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守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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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認為,

    人的大腦是時空的回廊,

    所有那些被遺忘的記憶,

    都將以夢的形式,重塑。

    ***

    婚禮的喜悅尚未傳開,喪葬的鍾聲就開始敲響。

    十月的一個星期天,堂姐的屍體運回了老家。她當初租了船去海上,剛跳下去沒多久就被船工發現了,立刻下去救人……就這樣也沒能救回來。

    莫錚岩回老家參加她的葬禮。

    這一天電閃雷鳴,傾盆的雷雨從半夜開始就沒有停過,連天地都在為那些逝去的年輕生命而哀唱。

    本來伏寧是打算陪著莫錚岩一起去的,隻是臨走前接到一樁生意,就隻得先去處理工作。

    他這次總算知道走之前要先打聲招呼了。莫錚岩不無欣慰的想。

    堂姐是二叔的女兒,自從當年她跟她父母出了國,十幾年過去,好容易回國一趟,傳回家的卻是死訊。老一輩講究落葉歸根,最終葬禮還是辦在老家,老兩口連夜飛回國,二嬸趴在堂姐屍身前哭得悲慟,厥過去好幾回。二叔也一直抽著煙站在她身旁,一夜間蒼老了好幾歲。看得莫錚岩這個知道整個來龍去脈的人更是心酸得不行。

    “我就說不讓她跟那小畫家好,她偏跟我強,這下可好,人都給折騰沒了!”二嬸與莫錚岩的母親一起給堂姐整理儀容,說著說著又是悲從中來,攥著袖子直抹淚。

    莫媽媽趕緊拍拍她肩背安慰:“哎,嫂子快別哭了,靈兒在地下曉得了也不放心。”

    “就是要她不放心!我養了她二十幾年,盡是我為她操心難過,到了了都是這樣,就該要她也難過難過!”

    “夠了!”二叔低喊一聲,掐滅煙頭走過來,幫堂姐理了理頭發。

    淹死的屍體不好看,浮腫發白,倒是因為送回來得及時,還沒有腐臭異味。

    二叔沉聲說:“你別盡說這些話,讓孩子安心走。”

    於是二嬸也不說話了,隻低聲啜泣著,幫堂姐打理幹淨。

    幾個嬸嬸姑姑則在陰陽先生的指點下,幫忙布置好靈堂,擺放好花圈。

    早些年的時候,還會專門搭張桌子堆放祭葬——都是親朋好友送來慰問死者家屬的物品,守靈結束後拿回去使用,能增添福氣——隻是不知何時開始,喪葬都變成了直接送錢,拿白紙妥帖地封著,也就不再專門擺放了。

    按照當地的風俗,人死了要停靈七天,過了回魂夜才能下葬。不過自從火葬興起,這風俗就漸漸改了,誰也不敢把屍體就這麽沒有任何保護措施的放那麽久,一般隻守靈一晚,第二天就送去火化。

    守靈的這一夜,老人折騰不起,但小輩們卻都得在堂裏整晚守著,靈堂前的燭火和燒錢紙的火盆不能滅,同時還要請陰陽先生唱祭文,念往生經,一些死於意外事故的還得作法超度,向陰間各路神明祈求投個好胎,盼望來生順遂,總之一宿不得停。

    莫錚岩跪在靈堂前,白燭的霧氣和焚燒錢紙的煙灰在堂中彌漫飄散,空氣似乎都因此朦朧扭曲。

    後半夜的時候,堂中的人都有些精神不濟,陰陽先生唱經的聲音也低迷下來,暈乎乎像在催眠。莫錚岩覺得眼皮更重了。

    二叔就低聲叫他:“石頭,回屋睡會兒吧,你明天還要回學校念書。”

    “不用,二叔,我不困。”

    莫錚岩趕緊晃晃腦袋清醒清醒,一回頭,就見靈堂除了二叔二嬸,就隻剩他們幾個小輩,全都耷拉著腦袋昏昏欲睡。

    二叔又勸了幾句,看他堅持,也就沒再多說。

    就這麽又守了一會,香熏火燎中,聽著經文混合著外麵劈裏啪啦的雷雨聲,莫錚岩終究還是沒撐住,迷迷糊糊的,他好像回到了十幾年前。

    那也是一個陰雨傾盆的天氣。

    紫黑雷電劈開低壓沉鬱的烏雲,照亮一張張雪白的臉。

    小小的莫錚岩頂著風雨,艱難地撐著他的藍色格子花小雨傘,跟在莫父莫母身後。

    他們正要趕回去參加葬禮。

    ……奶奶的葬禮。

    那時候的小石頭還不知道葬禮、死亡之類的詞是怎麽回事,不知道這是生者與亡者最後的告別。

    到了家門口,靈堂都布置好了。

    兩側是紙紮的白色花圈,台子上擺放著許多祭葬,奶奶就這麽靜靜的躺在木板臨時支起的床上,蓋著壽被,隻露出一張布滿皺紋、安詳平和的臉。

    大人們不是沉浸在悲傷中,就是忙忙碌碌的做事,小小的莫錚岩沒人看管,抱著傘東溜西竄,若有人嫌他礙事,就把他往旁邊挪一挪。

    最後,他被挪到了房簷底下蹲著,看著蝸牛慢吞吞爬出一大截,他再把它們一隻一隻送回原位,自娛自樂得很開心。

    隱隱約約的,好像聽到軟綿的呻`吟。

    莫錚岩一低頭,就見電閃雷鳴中,一隻黑貓在院牆上趴著。

    它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短短的毛都黏在身上,更顯瘦骨嶙峋,看上去萬分的可憐。

    想了想,莫錚岩從兜裏掏啊掏,掏出他早上剩下的半塊餅幹。

    “喵,你下來!這個給你吃。”

