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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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年一遇的大水……

    林楠手上的動作瞬間僵住。

    他知道在這個年年修堤年年跨的朝代,二十年一遇的大水意味著什麽。

    雖然河堤在李資的努力下,好生修了半年,可是區區半年能修起多長的堤?區區半年能將那些積年累月堆起來的渣子工程全部挖開再修一次?

    那個人在河堤上,錢花了,人殺了,多大的陣仗都擺出來了,結果堤卻跨了……

    即使人人都知道這隻是他運氣不佳,可是也不妨礙他們將所有過錯都堆積在他身上,將一個一心為百姓為大昌做事的賢王,變成圈養在京城以生孩子為己任的閑王……更何況還有兩個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兄弟,一直火眼金睛的盯著,等著揪他的錯處……

    猶記得臨別時,那人轉身登車,卻又停下,轉頭笑問:你今兒吹什麽曲子送我?

    他說:不吹。

    然後看著那人那車越走越遠……

    忽然就很後悔。

    明明知道那人是在沒話找話,為什麽就不依了他,多留他一會?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再看見他意氣風發的笑臉……

    “大爺?大爺?”

    林楠霍然驚醒,將擦頭發的布巾扔在一邊,一邊穿外衫,一邊問道:“父親呢?”

    林全上前幫忙,答道:“原已歇下了,不過現在應該已經起了,福管家說,估摸再過一會,宣老爺進宮的聖旨也該到了。”這麽大的事兒,李熙肯定不會等到第二天再議,而不管是救災還是賑災,戶部都是最重要的一環,跑的了誰也跑不了他林如海,所以幹脆自個兒早早的就準備好。

    林楠嗯了一聲,匆匆向林如海的正房走去,裏麵亮著燈,林楠進門,見林如海果然已經起了,身上穿著官服,帽子放在一邊,正低頭翻看一本冊子,聽到聲音,頭也不抬道:“今兒晚上遇上那兩個了?”

    林楠雖心切水患之事,林如海的問話卻不能不答,嗯了一聲,道:“父親查到他們的身份了?”

    林如海道:“雖沒有確切的證據,但那耶律良才八成是戎狄王的幼子,出身夠高,母族勢力甚大,受寵,本事也不錯,若不出意外,下一任戎狄王就是他了。”

    又道:“講講今兒的事。”

    林楠隻得快快的講了一遍,林如海聽到他將水泥的方子用以往的字體寫給耶律良才時,抬頭看了他一眼,道:“你挖坑的本事倒是不錯。”

    林楠訕訕道:“他既然給兒子挖了個坑,兒子自然也要回他一個……反正坑挖在那兒,管他有沒有人跳進去呢,咱們又沒什麽損失。”

    林如海淡淡道:“放心,這麽香的餌,不怕沒人跳。”

    招來林福,道:“等山海書院建成的時候,將大爺抄的那兩箱子書送去……最裏麵兩箱,勿要送錯了。”

    林楠眼睛一亮,道:“父親是……”

    林如海淡淡道:“不讓他們確信那是你親筆所寫,又怎麽能釣得到大魚?”

    林楠點頭,林如海說的那兩箱子書,毫無疑問是他抄的第一批書,上麵正是他一年多前的字跡。這些東西數量大不說,又是送給時元洲的,萬萬不可能作假,有了這些東西來對比筆跡,便是再多疑的人也隻有上當的份兒。

    於是繼續再講下去,說到最後時,稍稍猶豫了一下,還是將對李磐說的話說了出來。

    不是因為林如海的積威,而是這些事牽扯太大,他不可能瞞著林如海去做。

    林如海終於抬頭,手上的冊子放下,緩緩靠上椅背,雙手十指交叉放在腿上,靜靜看著林楠,臉上所有表情都消失的一幹二淨。

    他的目光談不上銳利或沉重,林楠卻覺得周圍的空氣都凝結了,壓抑的讓他連氣都透不過來。

    仿佛過了幾個世紀之久,他才聽到林如海風一樣輕飄飄的聲音:“那誠王殿下呢?”

