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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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禦宴已經過去半個多月了,杏花落了桃花開。

    皇宮的一隅,是年紀稍大又尚未出宮建府的皇子們住的地方,按李磐的年紀,本可住在後宮,但是他身份特殊,便成了這裏年紀最小的成員。

    李磐的院子不算大,臨水種了幾株桃花,正是開的最盛的時候,李磐便在水榭中,畫那枝斜斜探向水麵的桃花。

    未幾畫畢,興衝衝奔回書房:“先生,我這次畫的如何?”

    雖李熙讓二人平輩論交,但林楠正式上任的第二天,李資前來探望李磐,見李磐一口一個“阿楠”,頓時皺了眉,斥責李磐無狀。李磐將李熙搬出來反駁,李資轉身便走。李磐還以為自己成功擊退了李資,既得意又忐忑——畢竟他的幾個叔叔裏麵,對他最好的就是這個總是一本正經的三叔了。

    誰知過了半日,李資便帶了李熙的口諭回來——他竟為了這點事,和李熙據理力爭了小半個時辰,最後李熙還是強不過兒子,率先退讓。

    是以林楠也終於從阿楠升級為先生——李磐原還在先生麵前加個“小”字,被李資抓住訓斥了幾次之後,悻悻然改口。

    林楠此刻正奮筆疾書,聞言頭也不抬一下,道:“好。”

    李磐大為不滿:“你看都沒看一眼!”

    林楠終於將手上一小張紙寫完,抬眼瞟了一下,又道:“好!”

    李磐大怒:“林楠!”

    林楠頭疼道:“你不知道我忙嗎?”

    他現在的確很忙,自己手下不停不說,一左一右還有各一個宮女侍立,一個負責在他寫完一張紙後立刻抽走,拿出去給人晾曬,一個負責鋪上新紙,除了這兩個,案前還有一個負責翻書的。

    李磐悶悶道:“可是現在是你教我念書的時間!你不能用別的時間寫嗎?”

    林楠歎道:“除去上午去師傅府上聽課,你見過我有停筆的時候麽?”一麵迅速將新翻開的一頁的百十個字記在心裏,低頭又開始寫。

    若他是個真正意義上的侍講,他也不致這般輕狂,但是現在擺明了李熙隻要他做個陪玩的,且對於李磐來說,他越隨意,李磐心裏反而越舒服。

    李磐怏怏道:“要不我找幾個人幫忙?”

    林楠哪有空回答。

    李磐也知道不可能,若是能找人幫忙,林楠自己還不知道找嗎?

    李磐坐在一旁看著,道:“林大人也太過分了,這麽多書,讓你一個人抄,要抄到何年何月啊!”

    林楠寫完手上的一張,道:“也沒那麽久,一個月,確切的說還有二十三天。”

    李磐瞪大了眼道:“一個月你就能寫完?”

    林楠道:“寫不完也得寫,若是少了一丁點兒,下個月保準會再寄一張書單過來!唉!”

    那天宴會罷回府,他就老老實實寫了封信回揚州,將當日的事細細告知,並就他“不小心”將林如海早年所寫的兩首詩詞展露於人前的事表示了懺悔……一是坦白或許可以從寬,二是以防林如海猝不及防下露了馬腳。

    小半個月後,他沒能從送信的下人那裏打探到林如海的反應,倒是收到了一張長的令人頭皮發麻的書單。

    林楠知道林如海覬覦朝廷的藏書很久了,他之所以遺憾沒能當上狀元或榜眼,更多是因為當了翰林院學士,便有機會去弘文館看書,那裏有許多珍貴藏書甚至孤本……

    現在好容易林楠有機會借著李磐的身份接觸這些,又有現成的懲治林楠的借口,他怎會不大力剝削?

    林楠甚至懷疑,林如海寫這份書單的時候,打的便是讓他寫不完,下個月繼續的主意!所以他便是抄斷了手,也非寫完不可。

    見林楠又開始埋頭苦幹,李磐甚是無聊,撐著頭看著林楠發呆。

    若是別的哪個侍講敢這樣對他,他早便發作了,但是那是林楠,是他的所謂師叔,是“春日遊,杏花吹滿頭”的林郎,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林郎。

    在他心裏印象最深的,始終是這少年在杏花樹下逍遙漫步的模樣,那一身的自在,讓他無盡向往。在那一瞬,他差點以為他是花仙降世,但是終究是凡人,隻是這個凡人卻絲毫不曾讓他失望過。

    “要不,我幫你抄?”

    林楠搖頭,開什麽玩笑,裏麵但凡有一個字被林如海發現不是他寫的,等著他的隻怕是另一串更長的書單……他還想多活幾年呢。

    李磐卻躍躍欲試:“旁人抄的雖然不行,但是我抄的又不同,不是說有事弟子服其勞嗎?”

    林楠原還要搖頭,再一想,他還要抄足足二十多天,他每兩日來為李磐講半日書,算來至少還要來十次,雖然李熙說了,他便是帶著李磐玩耍都是無礙的,可是總不能每次都打發李磐自己去畫這個寫那個,或讓他盯著自己發呆吧?

