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改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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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為具備“做什麽都是對的”屬性的一國之君,李熙很少會有尷尬這種情緒,但是現在,他不僅覺得尷尬,甚至還覺得有些難堪……一麵想著回去以後找什麽理由罰老五那個混球抄一百遍的孝經,一麵想著怎麽將身邊這個人從這烏煙瘴氣的地方弄出去……

    李熙喝了一口茶,茶倒是不錯的,但是在脂粉、汗臭、熏香等等氣味混成一體後的奇特味道的環繞之下,就算是仙茗也品不出妙來,李熙煩躁的將茶杯放下,再次抬眼看了下台上的歌舞,皺眉道:“這位妙言姑娘,還未出道便被傳的沸沸揚揚,說如何如何妙不可言,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

    林如海卻看得津津有味,聞言頭也不回,答道:“既然是‘妙,不可言!',那麽妙處自在不可言處,李兄若是有興趣,稍後不妨親自驗看驗看……若是怕銀子不夠搶不到彩頭,我這裏還有幾張銀票,定可讓李兄一親芳……”

    李熙黑了臉,想著果然不該放他去江南的,那種煙柳繁華之地,愣是將一個品行高潔、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變成了風月場上的熟客……幹咳一聲打斷他的話,道:“此處鬧哄哄的又氣悶的很,我們且去別處喝酒吧!”

    林如海這才從台上收回視線,沒骨頭似得靠在椅背上,歎道:“約我來此的是李兄,嫌氣悶的還是李兄——需知這種地方,若是不熱熱鬧鬧的,豈不無趣?李兄大約習慣坐在高台上,繃著臉,正襟危坐的觀看歌舞,我卻更喜歡這種可以隨心所欲的叫好、擊掌、吹口哨的場合。”

    又似頗為滿足的歎了口氣,道:“官員不許狎丨妓,這條大律在旁的地方隻是一紙空文,但在京城,卻諸多顧忌,難得今兒托李兄的福能來一遭,不玩個夠本怎成?李兄有事不妨先走,待小弟盡興之後,自行回府便是。”

    盡興之後!李熙更是氣悶,偏這氣悶中又帶著些許甜意和滿足——十多年前,他費盡心力,也始終未能消除隔閡,始終未能讓這人如同之前一般在自己麵前隨心所欲、暢所欲言,如今這樣也算是小有成就了!

    想起當年的事,李熙歎了口氣,哪怕他是一國之君,麵對豎起了盾牌的林如海也是束手無策,每一次努力都像是出盡全力的一拳打在棉花上,那種無力感幾乎要將他逼瘋……幸好十餘年後重回京都的林如海,雖未褪去鋒銳,卻已經知道將一身的刺埋在深處,不再輕易紮人。

    他向來拿他沒轍,此刻雖然想將這人從這烏煙瘴氣的地方弄出去,卻又不敢擺皇帝老兒的架子,不願將兩人好容易接近一些的距離拉遠,更不願林如海再次“恭順”起來……這世上,怕他敬他的人已經太多了,不需要再加上林如海一個。

    又耐著性子坐了片刻,心情越發不好起來——

    就那麽幾句詩,到底要唱幾遍?咿咿呀呀的什麽時候是個完?

    明月幾時有?一個青樓女子,也敢唱楠兒的明月幾時有?居然還在這種醃臢的場合?真是豈有此理!

    李熙不耐煩的將目光從台上收了回來,轉眼卻看見鄰桌的胖子員外正將一個粉頭按在桌上猛親,手伸進裙子底下也不知道在幹些什麽……李熙再忍不下去,也顧不得林如海的意願,伸手拽了他就向外擠,一麵道:“你若喜歡看歌舞,我回頭送你幾個歌姬,你在家愛叫好、擊掌、吹口哨都由得你——這種地方以後還是少來!”

    林如海其實也是頭一次見識這樣的場麵,他在這上麵有潔癖,從不肯讓風塵女子近身,便是所謂的清官兒,隻要想到是被人精心調丨教過得,便半點兒興趣也無。他是青樓的常客,卻隻愛坐在雅間裏,喝酒聽曲兒看歌舞。江南縉紳們都知道他的脾氣,便是千裏挑一的揚州瘦馬也不敢朝他跟前送,誰敢拿這些東西來汙他的眼?