    林楠想不到林如海會忽然提到李資,不由有些心虛,微微滯了一下,才低聲道:“三殿下說他並無此大誌……”

    林如海淡淡打斷道:“是他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林楠臉上瞬間煞白,張了張嘴,卻幹啞的發不出任何聲音。他早該知道,他和李資之間的事,可以瞞過任何人,又怎麽瞞的過他父親……他原該想到,若僅僅是他決定支持李磐之事,如何能讓林如海有如此大的反應?

    麵對林如海,他從來不曾內疚過,因為他從未將自己視為占了林如海兒子身軀的外來者,他就是他的兒子!他就是林楠!從裏到外,從頭到腳,每一根骨頭,每一根頭發,每一縷靈魂,都是!

    他記得他教他寫字時,大手握住小手的暖;他記得調皮搗蛋時,戒尺打在手心的疼;他記得犯了錯誤後,跪在祠堂總也等不到心軟的爹爹來探的委屈……他更記得,從獄中出來之後,每每在深夜看見的那個靜靜站在他的窗外,確認他的確已經平安歸來的身影……他的父親,或者驚才絕豔,或者老謀深算,可是在兒女之事麵前,卻如同任何一個凡夫俗子一樣,有著幾近於卑微的姿態……

    他很少流淚,現在卻覺得心裏酸楚的厲害,有什麽東西迫不及待的要奪眶而出,他問自己,如果現在父親開口,讓他離開李資,讓他娶妻生子,他是否能狠的下心腸拒絕……

    他心裏亂糟糟糾結成一團,卻不知林如海看著兒子前所未有的脆弱模樣,長歎一聲。

    青衣小廝快步而來,停在外麵對林福做了個手勢,林福輕聲道:“老爺,傳旨的公公到了!”

    林如海嗯了一聲,拿了官帽起身出門,在林楠身邊停了停,淡淡道:“最好……是他的意思。”

    頭也不回的離開。

    林楠頓時愣住,原以為迎麵而來的暴風驟雨,就這麽過去了?那他爹到底是知道了還是不知道呢?

    還有那句‘最好是他的意思’……是指幫扶李磐的事兒,還是指李資放棄爭奪大位的事兒?

    他愣了一會,才想起自己過來的目的,忙急衝衝追上去,還不等他開口,林如海淡淡掃了他一眼,道:“你想多了。陛下向來乾坤獨斷,隻要陛下心中清楚是怎麽回事,旁人再怎麽進饞也不過是徒惹厭惡罷了——別忘了三殿下始終是陛下最得用的兒子,豈容旁人汙蔑?最多不過礙於形勢冷落幾年罷了。”

    林楠訕訕一笑,道:“誰關心這個來著,隻是大半夜的父親還要外出公幹,好生辛苦,兒子特意來送您出門。”

    林如海冷哼一聲,不再理他。

    林楠笑著從小廝手裏接了個燈籠過來,殷勤給林如海引路。

    ******

    禦書房中,李熙聽著戶部、吏部和工部的官員你一言我一語的打著擂台,臉色很不好看。

    待吏部尚書再一次影射李資時,李熙冷哼一聲,道:“朕叫你們來,不是為了追究責任的!”

    吏部尚書惶恐起身道:“陛下恕罪,臣隻是覺得,誠王殿下這段日子用鐵血手段,嚴厲整頓河工,又花了海一樣的銀子重修河堤,總不會一點用都沒有吧?也許就撐過去了也不一定……”

    真是挖得一手好坑!一直捧著茶杯把玩的林如海抬頭看了禮部尚書一眼,打斷道:“郭大人,請恕下官糾正一點。”

    禮部尚書怒視林如海,這般在旁人說話的時候打斷,原是極不禮貌的行為,更何況還是在陛下麵前。

    林如海對他的憤怒視而不見,淡淡道:“誠王殿下到底怎麽個鐵血手段法,到底殺了多少人,這是吏部的事兒,我不清楚。但是誠王殿下修堤花了多少銀子,這卻是戶部的事兒,恐怕郭大人你也不清楚……您要說事,就說您吏部的事兒就行了,別扯到我們戶部頭上。”

    吏部尚書怒道:“林大人您這是什麽意思?誠王殿下在河道上動用了多少人力物力,不是海量的銀子,能堆的起來?這人盡皆知的事兒,怎的下官說一句,便算是越權了不成?”

    林如海淡淡道:“人盡皆知,怎的偏偏我不知?”

    “林如海,你不要胡攪蠻纏!”

