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章 滅門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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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君琰在一旁看著,心內不禁有些酸楚,他自小便常去萬佛寺求醫,因同朗清年歲相差不多,總愛去找他玩耍,如今雖然都長大了,但幼時的情分仍然不減,如今他此一去,也不知將遊曆到何處,亦不知幾時才能回還,再見之期隻怕難以預料,心內總是不好受的。

    朗清看著他淺淺一笑,對他的心思,亦明了幾分,柔聲道:“你的身子,比從前好了許多,又隨我學了些防身的功夫,亦有強身健體之用,我也能放心許多。”

    沈君琰看著他笑了笑,點了點頭,又道:“若是可以,常回來看看也好。”

    朗清抬眸看著那高聳的城牆,若有所思,晃了一會兒,方應道:“好。”

    辭別了沈君琰同宛湘寧後,朗清背著行囊獨自上了路,沿著城郊的小路一路遠去。

    京城郊外,循著小徑,長了許多桃樹,如今正是驚蟄時節,桃樹上開出了淺粉色小花,沿著城外的小溪一路前行,心情也舒爽了許多。朗清將手中的念珠撚了幾下,淺淺一笑,繼續向前行去。

    走了約麽有半日之久,日已三竿,朗清亦覺得有些口幹舌燥,便向四周望了望,不遠處的路邊,似乎有個不大的茶攤,似有過往的客商在那裏落腳歇息,便也往那裏去了。

    啟國舉國信奉佛教,普通百姓也大多尊佛、敬佛,如遇到過往的僧侶前來化緣,必是要奉上熱茶熱飯,好生款待一番才是。茶攤的老板亦是善心之人,見朗清在遠處過來,便備好一壺熱茶,又讓妻子盛了一碗素菜,再加上一碗白米飯,放在桌上候著。見朗清走到了茶攤前,還不等他開口,茶攤老板便笑道:“師父一路走來辛苦了,請在這裏用些茶飯再走罷。”

    朗清一怔,側眸看見那已擺在桌上的茶飯,心內一暖,躬身行禮,道:“阿彌陀佛。多謝施主。”

    茶攤老板同妻子看著他笑笑,還禮而道:“師父不必客氣,蒙佛祖保佑,我們如今衣食不缺,不過一些茶飯,還是招待的起的。隻是,小小茶攤簡薄,亦無好菜相待,還請師父不要嫌棄才是。”

    朗清行禮,應道:“不敢,多謝施主。”說罷,他便走到那桌前坐下,端起茶杯飲了一口,潤了潤喉嚨,一股清香沁入心脾,唇角也不由得現了一彎淺笑。

    “朗清大師,許久未見,別來無恙……”一個清麗的女子的聲音傳至耳邊,朗清回眸望去,見一個異族裝扮的俏麗少女正笑意吟吟地立在他的身後,正是耶律清莬。見朗清已看見了自己,耶律清莬不等他邀請,便自顧自地走過來在他對麵坐下,眉眼彎彎地看著他。

    朗清被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問道:“公主因何到此?”

    耶律清莬笑著應道:“自然是來為大師送行的。”

    朗清一怔,抬眸看了看她,淡淡應道:“貧僧不敢當,多謝公主。”

    那茶攤老板見這異族姑娘似乎與朗清甚是熟稔,雖有些詫異,但還是又送了一杯熱茶過去。

    耶律清莬看著眼前的這杯茶,輕輕笑了笑,端起了淺嚐了一口,笑道:“這茶水真香。”

    朗清淡淡道:“公主出身富貴,這茶不過是普通的民間之物,竟也能品得出香味嗎?”

    耶律清莬輕輕一笑,道:“大師應該並不知曉,我母妃出身民間,不過是普通商販之女,自小便是吃這些普通的民間之物長大的。宮裏人拜高踩低,我們母子並未被父皇格外恩寵,因而宮人們對我們也毫不重視,雖不至缺衣少食,卻也看慣了冷眼。我母妃對這些毫不在意,反而經常親自下廚做些民間的吃食給我們,也給我們講了許多民間的趣事。自小,她便告訴我們,有些看上去富貴高雅之人,其實華服之下藏汙納垢,反倒是這些衣衫襤褸的普通百姓,心思才是真正的純善。”

    朗清笑道:“夫人高見,當真是難得。”他向四周環顧一下,見耶律清莬並未帶任何隨從,又問道:“公主是自己出宮的嗎?”

