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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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楠一回府,便從林如海口中得知了這個新差事,皺眉道:“爹你在鴻臚寺有沒有眼線?我想要查一個人。”
林如海不置可否,問道:“查誰?”
林楠將前些日子在街上遇上耶律良才的事兒說了,道:“此人甚是可疑。其一,乞丐的事,是他先提起的,而後戎狄使者又在二皇子麵前提及,沒道理戎狄人個個都和乞丐過不去吧?其二,那日耶律良才介紹拓跋玉是他兄弟的時候,拓跋玉的表情有點奇怪,像是按捺著自豪和激動……若他們兩個同為侍衛,便是耶律良才的身份高些,也沒道理叫一聲兄弟就感動成這個樣子。”
林如海沉吟道:“你說的那個耶律良才,可是那日站在戎狄使者右側的那人?”
林楠愕然,道:“父親怎麽知道?”
林如海道:“作為侍衛,他的注意力未免太過散漫了些,而且戎狄使者發話替你開脫時,曾得了他的暗示。”
又道:“原本我雖看出他身份不尋常,卻也懶得去管,但既然牽扯到你,讓人去查一查就是。不過乞丐的事兒,還得去做,陛下最好顏麵,既然被戎狄使者刺激到了,不解決此事,就絕不肯罷休。”
林楠嗯了一聲,道:“兒子想想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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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禦書房中,李熙,林如海,順天府尹付尚德,還有工部侍郎,外加二皇子李旭和湊熱鬧的五皇子李旬,端坐著聽林楠說話。
林楠道:“昨兒聽父親提及此事,臣便留意了一下,這京城的乞丐,大致可分為三種。其一,老弱病殘。此一類人,沒有勞動能力,或者喪失了大半的勞動能力,又沒有親人依靠,隻能靠別人施舍維持生存。這一類人,除安置外,別無他法。”
李熙點頭:“那另外兩種呢?”
林楠道:“第二種,我稱他們為惰民。大多是遊手好閑的無賴流痞,好吃懶做,平日裏坑蒙拐騙、偷雞摸狗,便是乞討,也常有訛詐之事,這一類人,需軟硬兼施,先給他們找個生計,若是依舊不願做的,要我說,直接打死也不為過。朝廷也好,百姓也好,供養這等蛆蟲做什麽?”
頓了頓,道:“最後第三種,就是真正罪該萬死了!不過也不能稱之為乞丐,他們或買或拐一些小孩子,打斷了腿腳,任他化膿長蛆,令這些孩子給他們乞討掙錢……”
說著,看了神情緊張的付尚德一眼,道:“不過,這種事,京城卻是少見。”
付尚德大大的鬆了口氣,感激的看了林楠一眼,李熙等人卻是首次聽說竟有這等事,簡直是聳人聽聞,冷哼一聲,沉聲道:“這等人,的確該千刀萬剮!”
林楠又道:“啊對了,還有一類人,算是業餘乞丐。”
“業餘乞丐?”
林楠點頭,道:“這一類人是村裏的農民,或者自己有地,或者租種的旁人的地,等到農閑的時候,就三五成群的出來乞討,增加點收入……這一類人最好辦,不管是給個活計,還是遣回原籍,都能輕鬆解決。”
這一類,倒比先前幾種還要讓人匪夷所思,李旭歎道:“想不到一個小小的乞丐,裏麵竟有這麽多的門道,林郎果然不愧是林郎。”
林楠卻不接他的恭維,道:“不過花了二兩銀子,找了個乞丐聊聊天而已,算不得什麽。這些事兒,府尹大人也未必不知道,隻不過沒有我這麽愛顯擺罷了。”
李熙道:“聽你的意思,要解決的話,除了要銀子,還要給他們尋個活計?”
