    終吾一生,不能敗劍璧中我……

    非為我棄道,是為道棄我。

    一道長長的竹簡因時歲的侵蝕,更多的筆墨已經化朽,不堪辨識。

    風無心看得心驚膽跳,“求道一生,終為道棄?”可惜他手指一用力,竟不小心將本枯朽的竹簡給扯碎了。

    壁有萬仞,璧高三丈。

    抬望眼,青雲疑是銀河落九天。風無心右手化金光,一劍劈在雲流上,頓時天色驟變,風雲卷湧,琉璃之光噴散而開……

    南宮映雪衝進這半開的山洞時,見風無心揮起龍淵劍刺在琉璃劍璧上,而碧玉色的劍璧中亦出現一個“風無心”和一把“龍淵劍”!

    璧中那道虛影,儼然是另一個風無心,他靈逸的劍招總是能奪取風無心劍法中破綻,給予致傷。兩人在萬仞劍璧上相鬥,聚氣千仞,劍影重重。

    ……

    玉床上,滿身是傷的風無心麵色木然,他才知道自己的劍法中有那麽多的破綻。

    南宮映雪尋了一些藥水給風無心敷上,噙淚嚶嚀道,“無心,你何必這樣折磨自己呢?”

    “那是你自己,自己打敗自己,沒關係的!”南宮映雪知道,劍或許不是風無心的全部,但卻是他一生的航船,“自己打敗自己,也是自己打贏自己啊。”

    或許也是。

    風無心心中想著,將目光投射到玉床側的玉璧上,莫非真如仙劍客所言,“若本無情,談何忘情?若本有情,如何忘情?”

    風無心做了一個夢,夢中,母親還活著,為他織衣磨墨,笑容永遠是那麽可親,就如同雲曦一般……不,就是雲曦。南宮映雪呢,總是蜷縮著依偎在他的懷中,床上的她更是惹人憐惜。

    如此斷若兩人,風無心總會傻傻地分不清,總是認為她們兩個同時在自己的身側。風無心不會原諒自己辜負了任何一人,如此,卻總要兩人都辜負。

    他是被寵壞的,雲曦的賢淑,總能將所有的“外事”都處理得妥妥帖帖;而南宮映雪,含媚一笑,亦總能將“內事”處理好,抑或是說,將他服侍好。

    為如此兩人,夢中他哭了好久……

    而今他才發現,自己如是沒有手腳的人,仗著兩人裏外的照應。

    如若分不清自己,又如何打敗自己?

    風無心從夢中恍惚初醒,床頭的龍淵劍抖動著,慢慢滑出鞘來。玉洞中幽靜得就連南宮映雪睡覺時細微的呼吸聲都能聽到。

    風無心劍舞無聲,影子隨著搖擺的燭火投射在玉牆上。他或是從前人的影子中看到了自己。

    天劍客風飛雪,是為求愛;仙劍客俞少秋,是為求道;飛劍客藍玄雲,是為求劍。而自己所求,是什麽呢?

    “皆是虛妄。”( )(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