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後，我拉著陳諾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和他進行了一次深入的談話。

    “諾諾，阿姨有些話想跟你說，我知道你年紀還小，可能有些話還不一定能懂，不過阿姨想跟你說的是，阿姨既然把你帶回來了就絕不嫌棄你，你就把阿姨這裏當成你的家，你想做什麽就做，想要什麽就跟阿姨說，阿姨能滿足你的盡量會滿足你“。

    “現在你總把自己的情緒藏起來，總是表現的很乖巧，你以為這樣阿姨很喜歡，其實阿姨並不喜歡，因為阿姨不知道你心裏的真實想法，阿姨也不知道你是開心還是難過，阿姨總怕會傷到你，所以經常要提醒自己說話要多注意，這樣阿姨覺得很累，你也一定不舒服吧？“

    陳諾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我，低著聲音問了句：“阿姨是不喜歡我對吧？“

    “阿姨不是這個意思，阿姨的意思是，你如果開心那就大聲地笑，如果阿姨說話讓你難過了，你就告訴阿姨，你把你的情緒表現出來，這樣阿姨才能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也才能知道怎麽和你相處，阿姨的意思你能明白嗎？“

    陳諾看著過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阿姨的性子急，有時候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了，如果阿姨說錯了，你要告訴阿姨，阿姨以後就知道了，你也一樣，心裏有什麽想法也要告訴阿姨，阿姨也能了解你需要什麽了，不要把阿姨當外人，因為阿姨沒把你當成外人“。

    陳諾笑了起來，使勁地點了點頭。

    和他談過之後，我有點擔心他並不是很明白我說的話，但接下來的幾天裏，陳諾的表現有了很大的變化。

    他不再像之前那樣拘束和處處小心翼翼了，整個人明顯放鬆下來，人也比以前開朗了不少，心裏有什麽想法他真的都會跟我說，有時候看過了兒童書裏的故事之後還會和我討論幾句，我想到了什麽也會跟他說，我發覺和他溝通並不困難，我說的他都明白。

    考慮到畢竟他還小沒敢再讓他一個人燒飯，不過我會提前把菜買好，等我下班回來之後，看到他把菜都已揀好，我燒菜的時候他就在旁邊打下手，我發覺生活裏多了一個孩子也挺有趣。

    但是我知道這樣的日子並不會長久的。

    一天顧采薇打電話跟我說，她的一個朋友得知了陳諾的事，說認識一對夫妻有意向收養一個孩子，不過這對夫妻想先見見孩子。

    出於謹慎，我說我想先見見這對夫妻，對方答應了。

    周六在我們約定的一家咖啡廳裏，我見到那對夫妻。

    兩人都已快四十，都是從事科研工作的，結婚已有十年，年輕的時候因為工作沒有要孩子，現在有想法要，但考慮到高齡生產的危險性，最後決定還是領養一個。

    和他們交談的時間並不長，他們把他們的情況如實相告，我也把陳諾的情況沒有隱瞞地告訴了他們，他們對陳諾的遭遇表示很同情，希望能見見這個孩子。

    我看他們談吐不俗很有素養，兩人給我的感覺都挺和藹，兩人的收入也很高，如果陳諾到這樣的家庭應該不用受苦，我答應了讓他們見陳諾。

    我又打了電話給陳茹，陳茹聽了不但沒有意見，還挺高興：“若男，謝謝你了，如果真有這樣的家庭肯收養陳諾，陳諾以後就不會吃苦了，真的要謝謝你了“。

    “你要是沒有意見的話，我就帶陳諾去見見他們，如果他們對孩子挺看中，那我就把孩子交給他們了“。

    “好，一切你來安排吧，你能這樣幫著諾諾就知道你不可能會去害他，我完全相信你。“。

    陳茹同意了，接下來就是要把這件事告訴真正的當事人陳諾了。

    雖然我和陳諾現在已經進入了溝通無障礙的階段，不過要把這件事告訴我，我發覺竟不是很容易。

    當初把他帶回來時並沒有告訴他真正的原因，也沒有跟他提過要給他找個家庭，他一定以為是我收養了他，他將和我一起生活，現在我要告訴他我要把他送走了，我擔心他會以為我要把他遺棄了。

    當我對陳諾說把有人願意收養他，並把那對夫妻的情況也都細細地告訴了他時，他一直低著頭不說話。

    “諾諾，那對夫妻我特意去見過了，人也挺好，他們的條件也比簡阿姨這裏好，你如果過去了，不但不會再吃苦，而且日子會比現在過得還好，你願意去嗎？”

