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無相鬼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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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狼虎穀四麵環山,這就使得密林深處一片黑暗,幾點熒光在草叢中若隱若現,恍如天河倒置,絢爛如夢。

    巴圖莫日根走得多時,忽聞遠處溪聲淙淙,頓時喜上眉梢,再往前行,亂石罅隙中果有急湍飛漱其間,巴圖莫日根伸指試探,覺得水溫尚寒,應是由崖頂磽塉處流淌下來的一眼清泉。

    他從懷中取出竹筒舀水封存,抬頭時看到石溪兩旁古木參天,枝葉纏繞在一起,在巴圖莫日根頭頂上形成了墨色巨網,網上結有果實,乍一看去紅衣綠囊,密密麻麻的不知能否生食。

    在這深山野嶺看到些奇花異果不足為奇,但並不是所有野果都能食用,顏色愈是豔麗便愈有可能蘊有劇毒,巴圖莫日根試探得拉扯藤蔓,野果隨著劇烈的晃動掉了下來。

    他把野果握在手中端詳幾番,覺得野果帶有少許溫度,竟緩緩蠕動起來,紅衣驟然剝落,綠囊逐漸的膨脹起來,上麵赫然現出了幾道清晰的紋路。

    野果隱隱的脈動,使得開口處溢出了乳白色的液體,滴在巴圖莫日根手上,初時帶有灼燒感,而後冷卻下來,這哪裏是什麽水果,分明便是某種毒蟲的幼卵。

    巴圖莫日根大驚失色,連忙將蟲卵甩了出去,原來頭頂上數以萬計的“野果”並非生長在樹上,而是依附於藤蔓的寄生蟲,俗稱樹繭血蠶,能夠孵化蠶蟲,食人血肉。

    陰風徐來,萬千蟲卵仿佛一個個不夠安分的小孩,欲被喚醒一般,乳白色的液體從綠囊中滴落,逐漸灑入了溪渠之中,隻聽得“噗刺”聲響,泛起了陣陣白煙。

    白煙散盡,溪水再次轉為透明,原來此水乃是蟲卵體液匯聚而成,隨著山勢向低窪處奔流而去,巴圖莫日根不覺一陣幹嘔,立馬將竹筒扔入了溪水中,怒道:“幸得老夫發現及時,不然被小丫頭喝入口中,那還了得?”

    蟲卵的震動匯聚成滔天之勢,回蕩在無盡的黑夜裏,突然,蠶蟲鑽出了綠繭,肥鼓鼓白花花的肚皮牽扯著粘稠的體液,看起來極是惡心。

    這是一種類似於蜈蚣的軟體生物,由於穀底終年黑暗,蠶蟲並未生有雙眼,它們口分四瓣,舌呈針形,嘴邊兀自生有觸角,應是辨別方位的唯一途徑。

    蠶蟲蜷縮著,滿身的細足開始蠕動起來,整個身體伸開後竟有手指般大小,巴圖莫日根舉目望去,遙見數以萬計的蠶蟲從天而降,未及反應渾身已被蠶蟲覆蓋住了。

    他覺得身子一沉,耳中回蕩的盡是吮吸之音,蠶蟲肥厚的軀殼疊加在一起,長舌插入了皮肉,開始大口大口的吸食鮮血,直痛得巴圖莫日根一陣暈厥。

    他大喝一聲將周身的蠶蟲盡數震碎,**混著血色濺灑出來,不遠處,數以萬計的蠶蟲蓄勢待發,它們初次麵對鮮血,那種來自心底的渴望無需曆練,乳白色的身體堆疊在一起,正向著巴圖莫日根席卷而來。

    “什麽人?”巴圖莫日根感到後脊陣陣發麻,好似有雙無形的利爪滑過肌膚一般。

    蠶蟲略微一滯,發出了嬰孩的啼哭聲響,仿佛見到了世間極為可怕之物,竟是向著相反的方向蠕動起來,巴圖莫日根怎麽也不會想到,蠶蟲來得毫無征兆,去得也是這般突然。

    樹影在風中恣虐,幻林陷入了一片死寂當中,巴圖莫日根沒有放鬆警惕,他覺得身後一定藏有某種可怕的生靈,他帶著疑慮向後望去,仿佛樹的位置發生過變化,處處透著陌生的氣息。

    藤蔓低垂,蟲卵間赫然飄出了一縷墨色長發,一個身高不足三尺的孩童映入了眼簾,孩童周遭一片晦暗,乍一看去分不清男女,隻能看到它孤零零的背立在樹下。

    它散開著頭發,雪白的衣服拖在地上,就這樣背對著巴圖莫日根半晌無話,巴圖莫日根揮舞起木柄神刀,大喝道:“什麽人裝神弄鬼,還不現出真身!”