    隻是他沒想到李熙會請他到這種地方來,又見李熙比他還受不住,覺得有趣,便故意做出興致盎然的模樣來氣他。

    兩人好不容易擠到門口,卻被眼尖的老鴇纏住:“哎喲爺,這就要走了啊?好戲可還沒開場呢,是不是裏麵的姑娘侍候的不好?哎呀,這些死妮子,真是越來越靠不住,連兩位大爺這樣的貴客都敢怠慢,兩位爺,千萬別生氣,我給您挑幾個知情識趣的,絕對讓您滿意……”

    那老鴇兒嘴裏像點了炮仗似得,全然容不得別人插嘴的說個不停,一麵扯著林如海的袖子不放,一麵又招呼了一群姑娘們過來。

    李熙剛將老鴇從林如海身上拉開,自己卻又被挽住了胳膊。他乃萬金之體,何時被人這般拉扯過?偏偏還又發作不得,隻得冷了臉嗬斥,還是林如海忍著笑,舍了幾錠銀子出去,才讓那群鶯鶯燕燕們追著去了。卻還有幾個不死心的,想從羊身上再扒幾根羊毛出來,一味的糾纏,說愛重兩人的人品,不圖銀子雲雲。

    林如海笑道:“那可是再好也不過了!我們今兒出門,身上就帶了那幾錠銀子,方才見姑娘們委實動人,一時衝動都扔了出去,此刻正愁晚上沒地方落腳……不知道哪兩位姑娘好心收容我兄弟一晚?”

    那幾個跺著腳,嬌嗔著說了句“討厭”,扭著腰快步走開,李熙鬆了口氣,乘機拉著林如海出門。

    等終於看見頭頂的星空,李熙這才將林如海放開,板著臉道:“這種地方,以後還是少來罷!”這已是他在短短時間內第二次說這句話,可見怨念之深。

    林如海笑道:“青樓我雖去的不少,但是在大堂喝酒卻還是第一次,沒想到是這般光景,倒是長了見識。”

    李熙也知道自己此番是出了糗,見林如海變相為他開解,臉色稍稍好看了些。

    此刻天色已晚,兩人也沒了再尋地方喝酒的心思,便在寂靜無人的大街上慢慢走著,月色朦朧,星光也暗淡,街道兩旁的房舍隻能看見模糊的影子,偶爾有透出燈光的窗口,顯出幾許暖色。

    兩人不知道為何,都忽然沒有了說話的欲丨望,就這般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靜靜走著。

    到了分叉路口,兩人不約而同的停下腳步,李熙看著通往宮門的青色大道,默默站了一陣後,忽然聲音低低的開口,他並沒有看向林如海,仿佛他的話是說給另外什麽人聽的一樣:“如海,你我年紀都不小了,也都是有兒有女的人了……我們、別鬧了好嗎?”

    林如海默然,當年的事,李熙一直對他懷著愧疚,隻有他知道,不是這麽回事……

    他與李熙的結識,從來都不是什麽偶然。

    當年他初入京城時,京城的局勢正亂,宮裏朝上都鬥得天翻地覆……他足足花了三個月,才將京城錯綜複雜的關係理順,羅列出了數個有可能繼承大統的人選,又從中挑出了數人,一個一個親自去觀察打探,最後才選出了李熙。

    然後,他們便相遇、相識、相知,等終於斷定了李熙的性情,林如海在這段時間買通或布下的暗子便開始運作,那些暗子,或者隻是尚書府裏的一個廚子,或者隻是王妃身邊一個梳頭的丫鬟,或者隻是宮裏一個倒馬桶的太監……在悄無聲息的增加著李熙的砝碼。