林楠點頭:“銀子要的不多,且隻要出一次即可,後麵的讓他們自己解決。至於活計,這卻巧了,這幾天我在工部做東西玩,正好能用上。”
又道:“總之呢,先請戶部掏點銀子,然後工部的大人找個地方,修個安置院出來,圖紙我已經畫好了,至於該抓該殺的,自然要勞動府尹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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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是李熙額外關注的事,所以各部動作都極快,先是戶部,林楠要的那點銀子,那數額,別說驚動李熙,連讓林如海親自批複的資格都沒有,林如海人還沒出宮,那邊銀子就送到了工部。
其次是工部,林楠畫的那圖紙,無非就是一溜房子,裏麵大通鋪,簡單的不能再簡單了,全力施工之下,不過半個月便完工。
這兩部安安靜靜的,倒是付尚德那兒,在雞飛狗跳的抓小偷小摸,這種情景也不是第一次了,大家都習以為常,是以誰也不知道,這些小偷小摸到了順天府的大獄,竟會被大刑伺候,招出許多個“丐頭”出來。
而後京城的百姓突然發現,時常散布在各處乞討的可憐的小孩兒忽然不見了大半,與之相對的,是在順天府的大牢裏,付尚德沉著臉坐著,聽著身前傳來的嘶聲竭力的慘叫哀嚎:“啊!啊……饒了我……饒了我啊……求求你……啊……”
付尚德起身,獄卒朝兩側退開,付尚德看著刑架上血肉模糊的三個人,冷冷道:“放了你們?你們在打斷那些孩子手腳,戳瞎他們的眼睛,割掉他們的舌頭的時候,怎麽沒想過要放過他們?”
“大人,大人,小人錯了,您放過小人,小的一定重新做人,求求你……嗚嗚……放了小的,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七歲孩兒……求求你……”
付尚德冷哼一聲:“那就更該死了!”
從牙縫裏蹦出幾個字:“給我零敲碎剮了他們!”
走出刑房,聽見裏麵“饒了我”的慘叫已經變成了“殺了我”,淡淡道:“先把舌頭割了,鬼叫鬼叫的煩人。”
心有餘悸的扶了扶頭頂的烏紗——這一次,又好險啊!
心裏對林楠既是感激又是氣憤——這小子,隔三差五的挖坑給他跳,偏偏每次搭梯子的也是他,讓他恨都恨不起來……
……
清晨,耶律良才提起木桶,將涼水從頭頂一潑而下,側耳聽聽外麵傳來的模糊的銅鑼聲和喊叫聲,隨意抹了一把臉,問道:“這是什麽?”
拓跋玉將新打上來的水倒入空桶,道:“一早上就在叫了,說府尹大人要清查京城的人口,讓無家可歸的流民和乞丐到衙門集合,逾期不到者,視為流寇,就地打殺。”
耶律良才唇邊露出一抹奇怪的笑容,道:“難怪人說大昌皇帝愛惜羽毛,果然如此!這些人,不事生產,利用旁人的憐憫生活,和水蛭無異,這種人,活的下去就活,活不下去死了更清淨,管他們作甚!”
搖頭笑笑,繼續道:“早先便聽說大昌財丨政緊張,偏還要為了一點顏麵,去填這個無底洞……他難道不清楚,這就是一個雪球,會越滾越大嗎?”
大昌幅員廣闊,不管怎麽樣,每年或多或少,總有地方受災,今兒安排了這一批,明年呢,後年呢?等流民們知道消息,蜂擁而至呢?
拓跋玉道:“先前還聽說大昌皇帝是一位明君,現在開來,目光竟然這麽短淺,可見漢人常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的確有幾分道理。”
……
順天府。
“你瞧瞧你瞧瞧,你看這個,剛剛瘸的還是右腿呢,這會兒就換左腿了……他娘的,再也忍不下去了!”李旬作勢擼起袖子就要向外衝,見林楠還老神在在的坐著喝茶,不由泄了氣,哀聲道:“林大哥,大舅哥,林大爺!您就饒了我吧,我真不是這塊料!你說我堂堂一個皇子,做什麽非要來和這些乞丐打交道啊!”
林楠看了他一眼,道:“要怪你怪陛下去!要不是陛下不知道對我爹說了什麽,我爹會突然發話,說堅決不許你日後吃妹妹的軟飯,必須自己能養活自己嗎?”
“我,我……”李旬氣呼呼的指著自己的鼻子,又指指門外:“我靠他們來養活我?全城的叫花子要一天的飯,也不夠我一頓吃的!”
林楠淡淡道:“那你就少吃點。”
李旬怒了:“爺我是皇子,爺我有人的是人養!”
林楠將茶杯湊道唇邊吹了吹,喝了一口,才悠悠道:“父親說,若是殿下你不肯幹,他就去回稟陛下,讓陛下先停了您的俸祿,等和我妹子成了親以後,再補發。”
抬眼見李旬瞬間蔫了下去,翻了翻白眼,道:“你當我喜歡讓你做呢?這事兒甭管是交給誰,我早做了甩手掌櫃了,還用的著在這耗著?這會兒,正是睡回籠覺的好時候呢!”