    陳諾沉默了很久才悶悶地問了句：“簡阿姨，我住在你這裏，你是不是覺得是一個麻煩，你是不是討厭我嫌棄我了？“

    果然，我所擔心的就是他所想的，我覺得有必須把實情告訴他，雖然有些殘忍，但讓他知道真相他才不會瞎想，才會認真去考慮，他雖隻有六歲，但他有自己的思想。

    我把為什麽會帶他回來，還有我沒法收養他的事情沒有隱瞞地全告訴了陳諾。

    “陳諾，簡阿姨沒有討厭你，也沒嫌棄你，更沒覺得你住在這裏是個麻煩，但是你現在知道了簡阿姨的情況，也就明白簡阿姨為什麽要把你送走，簡阿姨不隻希望你能過上好日子，還希望能你重新擁有一個家，重新享受到家的溫暖，簡阿姨就是希望你能幸福“。

    陳諾看著我沒有說話，過了很久，他低下頭去，輕聲說了句：“簡阿姨，我聽你的，“說完他起身走進了他的房間，並把門關上了。

    我知道他心裏一定挺難過，我又何嚐不是？和他相處已有一個月，如果對這個孩子絲毫沒有感情那我可是太冷血了，把他送走，很有可能以後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他，我心裏的難過可能更勝於他。

    但我明白，為了他的將來，我不能感情用事。

    我和那對夫妻約好了時間和地點，然後帶著陳諾去見他們，經過這一個月的調養，陳諾已不似之前那樣瘦弱，原本有些蒼白的小臉也紅潤起來，身上的傷痕也淡去了不少，而且陳諾一直表現的很乖巧，那對夫妻見了異常滿意，我們約了三天後辦理收養手續。

    回來的路上不管我問陳諾什麽，他都隻回答我一個字：“好“，回到家裏，他又把自己關進了他的房間裏。

    我和他共處的時間隻剩三天，我們的關係卻又回到了最初帶他回來的狀態。

    他又變得拘束而小心翼翼，比以前更少開口說話，我能理解他的心情，也明白這是一個過程，等他去了那戶人家，適應了那裏的生活，也許一切就會慢慢好起來了。

    三天的時候感覺眨眼就過去了，明天辦完收養手續，陳諾就將跟著他們離開，而我和陳諾之間卻大半天都沒有說過一句話，反而像是陌路人了。

    晚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突然房門輕響了兩下，我下床打開門一看陳諾抱著他的枕頭站在門口。

    “簡阿姨，明天我就要走了，今天晚上我能和你一起睡嗎？“

    他的一句話就說的我眼睛直發熱：“當然好”。

    他躺在我身邊我感覺他還是那麽弱小，房間裏開著空調，我給他蓋好被子，我和他沒說話，卻都睜著眼沒睡著。

    想到他明天就要離開了，我覺得有些話還是要跟他說。

    我像叮囑遠行的人一樣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陳諾一直靜靜地聽著，時不時點頭。

    我說了很多，並確認陳諾都聽進去了，最後我對他說：“陳諾，他們也在上海並不是很遠，如果他們同意我就能經常去看你，所以不用太難過，你要是想簡阿姨了，也可以經常打電話給我，好不好？”

    “好，”陳諾輕輕地應了一聲。

    “那睡吧，”他伸手把他攬進了懷裏。

    我們都沒再說話，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可是沒睡多少久就突然驚醒了。

    我扭頭想看看自己會不會壓到陳諾了，卻看到他瞪著黑亮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著我。

    這讓我又是一驚：“陳諾，你一直都沒睡嗎？”

    陳諾輕搖了一下頭：“我不睡，我要仔仔細細地看看你，這樣才能把你刻在腦海裏，等我明天走了，我可能以後再也見不到你了，我怕時間長了，我會想不起來你的樣子了”。

    我的眼淚瞬間湧了出來，這幾天以來我難過，我不舍，我心煩卻從未掉過一滴眼淚，可是這一刻我再控製不住了。

    我擁住他含淚道：“傻孩子，簡阿姨對你說會去看你並不是安慰你的，簡阿姨說到會做到的。”

    “我知道簡阿姨你會的，不過簡阿姨你以後不要去看我，我也不會打電話給你”。

    “為什麽？”我鬆開他，看著他的眼睛問。

    “如果我在那裏過得好你會很開心，如果我過得不好，你一定會難過，心裏還會覺得對不起我，但你已經沒有辦法再把我帶回來了，這樣你就會覺得更對不起我，所以你不要去看我，我也不會見你，也不會打電話給你，無論將來我過的是什麽樣的生活，你都不要再管了，就當我已消失了“。