    耶律清莬點了點頭,應道:“正是。反正在宮裏,我也不是正經的公主,也沒甚麽人管我,守宮門的侍衛見我想出去逛逛,便放我出來了。”

    朗清微微頷首,並未應聲,隻拿著筷子安靜地夾了菜吃。

    耶律清莬見了,脆聲笑道:“我知道你為何要走。”

    朗清抬眸,看了看她,應道:“所有人都知道。”

    耶律清莬凝眸看著他,又道:“三公主很傷心,三日未進水食。”

    朗清輕輕咬著下唇,眸中閃過一絲憂慮,卻未應聲。

    耶律清莬留心看著他,自然沒有忽略他眸中的憂慮,垂眸輕笑,又抬起頭來看著他道:“若我是你,才不會這樣走了。就算要走,也要先毀了三公主才走,不是嗎?”

    朗清猛地抬起頭來看著她,厲聲問道:“你說甚麽?!”

    耶律清莬又笑道:“你不必激動,說好的心靜如水呢?”

    朗清自知言行不妥,垂眸思忖了一番,抬眸看了她一眼,並未作聲。

    耶律清莬自顧自地道:“我說的沒錯呀,如此深仇大恨,不過毀他一個女兒,已算是便宜他了,”她的語調有些低沉,一雙清眸直直地看著朗清,似笑非笑,問道:“不是嗎?”

    朗清緩緩將手中的竹筷放下,輕輕一笑,道:“公主所言,貧僧聽不懂,不過天色不早,貧僧需繼續趕路了,還請公主見諒。”說罷,他重新拿起念珠同僧缽,起身欲走。

    耶律清莬又在他身後道:“大師且慢,此事如今隻我一人知,”邊說著,語調一轉,“但若今日大師不想同我將話講清楚,隻怕明日,三公主便會知曉了。”

    朗清一怔,背著身子思忖了一會兒,便又轉過身來,重新落座,看著她淡淡道:“公主想說甚麽?”

    耶律清莬滿意地笑笑,撐著下巴看著他,緩緩道:“我曾聽說過,啟國有三位抗禦外敵的將軍,人們將他們稱為‘啟國三將’,都是立下汗馬功勞的大功臣。其中一位最年長的,便是宣威將軍林正合;最年幼的,是驃騎將軍沈建勳;而另一位,卻好像很久未曾聽人提起過了……”

    朗清低垂著眉眼,並未應聲,隻緊緊抿著嘴唇。

    耶律清莬繼續道:“我聽說,那位將軍常年駐守西北,二十年如一日,護得啟國西北多年安寧,真是位難得忠臣良將……”

    朗清聽著,眸中微微一暗,嘴唇微動,卻仍竭力強忍著並未開言。

    耶律清莬抬眸看著他,笑吟吟地問道:“大師可曾聽說過此人?”

    朗清凝眸看著她,淡淡道:“公主若是有話,不妨直說罷。”

    耶律清莬看著他,便也不再賣關子,直言道:“我兄長常年駐守北遼南境,也就是啟國的北境,因而對這位將軍的英勇事跡略有耳聞,對他也是十分敬仰,因而便趁閑暇之時,跟附近的百姓打探了幾番,又私下去調查過一段時間,方才得知了當年的那場慘案。”

    朗清神思恍惚,已在腦中塵封多年的往事再次湧上心頭,仿佛又看見了當時年幼的他,體會到了他當初的惶恐與孤獨。父親本是個大英雄,鎮守一方,頗有威名。母親是個大家閨秀,溫婉賢淑,品行俱佳。佇立西北邊境的將軍府,雖處荒涼之地,卻也是個滿是歡聲笑語的家。隻是,那一切的幸福美滿,都在那封漏夜而至的聖旨麵前,戛然而止。

    朝中有人彈劾父親通敵叛國,皇帝聽信奸佞之言,並未相信父親半分,直接下旨免了父親的一切職務,並將他們全家押解回京候審。那時正值嚴冬,西北本就荒冷,再加人心惶惶,許多家人皆染了重病,他隻記得自己突發高熱,病的神思恍惚之時,聽見了帳外傳來的哭喊哀求之聲。