    當下道:“既然你要幫我抄書,總要字跡相近才好,不如你先學我的字?”他年紀雖小,一筆字倒是拿得出手的,這方麵的確堪為人師。

    李磐連連點頭。

    過了半個時辰,李資過來,在窗外看見二人都在埋頭寫字,便在外麵站著看了一陣,沒驚動二人,無聲去了。

    林楠記性甚好,每次將整頁的內容看兩遍記住,抄完再快速核對一遍,如此四遍下來,等一本抄完,大致內容便了然於心,這些日子下來,旁的不說,字寫的更好了,學問也長進了不少,且也不像單純的抄書那般枯燥無味。

    不知過了多久,總管太監裕興的聲音將他驚醒:“世子殿下,上課的時辰已經過了,您該休息了。”

    李磐頭也不抬道:“知道了。”

    裕興道:“小廚房準備了糕點和補身的湯,是給您端過來,還是去外麵用?”

    李磐不耐煩道:“讓他們撤了!你沒看我正忙著嗎?出去出去!”

    裕興滯了滯,又道:“世子爺,您身份貴重,讀書雖然要緊,可也不能因為這個熬壞了身子……您就是不吃東西,也該去園子走走,透透氣。”

    李磐怒了,將筆重重拍在案上,怒道:“爺做什麽,還要你教嗎?你是世子還是我是世子?”

    裕興頓了頓,賠笑道:“老奴也是沒法子,世子爺跟前沒有長輩,皇後娘娘特地吩咐老奴仔細照看,若是世子爺熬壞了身子,老奴第一個都要被發落……且皇後娘娘對世子殿下最是關心,時時傳了老奴去問話,世子爺您這樣,老奴在皇後娘娘麵前也不好交代啊!”

    林楠原停了筆,正收拾東西——他今日領的那堆書還要拿回去慢慢抄,見裕興將皇後都搬了出來,李磐仍要爭執,林楠道:“裕公公的話有理,做學問需勞逸結合,才能事半功倍。世子你還是去吃點東西,再去園子轉轉,對眼睛也好。”

    李磐見林楠竟向著裕興說話,瞪大了眼,還未說話,林楠道:“世子殿下忘了我之前說的話了嗎?”

    李磐微微一愣,想起林楠之前所言:旁人的話,聽還是不聽,看的不是說話的人是誰,而是看他說的對不對。

    仍舊有些不服,道:“可是我現在不想……”

    林楠揉揉他的頭,道:“若是有人永遠都隻會順著你的心意說話,那麽這個人的話你不聽也罷!孔子曰:‘良藥苦於口而利於病,忠言逆於耳而利於行’ ——小孩子家家的,不要任性。”

    李磐悶悶應了,幫他將書裝好,道:“我送你出去。”

    林楠搖頭拒絕。

    裕興道:“不如讓老奴送送林公子?”

    林楠淡淡道:“好啊!”

    裕興當下派人替林楠將書抱上先走,帶著林楠慢慢走在後麵,一麵道:“不是老奴多嘴,林公子這樣教導世子,恐怕說不過去吧?”

    林楠早知他有話對自己說,隻是沒想到他開口便這般托大,微微皺眉道:“裕公公有以教我?”

    裕興道:“林公子受萬歲爺恩典,小小年紀便做了世子的侍講,便該感激涕零,粉身以報才對。但是這些日子,老奴冷眼旁觀,林公子您似乎並不盡心……先是對世子放任自流,現在甚至還讓世子爺幫您抄書,這實在是……實在是……不成體統啊!”

    林楠微微沉吟。

    李熙恩典什麽的也就罷了。

    那些人爭著搶著來當伴讀,那是衝著從龍之功來的,別看他的“侍講”身份似乎是高一籌,但對今後的前程除了多一點資曆外,沒有半點好處,若是找那些伴讀去換,保管沒有一個願意的。

    以他三品大員之子的身份,給一個皇孫做侍講,委實算不上多大的恩典,連李熙也說了,就是為了將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著,順便陪他孫子玩玩。

    但是現在既然做了人家的侍講,且李磐對他信任有加,他總不能因了李熙的話,便果然帶著他胡鬧玩耍,最後教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出來……也許,是該認真想想,教他點東西。

    也是他之前忐忑林如海的反應,之後又忙著抄書,一時沒有想到此點,見裕興點了出來,笑道:“裕公公說的是,我日後注意些就是了。”

    裕興道:“這就是了,林公子別看我們世子爺年紀小,可是皇上皇後都看著呢,皇後娘娘將世子爺托付給老奴,老奴也不敢不盡心服侍……”

    林楠打斷道:“裕公公。”

    “呃?”

    林楠道:“公公是個好人。”

    裕興一愣。

    林楠道:“世子雖身份尊貴,但是這般肯替他著想人卻不多,公公是個好人。”

    裕興道:“公子謬獎了。”

    林楠又道:“裕公公,從皇後娘娘宮中出來了的管事,可還有機會回去中宮?”

    “這個……”

    見裕興遲疑,林楠道:“雖裕公公心是好的,且正如我所言,良藥苦利於病,但是也要吃藥的人知道那是良藥才會感激熬藥之人……”

    頓了頓,又道:“……世子已經漸大了。”

    並不等裕興回話,拱手道:“裕公公,世子那裏離不開你,就不勞遠送了。告辭。”

    轉身大步離去。

    有些話,點到即止便可,悟不悟是他自己的事。

    這位裕公公,想來在皇後宮中原是極風光的,也許他心地不壞,但是一時間忘了自己身份轉變,言語帶著傲氣,次次都將皇後抬出來壓人,便算是好意,也難免讓李磐對他反感。現在李磐還小也就罷了,等日後漸漸長成,甚至出宮建府,這位心底不算壞的裕公公隻怕會晚景淒涼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