    林如海最擅長的原就是亂中取勝,一切都進行的出乎意料的順利,但有一件事,是無論有多高的聰明才智都無法控製的……

    一個才華橫溢,風姿如仙,一個胸懷溝壑,豁達豪爽,那個時代最為出色的兩個人,在不知不覺被對方吸引的同時,也在吸引著對方。

    雖然誰都沒有捅開這層窗戶紙,可有些東西已經不同了,少年時期還帶著幾許純真的林如海有些後悔將這個人推上王座,可惜這個時候,事情早就不是他說停就可以停下的,而且他最終,也沒有喊一聲停……

    那一晚,兩個人喝的爛醉,不知道是誰先提起的話頭,相約一起放下功名利祿,去把臂同遊,逍遙天下。

    第二天,林如海酒醒後,衣著整齊的坐在正廳喝茶,等到的是皇後娘娘挑了李熙為嗣子繼位的消息,於是淡淡一笑,心裏不知道算是失落還是輕鬆。

    李熙直到現在也不知道,林如海可以算是他登基的最大功臣,當時他更以為林如海連他皇室的身份都不知道,那一晚,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心的,可是他萬萬也想不到,第二天等著他的,竟然會是黃袍加身!

    他不是沒有機會離開,但是那是皇位、是皇位啊!何況在他看來,林如海和皇位,並不是不能兼得的魚和熊掌……

    登基兩個月之後,他才終於有時間,或者說是有勇氣去見那個人,他準備了一車的話用來解釋、用來描繪將來美好的情景,可惜一句也沒有用上——林如海願意為這份感情所做的所有努力,已經在那個晚上全部耗盡,於是他見到的,是一個因為宿醉而將那晚的事情忘的一幹二淨的林如海……

    他又退了回去。

    他忘的,不僅是那一晚的相約,還有之前的心照不宣……

    於是李熙開始一步步的逼,他就一步步的退……將他們的距離一步步的拉遠。

    最後一去江南十五年。

    他們兩個都成功了,都因為對方而完成了這輩子最大的願望。

    一心做出一番事業的李熙完成了這個世界上最大的事業,成為了一國之君;一心要傍一棵大樹以圖逍遙自在的林如海,傍上了這個世界最大的一棵樹,並且牢不可破……

    隻是他們同時,又都失去了什麽……

    在漫長的十五年裏,李熙每每回憶起往事,總會懷疑當年那些莫名的情愫是不是真的存在過,是不是他和那個人之間,就隻是單純的布衣之交,就隻是莫逆的摯友,那些他自以為的相惜、相戀、相約、相負,是不是都是他自己臆想出來的東西……

    若不是有那兩首詩,或許他就真的死了心,絕了那份埋在心裏十五年的念頭……

    那兩首詩,他一遍一遍翻來覆去的讀,越讀便越是心酸。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南原是那人心心念念想要待一輩子的地方,為何他到了江南,看到的卻滿眼都是淒冷悲涼?

    “江楓漁火對愁眠”——新科探花,封官進爵,衣錦還鄉,是什麽讓他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姑蘇原是他的家鄉,為何會有客船之語?是不是他也覺得,離開京城,離開了他所在的地方,哪裏都是異鄉?

    “月落烏啼霜滿天……”

    原來他也是在乎的……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

    原來他也是記得的……

    “人生若隻如初見……”

    原來他不是不怨……

    他怎麽忘了,記憶裏那個愛笑的少年,骨子裏是多麽的倔強,被辜負了他的人逼了一次兩次三次,他怎麽會不和自己越走越遠……

    “如海,我們,別鬧了好嗎?”在靜寂無人的街頭,在十字路口,在兩人即將分道揚鑣的地方,李熙聲音低低的說,甚至帶著幾許哀求:“我們別鬧了,好嗎?”

    良久,得不到答案的李熙終於轉過身來,麵向那個人,昏暗的星光下,他看不清林如海的臉色,隻能看見他微微抿緊的唇,稍稍撇開的頭。

    遂緊了緊身上的披風,一言不發,舉步前行,一輛馬車從後門的陰影處駛了出來,越過林如海,追上李熙。

    林福牽著馬走到林如海身邊,扶他上馬,從另一條小路離開。(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