    父親衝進帳中,倉皇將他抱起,另一隻手攙著患病的母親,搖搖晃晃地出了帳篷。他永遠都忘不了那恐怖的殺戮場景,映著火光,當真是血流成河。家人們的呼救哀嚎之聲,至今仍會出現在他的魂夢之中,讓他不得安寧。他親眼看見父親死於一個身著甲胄之人的刀下,也還記得母親那猶在耳邊的哭喊之聲。最終,最後關頭,身中劍傷的母親將他死死地護在身下,而她自己,卻殞身在那冰天雪地之中。

    他又病又怕,身著單衣,隻能依靠在風雪中將母親的屍身抱得緊一些才能抵擋那徹骨的風寒,又冷又餓,幾乎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一個慈眉善目的灰衣老僧念著佛號出現在他的麵前,才將他從地獄門前拉了回來。

    朗清低低地垂著眉眼,雙手在袖間緊緊攥住,那些他本以為已經忘記的畫麵,再次清晰又殘忍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之中,讓他心內生出了一陣又一陣的難耐的悶痛。

    耶律清莬凝神看著他,眸中閃過一絲不忍,卻又問道:“你可知曉你的父母都是死於何人之手嗎?”

    朗清並未抬頭,聽見問話,微微顫抖了一下,竭力將心神穩住,應道:“逝者已逝,又何苦追究那麽多?過去的,終究是過去了。”

    耶律清莬輕輕一笑,又道:“其實,當初沈將軍出事之時,你便已經知道了。或者說,你早就已經知道了。在朝堂之中,最大的罪名,並非是貪汙受賄,也非通敵叛國,而是,”她直直地看著朗清,一字一句地道:“功高蓋主!”

    朗清抬眸,看著她。

    耶律清莬繼續道:“當年安北將軍楊謹知,在西北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敬的人物,若我是當時的皇帝,對他肯定也是十分忌憚的。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他手下的二十萬精兵,既能攻入西涼的都城,就難保有朝一日,不會攻入啟國的都城。你說對嗎?”

    朗清垂眸,輕輕頷首,並未言語。

    耶律清莬又問道:“殺父之仇,滅門之恨,就這樣算了嗎?”

    朗清抬眸,直直地看著她,問道:“那依你之見,我該當如何?” ,o

    耶律清莬本以為,提及這段他塵封已久的往事,定會讓他激動異常,不想他沉默了片刻之後竟又是如此的冷靜,心內一顫,不禁湧起一絲慌亂,卻仍勉力穩了穩心神,又道:“其實,楊將軍當時,尚有一些舊部幸免於難,他們對楊將軍極為忠心,一門心思想為他報仇。若你有心,可借助他們,以及北遼的兵力……”

    “不必了!多謝!”朗清冷冷地打斷她的話,拂袖起身,又道:“我早已不在這紅塵之中,從前的仇恨早都已經煙消雲散了,我也不想再提起了,有勞公主前來相送,天色已晚,公主還是盡早回宮去罷。”說罷,他輕甩衣袖,轉身欲走。

    耶律清莬在他身後看著,又揚聲道:“若是我告訴你,當年楊將軍滿門的慘案,是因為當今聖上與當年的紀王爺爭奪皇位,而楊將軍與紀王爺卻是忘年之交,從而刻意誣陷的,你可還是如此的想法嗎?”

    朗清一怔,回過身來,緊緊地盯著她看著,那眼神讓耶律清莬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過了好一會兒,朗清方似回過神來一般,緊緊抿著雙唇,似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勉強從唇縫中擠出了幾個字,道:“不勞公主費心了!”說罷,他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了。

    耶律清莬起身,立在原地,怔怔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喃喃道:“我也是迫於無奈,希望你不要怪我,我也知道這番話會給你帶來多大的痛苦……”

    回到錦繡苑後,沈君琰便匆匆忙忙地更了衣,去禮部處理公務去了。

    宛湘寧又閑了下來,倚窗而坐,看著院中花蕊初綻的粉嫩桃花,腦中想著一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向下一瞥,卻見瑾蘭引著一個青年男子緩緩走進了院中,再細一看,那男子著寶藍色繡七彩雲龍紋氅衣,頭戴玉冠,正是兄長宛攸寧,心內一喜,便起身下樓迎了出去。(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