    吼聲剛勁十足,直震得漫天蟲卵簌簌而落,孩童仍是站在樹下,背脊向前佝僂著,沒有給出絲毫的回應。而後它緩緩抬起左手,手中赫然握著個火信旗花,旗花上刻有契丹圖騰,正是巴圖莫日根贈予蓮兒的防身之物。

    巴圖莫日根踏前一步,顫聲道:“你……你把小丫頭怎麽了?”

    孩童仿佛死去了很久,渾身上下撒發著腐爛的氣息,它將旗花收入懷中緩緩轉過身來,長發依舊低垂著,看不清五官的輪廓,好似仍然背立在樹下。

    巴圖莫日根大驚失色,他曾聽說過中原武林有一個人形怪胎可與萬物溝通,卻終是不能言語,相傳此物沒有五官,臉上生滿了頭發,因為身材矮小被人稱為無相鬼童。

    巴圖莫日根感到陣陣寒意席卷而來,他知道無相鬼童是死於腹中的異胎,出生後便成了這副模樣,他一時心生畏懼,轉身便欲離開,不料鬼童早已立在身前。

    空氣瞬間凝固起來,帶有一種莫名的壓抑直抵人心,無相鬼童僵愣愣得站在那裏,正用滿是頭發的臉“注視”著巴圖莫日根,任由冷風吹散了長發。

    巴圖莫日根看不到鬼童的臉,卻覺得這張臉比任何鬼臉都要恐怖萬分,他打了個寒顫下意識的向後退了出去,鬼童竟也跟著飄了過來,飄行間竟然在地上留下了一道血痕,鮮血散發出陣陣惡臭,不由得令巴圖莫日根蹙起了眉頭。

    突然,遠處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呼,聲音穿透了幻林,字字清晰入耳,無相鬼童好似充耳不聞,它身子佝僂著,使得滿頭的長發垂到了地上。

    “不好,小丫頭有危險!”巴圖莫日根自當是蓮兒的聲音,哪裏還能按捺得住,紫羽立時幻化成無數暗影向著聲音的源頭奔襲而去。

    異香隨風飄過,令巴圖莫日根一陣恍惚,不知何時,幻林已然化成了一片汪洋,霎時間,無數蠶蟲從血海中爬了出來,直逼得巴圖莫日根誤入了罡陣之中。

    幻林的罡陣開有八門,兩樹的縫隙視為一門,即“開、休、生、傷、杜、景、死、驚”如此八門,從不同的門進入就會看到不同的幻象,但無論從任何一門進入,都會從死門而出,所以誤入罡陣的人沒有一個可以活著出來。

    海水逐漸退去現出了綠油油的一片原野,巴圖莫日根從“傷門”而入,發現所有的樹木都繞著自己旋轉,恍惚間覺得自己輕飄飄的,仿佛置身雲端。

    樹影越來越厚,刹那疊成了一座巍峨的宮宇,遙見大殿裏歌舞升平,中心處的一架長案旁坐滿了王孫貴胄,赫然便是一場奢靡盛宴。

    眾人忙著享樂,竟是無暇理會這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巴圖莫日根走入大殿,站在了舞池中央,歌女們舞袖漫卷皆是從自己身體中穿行而過,仿佛自己成了遊魂一般。

    “這是什麽地方?老夫死了不成?”巴圖莫日根試探著拉扯舞女衣袖,卻終是抓了個空,他環顧四周,覺得屋裏的陳設似曾相識,仿佛又回到了契丹境內。

    席間,一個俊逸的少年啃著羊腿,弄得滿臉油漬,少年眉眼間英氣勃發,看起來十三四歲的模樣,身上穿了一件紫色氅服,要比同齡人壯實許多。

    巴圖莫日根穿過舞池屈膝伏在案前,紅紋麵具正對著少年清雅的臉,他覺得少年甚是眼熟,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輕的容貌,不覺悲從中來。

    少年吃得眉開眼笑,驀地伸手敲打著巴圖莫日根猙獰的“臉”,玩味的道:“我認得你,我知道麵具後的秘密!”

    “你能碰得到老夫?你到底是誰?”巴圖莫日根渾身一震,雙眼直勾勾的盯著少年,如同隔著一條叫做時間的河。

    “祭祀不認得我嗎?”少年滿不在乎的吃著羊腿,一字一頓的道:“我就是你啊!”