    我無比震驚地看著陳諾，我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的臉上沒有眼淚，沒有傷心也沒有怨恨，而是近乎冷漠的平靜。

    我這才真正明白，這個孩子心裏的成熟度遠遠超過了我所想像的，他說這些話不是因為委屈，也不是因為怨恨，而是已看透了這個殘忍世界的絕望，他雖然隻有六歲，可是心境卻可能已老過了我。

    這一刻我才醒悟，他幼小的心靈根本承受不了這麽多的苦難和殘忍，可是我們卻在有意或是無意當中不斷地強加給他，原來我以為自己所做的是為他好，其實是在給他已傷痕累累的心裏又劃上了一道永遠也無法去除的傷痕。

    我隻覺得胸口像是被什麽東西給用力擠壓著，我盯著他問：“陳諾，告訴我你心裏的真實想法，你是不是不願意被那對夫妻收養？你想過怎樣的生活？你想要我做些什麽？“

    被我這樣一問，陳諾的臉上反而露出了怯色，他垂下眼睫低聲道：“我願意明天去他們那裏……”

    我騰地坐起身來，並一把將陳諾也拉了起來，讓他盤腿麵對著我，我神情嚴肅道：“陳諾，我告訴過你，要把你心裏的真實想法告訴我，很多時候你的命運總掌握在別人的手裏，可是如果你永遠這樣唯唯諾諾，不肯說出自己想要什麽，那你就永遠都是被人擺布的命，你現在回答我剛才問你的問題“。

    陳諾瞪著我，小臉也緊繃著，雙唇卻緊閉著。

    “你現在的經曆很慘，但你必須要學會抗爭，你連表達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都不敢，你還抗爭什麽！“我提高了聲音。

    陳諾的小臉繃得更緊，不過這次他開了口：“我不想跟他們去，我隻想跟你在一起“。

    “為什麽“。

    “除了大姑，這個世上隻剩下你對我最好了“。

    “你沒有去試，你怎麽知道那對夫妻會對你不好？“

    “他們就算會對我好，但也不會像你這樣對我好的“。

    “都是對你好，有區別嗎？“

    “有，你對我好隻是想著幫我，希望我能開心，他們收養我，對我好是想著將來他們老了要我去照顧他們“。

    我再次震驚，沒想到這個道理陳諾都懂，我覺得自己就是在一個同齡人談話。

    “這樣的問題你都想到了，那你想過沒有，如果你一直跟著我，現在我對你很好，但如果時間久了，我開始討厭你，厭煩你了，或者我結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那時對你不好，你怎麽辦？“

    陳諾顯然是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不由地愣了愣，過了一會兒才道：“我一定會很聽話，如果你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就把他當成是自己的弟弟和妹妹，會幫著你全心全意地照顧他們，要是你討厭我厭煩你了，那能不能等我長大了以後再把我趕出去，那樣我就不用去福利院了“。

    陳諾說到後麵聲音裏已帶著哀求，他還是第一次這樣對我說軟話，我聽著心裏陣陣發酸。

    “我的收入可沒有那對夫婦高，生活條件也肯定不及他們家，你要跟著我也許隻能吃苦“。

    “我不怕，隻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麽事都願意做“。

    我看著陳諾，思緒激烈地翻轉著，陳諾也望著我，臉上是緊張的表情。

    “你確信要跟著我，而且不後悔？“我問。

    陳諾沒有猶豫地點了點頭：“不後悔“。

    “好，那就留下，“我說出了自己剛才做出的決定。

    陳諾卻是一臉的不置信：“真的可以嗎？“

    “明天我去告訴那對夫婦，我們反悔了，不想讓他們收養了，以後你就跟著簡阿姨一起吃苦“。

    陳諾的眼睛裏漸漸浮起了眼淚，然後一滴一滴眼淚滾落了下來。

    我到讓我很意外，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了陳諾哭，連在陳謙的葬禮上他都沒有哭，怎麽現在我對說了這樣的話他反而哭了。

    “陳諾，你是不是又後悔了？明天還是想跟著他們……“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陳諾突然撲進了我的懷裏，雙手緊緊地抱著我，大聲哭起來，哭聲裏混著含糊的話語：“簡阿姨，謝謝你，謝謝你！”

    我明白了，他這是喜極而泣，我擁住了他，眼淚也落了下來。

    這幾天其實我一直在考慮這樣的問題，送他走和把他留下這兩個想法不斷地在腦海裏打架，最終還是感情戰勝了理智。

    如果他願意留下來跟著我，那我就遵重他的意願，以後的事情慢慢解決吧。（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