李旬氣焰消了下去,可憐兮兮道:“可你看看外麵那群人的樣子,是肯好好幹活的嗎?”
林楠冷哼一聲,道:“由得了他們?”
招手令人進來,小聲吩咐了幾句。
片刻之後,負責看著人群的衙役目光從剛剛被帶走的“瘸腿”的中年乞丐身上收了回來,唇邊掛著冷笑,意味深長對身邊一人道:“瞧,又一個。”
他身邊的衙役懶洋洋拄著哨棍,道:“我說先前那個坑挖的太小,你們還不信,瞧瞧,這可是一半兒要進去的模樣,再挖三個都不定夠!”
“沒事兒,那邊的人學乖了,讓他們自個兒挖呢……自個兒挖坑埋自個,多好玩?”
拄著哨棍的衙役深有同感的點頭,道:“反正留著也是浪費糧食,還不如埋了肥田呢!讓他們害的我們被戎狄人嘲諷,活該!”
不多時,一直站在窗口觀察的五皇子奇異的發現,從進門就裝殘裝病的乞丐們一下子變得精神了,甚至連真正有病的,也努力做出一副生龍活虎的模樣來,歎道:“你既然有這手,怎麽不早拿出來?剛剛好幾個裝病混過去的!”
林楠道:“放心,他們也討不了好。”
將李旬叫過來,紙上的章程,一點一點的講解,末了道:“大概就這樣了,照做就成。你不是說你熬鷹馴馬鬥蛐蛐兒都是一流嗎?就把他們當了鷹熬,若真有那刺頭兒,給個頂撞皇子的罪名,扔到煤礦去挖煤會吧?”
俗話說,當過三年叫花子,給個皇帝都不換,那些個人,向來好吃懶做慣了,忽然讓他們起來幹活,自然是百般不願,裝病裝殘什麽的,還隻是個開始呢。
若換了是法治社會,朝地上一躺——我就是不幹,我就愛乞討你怎麽著吧?乞討犯法嗎?犯法你抓我去養啊?大不了不就是送回家去嗎?正好省了我一趟路費,在家度幾天假,換個地方繼續……
但是在這個沒有人丨權的時代,身為上位者要收拾幾個潑皮,不要太簡單。
林楠交代完手尾,將東西交給他收起來,忽然想起一事,道:“那日你同父親說了些什麽,讓父親一下就點頭同意了你和我妹子的婚事?”
李旬苦笑道:“我說我什麽都沒說,你肯定不信。”
林楠訝然道:“你在我麵前,不是挺能說會道的嗎?”
李旬麵色發苦,道:“嶽父大人同我下了一盤棋。”
“額?”
“嶽父大人說,隻要我能贏了他,別說將女兒嫁給我,便是我要別的什麽,也會全力助我。我欣喜如狂,而後……”李旬露出不堪回首之態:“然後我覺得,能做個棋外之人,是何等幸運的事兒,反正這輩子,我是不同人下棋了……”幾番大喜大悲,幾度大起大落,那種無論如何都跳不出別人的手心的挫敗感,讓他幾乎發狂。
一連數晚在噩夢中驚醒之後,他悟了——我果然不是那個料,還是舒舒服服的做我的閑王更好啊,於是才有了撒潑耍賴不肯去六部任職的那一幕。
林楠明了,他和林如海下棋下慣了,早先不如林如海的時候,何嚐不是被他耍的團團轉,自以為好容易找到的破綻、妙招,最後發現原來是陷阱,那種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感覺,的確讓人不好受。
更何況,李旬還在其中,下了偌大的賭注。
事情都交代完了,林楠也懶得繼續看戲,留下李旬一個人,就出了順天府衙。剛出門不久,便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林兄?”
一回頭,便見兩人站在街邊看著他,點頭微笑道:“原來是耶律兄和拓跋兄。”
耶律良才道:“剛剛在外麵閑逛,看這邊人多,就來看看熱鬧,不想遇到林兄。”
林楠笑道:“那倒真是巧了,我也是知道順天府有熱鬧可看,才過來串串門兒。”
拓跋玉好奇道:“林兄不是朝廷命官嗎,怎麽每次看見林兄都好像很悠閑的樣子?”
林楠聳聳肩道:“我年紀小,重要的事兒不敢交給我,讓我跑腿打雜吧,又顧忌我爹的麵子,所以就由著我先混著,等再大一點才給正經差事呢!”