    黑貓高冷地瞥他一眼,腦袋轉個方向,繼續懶洋洋趴著。

    莫錚岩眯眼。

    所謂三歲看老,莫錚岩這熊孩子,從小就喜歡挑戰高難度。

    看那貓不理睬他,頓時來了興致,丟下手裏那隻毫無挑戰性的蝸牛,撐起傘就往院牆跑。

    老家的院牆一如既往的低矮,但對當時的莫錚岩來說還是挺高,機智的小石頭搬來院子裏用來放簸箕的凳子,爬上去,剛好湊到院牆上,鼻尖頂著黑貓濕漉漉的鼻尖,大眼對小眼。

    近了才發現,這隻貓身上竟然還帶著傷,背上老長一條傷口,皮肉外翻,被雨水澆得泛白,瞧著很是猙獰可怖。

    “被人打了麽?好慘哦。”

    那時候當地一直流傳著一句話:豬來窮,狗來富,貓來披麻布。

    大概意思是,不花錢自己送上門來的動物,豬會使家裏變得貧窮,狗能招財,而遇到貓就會倒黴,特別是黑貓,家裏近期必定會死人。因此家家戶戶都不會撿貓回去養,如果有野貓上門,就會把它們趕走。

    莫錚岩伸出小手想摸摸那貓的小腦袋。

    不想黑貓並不怎麽待見他,歪歪脖子躲過了。

    莫錚岩一下子不開心了,眯著眼睛瞧了那黑貓許久,突然一把捏住貓的後脖頸,把它硬生生從院牆上拽下來。

    完全無視受傷黑貓那虛弱的掙紮,終於摸到貓頭的莫錚岩笑眯眯把黑貓抱懷裏,又伸手撓它下巴。

    黑貓終於放棄了無用的掙紮,生無可戀地閉上貓眼。

    與之相反,莫錚岩卻很愉快地與黑貓玩耍。

    外麵雨越下越大,也越來越冷,他猶豫了一會兒,把貓塞進外套裏,拉上拉鏈藏好。

    藏著這位新朋友,莫錚岩提心吊膽地回到屋裏,好在大人們依然很忙,沒人注意到他的衣服變得格外的鼓。

    終於進了屋,怕呆久了最後還是免不了被發現,到時候這隻悲慘的貓一定會被大人們趕出去,莫錚岩就想找個地方躲起來。

    東瞅瞅細看看,覺得那張擺放祭葬的桌子就很合適。

    於是莫錚岩掀開桌布爬進去,裏麵黑漆漆的又狹窄,隻黑貓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在黑暗中透著瑩瑩的綠光。

    那場景挺詭異滲人的,莫錚岩卻不知道怕。

    他盤膝坐好,把黑貓放到他腿上休息。

    那黑貓這會兒也不閉眼睡覺了,睜著它那雙散發出幽光的眼睛,直直盯著莫錚岩看。

    “你幹嘛一直看我,快睡覺,要多休息傷才好得快!”這是莫媽媽在他生病時經常說的一句話,莫錚岩原樣搬出來,說完,不忘再擼一把貓頭。

    黑貓忽然抬起爪子。

    莫錚岩看到它肉呼呼的爪子上麵,不知何時多了一塊黑色的石頭,那石頭也和貓的眼睛一樣,幽幽的發出微弱的綠色光芒。

    “好像你的眼睛呢!”莫錚岩驚訝低呼。

    他好奇地看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就在這時,黑貓突然反手往他心口上一拍……

    綠光迅速消失……石頭就這麽沒了!

    莫錚岩瞪大雙眼,半晌,捂嘴驚呼:“啊,貓妖!”

    這段時間電視上正在熱播白娘子傳奇,小莫錚岩簡直上了癮,每天都守著看,人變蛇、蛇變人、半人半蛇都不知道看了多少遍,這會兒看到這麽不合常理堪稱靈異的一幕也不覺得驚恐。

    “我救了你誒。”

    莫錚岩雙手托起黑貓的雙爪,歪著腦袋與那雙綠眸對視,嚴肅地說:“告訴你哦,妖精都會報恩的,你以後變成人就來給我當媳婦兒!”

    黑貓:“……”

    “要很漂亮會做飯有法術的那種!”莫錚岩認真補充。

    說完,他噘嘴在貓臉上啾了一口,啃了一嘴毛。

    黑貓:“……”

    黑貓生無可戀地閉上雙眼。

    小莫錚岩摟著貓在狹窄的桌子底下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才被急瘋了的莫媽媽找到。

    莫媽媽揪著耳朵數落他:“你這孩子,困了就去床上,怎麽睡到這底下!”

    小莫錚岩被疼醒,一翻身爬起來,抱著桌腿大喊:“媳婦兒,疼!”

    “這娃才幾歲,都知道找媳婦兒了!”周圍大人都在悶笑。

    莫媽媽哭笑不得。

    莫錚岩揉著眼睛低頭,就見懷裏空落落的,差點沒哭鼻子……他的貓沒了!

    迷迷糊糊中,莫錚岩忽覺右耳一疼,一睜眼就瞧見堂姐的黑白照片,腦子霎時清醒過來。

    莫媽媽正擰著他耳朵:“好小子,叫你守靈呢,竟敢偷懶睡覺!”

    “媽,你輕點兒,我錯了,真錯了。”莫錚岩趕緊討饒。

    姑媽就在邊上笑他:“這回不叫媳婦兒了?”

    莫錚岩臉上發燙:“……”

    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在船上的時候,伏寧那被詭異黑色文字所覆蓋的赤`裸上身,肩胛至腰腹處,一道猙獰的疤痕斜跨在背上。

    他想,他的貓,終於又回來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