    “不,這一定是幻覺,快告訴老夫要怎麽離開這裏?”巴圖莫日根瞪大了雙眼,麵具似也跟著陷入了癲狂的狀態,他想扶住桌案,卻終是撲了個空。

    少年舔了舔嘴角,一本正經的道:“離開?也不是不可能,除非祭祀死在這裏,就可以活著走出這座宮殿了。”

    “荒謬,老夫豈會相信你的鬼話?”巴圖莫日根連笑數聲,笑聲淹沒在笙歌靡曲之間,仿佛一切都源於記憶,卻又與記憶背道而馳,“除了死亡,還有別的出路嗎?”

    忽然刀光頓起,兩側帷幔翻卷中赫然衝出數十個伏兵,他們身披重甲,頭戴貂裘,紛紛舉刀向席間砍去。一時間殺聲四起,七部貴族扔下樽盞瘋狂竄逃起來,隻是一眨眼的功夫,大殿裏已是血流成河了。

    少年臉上毫無懼色,始終掛著悚然的笑意,癡癡的道:“還記得這裏嗎?是不是覺得特別熟悉?”

    巴圖莫日根握緊神杖,雄健的身子顫抖起來,“這……這裏是鹽池?他們是耶律阿保機的部族軍!”

    “沒錯,這裏就是炭山東南灤河上的漢城鹽池,一個你和我都想忘記,卻怎麽也無法磨滅的記憶!”少年微微頷首,一抹暗影灑在了臉上。

    “這是幻境嗎,這都是老夫臆想出來的吧?”巴圖莫日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心髒幾欲停止了跳動。

    少年端坐案前不閃不避,渾然置身事外一般,冷冷的道:“不,這裏不是幻境,你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包括死亡,也包括我……”

    “閃開,快閃開!”巴圖莫日根已是目瞪口呆,眼看著耶律阿保機的部族軍立在少年身後,幾人拔出腰刀在少年身上瘋砍著,刀刃極是鋒利,瞬間就割開了皮肉,而少年竟似乎不知疼痛一般狂笑起來,笑聲異常清晰,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部族軍每斬一刀都是痛在巴圖莫日根的身上,仿佛某種附魂蠱術以少年為媒,蠶食著巴圖莫日根所有的意誌,他覺得渾身上下有股撕裂般的劇痛,卻見不到半點血色,直痛得他跪在了地上。

    “痛嗎,憤怒嗎?這種憤怒熟悉嗎?”少年嘴中噙著鮮血,他顫抖著,痙攣著,嘴角兀自揚起了詭異的弧度。

    紅紋麵具掛滿了少年的鮮血,血腥之氣直灌入了鼻息,巴圖莫日根腦海裏一片空白,他下意識的捂住了耳朵,大喝道:“給老夫閉嘴,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聲音剛勁十足,直震得四壁坍塌,已是將流竄的七部貴族碾壓下去,大殿瞬間夷為平地,而後形成了百尺見方的無底深坑,坑中一片模糊血肉,儼然是一處血浪滔天的萬人屍坑。

    少年仍有口氣在,倔強得拖著支離破碎的身體從屍坑中鑽了出來,手臂上隻有一根筋與身體相連,隨時都有掉落的可能。

    他幾經波折終是趴在巴圖莫日根腳下,眼中滿是祈憐之色,顫著聲音道:“救救我……救救我,您不是祭司嗎,怎麽會見死不救?”

    巴圖莫日根跪在血泊之中,他感到出奇的疼痛,仿佛真的被人肢解了一般,他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發現自己與少年近在咫尺,少年的樣子再熟悉不過了,昔年的情景不由得浮現在眼前。

    “您不是祭司嗎?怎麽會見死不救……”巴圖莫日根與少年反複重複著這句話,臉上現出了陣陣苦笑。

    不知何時,屍坑裏竟然燃燒起了熊熊熱焰,火蛇爬到身上死死的纏住少年,他的臉在火中變得焦黑,那一雙血目紅得發紫,口中癡癡的道:“您不是祭司嗎?怎麽會見死不救……”

    巴圖莫日根身陷罡陣無法自拔,而在幻林另一端的勾陣也好不到哪去,她跌入了魂潭,縱使輕功卓越也是力不從心了。

    潭泥早已沒過了膝蓋,三隻潰爛的手仍是鉗在肉裏,直痛得勾陣大嚷大叫,怒罵道:“老鬼,你這個臭不要臉的老畜生,沒有人性的食人魔,老娘死在這裏化成厲鬼也不會放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