耶律良才一拍手中的折扇,道:“正巧我們也整日閑的很,若是林兄不嫌棄,不如一起用個便飯如何?末了也想請林兄帶我們四處逛逛,難得來大昌一趟,卻還不曾好生玩玩呢!”
林楠歉然道:“這卻要兩位失望了,你們也知道,小弟前些日子闖了大禍,正被父親關在家裏抄書呢,因為父親上衙去了,才敢偷偷溜出門玩玩,這都過了半日了,若再不回去,當真要屁股開花了!”
並不等二人答話,微微抱拳,徑直離去。
耶律良才看著林楠緩步離去的背影,一身輕薄的雪白長袍,將要及腰的漆黑長發,逍遙散漫的步伐,仿佛即將乘風而去的仙人一般,正微微失神間,聽到身便拓跋玉道:“這位林狀元,好生有趣。”
耶律良才頭也不回道:“怎麽個有趣法?”
拓跋玉道:“看他的字,他的詩,他的容貌氣質,都仿佛仙人一般,當不食人間煙火才是。可是他卻偏偏會舉刀嚇人,會刻薄的氣的人吐血,連屁股開花這樣不雅的話都張口就來……這還不有趣嗎?”
耶律良才微微一笑,道:“大昌人說,至俗至雅在林郎,自有其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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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熬鷹之語啟發了李旬,後麵的事便不需林楠操心了。
老弱病殘幾乎是歡天喜地的被收容,客串乞丐的農民一聽要簽賣身契,第一時間跑了個沒影兒,最後就隻剩了的街頭混混地痞流氓這一類了,至於控製別人行乞的丐頭,順天府伊付尚德表示——京城中絕無這等人……起碼現在沒有。
雖隻剩下惰民一類,但就是這些惰民是最棘手的。李旬身邊隻有十多個差役幫忙,便是一個人有十雙眼睛,也看不住幾百個流民,李旬才熬了三天,鷹就跑了一大半,又回到了各個街頭。
李旬也不去找他們,隻是第二日,一道同樣在現代社會絕對不可能出現的法規出台:全城乞丐皆由朝廷統一安置,但凡街頭行乞之人,非是騙徒即為流寇,見之即刻報官,若有敢施舍食物者,罰銀十兩,敢施舍財物者,罰銀百兩,枷十日。
於是第三天,被人狗攆耗子似得攆了一整天,卻一粒米都沒能吃上的“老鷹”們,回來了一大半,第四天,除了遠走他鄉繼續其行乞大業的有誌之士外,全都回來了。
在大昌皇族的強權之下,人比鷹要好熬的多。
又過了半個月,大昌京城的街頭,多了一種名為三輪車的新鮮東西,在水泥路上蹬起來,跑的比馬車還快,有專門拉人的,也有專門拉貨的,比起轎子和馬車來,不知道便宜了多少倍。
拉車的人統一一身綠色的短衫,衣服上畫著號,按路程遠近計費,若有敢多要錢的,到車行去報個號,一經核實,車夫立馬倒黴。
另外進城的馬車驢車也多了個規矩,或者在外麵先讓牲畜將肚子放空了再回來,或者將馬車寄存在城外新開的車行,然後租個三輪車進城。如若不然,那馬兒一翹尾巴,就有或瘸腿或豁牙的老頭在一旁等著了:或者自個兒收拾幹淨,他免費給你提供工具,或者給他一文錢,他幫你收拾……若是兩樣都不肯,沒關係,那邊的差大爺正閑著無聊呢!
別管是拉車的,還是城外看馬車的,又或者是街上罰款的,晚上回去以後,都要交兩份錢,一份是租車錢加食宿費,一份是養老費,前一份錢也就算了,在這個佃戶將一大半收成交給地主成為慣例的時代,他們真心覺得,便宜,真便宜!但是第二份錢,卻異議頗多——
“憑什麽相信你們啊?到時候不養我我能咬你們一口啊?”
“我要還沒老就死了,不是虧大了?”
“……”
若換了是林楠,說不定還會給他們解釋幾句,但可惜策劃者雖然是林楠,執行者卻是李旬,直接冷冷道:“不信算球,不信就全做了租車錢,愛要不要!”
於是眾人紛紛改口,覺得所謂的什麽“養老費”真真是收的萬分合理啊,他們是一百萬個願意交的……(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