    “胡攪蠻纏?”林如海悠然道:“好叫郭大人知道,誠王殿下修堤,還真就沒花朝廷幾個錢……起碼,不比去年河道上的開支多多少。”

    吏部尚書皺眉道:“這怎麽可能?去年河道並未大修,花的銀兩遠不如先前……”花的銀兩遠不如先前,倒不是因為大修不大修的,而是因為去年春開始,河道總督就被於長箋盯上了,又惹了林家,打官司一直打到抄家問斬,哪有功夫要銀子?

    林如海歎道:“怪隻怪,河道上的官員實在太富有了。聽說誠王殿下在河道上,一直是既往不咎,隻抓撞到他眼前的……嘖嘖!也沒見抓多少人,可是銀子卻真的跟海一樣似的嘩嘩的來。因陛下有言在先,河道官員身上抄出的銀子,就地用在河道上,是以也沒運回京,郭大人有所不知也是正常。”

    禮部尚書頓時噎住。

    他剛才的話裏暗藏機鋒,暗指若大堤垮了,便是李資修的堤“半點兒用都沒有”,再對比李資的所作所為——在河道上大肆殺人抓人,以及花了大量的銀子,一舉便可將李資先前的功績抹去,且更添了暴戾、無能、徒耗國力的罪名。

    誰知林如海這廝嘴巴厲害的很,幾句話就將李資從坑了扒拉了出來——

    銀子?人家花的並不比往年多,往年普通的洪水都擋不住,人家擋不住的卻是二十年一遇的大水,何過之有?

    暴戾?他是抓了人殺了人,可抓的這些人的搜出的銀子都夠大修一次河堤了,誰敢說這些人不該抓不該殺?反倒是有功無過了。

    最可氣那廝在“官員”二字還別有深意的頓了頓,分明是在說,那些“富有”的官員是他吏部指派的……

    他才不信林如海的話,李資到底花了多少銀子,還不是他林如海一張口的事兒?可是便是知道林如海胡說八道又怎麽樣?他夠資格去查戶部的帳嗎?便是陛下授權,他也沒什麽信心從這隻不算老的老狐狸眼皮子底下查出什麽東西來,誰不知道林家專出妖孽……

    李熙看了吏部尚書一眼,淡淡道:“此事稍後再議。現下是二十年一度的洪水,顯然靠老三才修了半年的河堤八成是擋不住的。還是先說說事後賑災的事兒吧。”

    吏部尚書一顆心沉了下來,有陛下這句話在,河堤若是保不住,是應該的,若是保的住,則是誠王殿下潑天的大功……

    ******

    林楠在書房等了許久,才聽見人聲響起,迎了出去,果然是林如海回來

    林如海看了他一眼,將官服褪下,道:“放心,此事牽扯不到誠王殿下。不早了,你回去睡吧,我還要算一下需籌備的賑災所需。”

    林楠道:“父親都不睡,兒子怎麽睡的著?讓兒子助父親一臂之力。”

    見林如海皺眉,笑道:“父親放心,兒子在詩詞上的功夫是虛的,但是算術卻是真心厲害,絕不會給父親添亂。”再怎的也學到了微積分了,怎麽也不會比古人更差吧!

    林如海冷哼一聲道:“怎的往日不見你這般孝順?”到底沒有攆他出去。

    父子兩個加班到深夜,總算是告一段落,林如海令林楠回去休息,他自己準備就在書房小憩片刻,反正離早朝的時候也不遠了。

    林楠揉著眼出門,忽又想起一事,頓住腳步,道:“父親,為什麽我們算的都是賑災之物,而無救災之物?陛下派了多少人去搶險救災?”

    林如海道:“搶險救災,自然由地方上自己組織人手,從京裏派人,莫說無人可派,便是有人,等到了地方,黃花菜都涼了。”

    林楠道:“朝廷在各地不是都有駐軍嗎?為何不讓軍隊去?”

    “讓軍隊救災?”林如海皺眉道:“此事未有先例,怕要有一堆人反對。你若真有此意,待會便和我一起進宮,自己和那些老古董鬥嘴去!”

    林楠眼睛一亮,道:“若兒子果真說服了陛下,可否隨使者一同去河道上看看?”

    林如海看了他好一陣,冷哼道:“隨便你!”(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