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曇花一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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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文闡見司馬令姬沒有當即反對,好不歡喜,眉飛色舞地說:“今天換個新花樣玩,保證你從來沒玩過。我們先來抽簽,抽到花簽的那個蒙上眼睛大聲報數,從一數到一百,其他人在這期間要迅速在宮中找地方藏好。報完數後可以摘下蒙眼的巾子,在一刻鍾內將藏起的人找出來。如果找不到,就算輸了,可是要接受懲罰的!”

    見不置可否的司馬令姬聽得認真,宇文闡便知道她願意玩這個遊戲,隨即轉頭看向夏蔓,語氣稍顯強硬地說:“你也來玩吧,多個人更有意思。”

    司馬令姬好像變了個人似的,竟也攛掇起夏蔓:“皇上都叫你了,那就來一起玩吧,反正我也不會玩,大家一起也好有個照應。”

    皇後的出麵讓夏蔓受寵若驚,她高興地加入其中,心裏卻暗想皇上說的不過是宮外孩子們的尋常遊戲,但身份尊貴的皇上和皇後竟對此甚感新奇。想到這裏,夏蔓心中一時五味雜陳,卻又說不出為何觸動萬分。

    宇文闡下令所有宮人全部退下,以防作弊。抽簽過後,抽到花簽的是司馬令姬,她欣然接受了“找人”這個角色,蒙住眼睛大聲報數。

    宇文闡狡黠地朝夏蔓眨眨眼,一溜煙地跑進後殿。夏蔓望著皇帝歡脫地跑開,看到他高興的樣子,自己竟也覺得開心。麵壁而站的司馬令姬已經數到八十多,時間緊迫,夏蔓慌慌忙忙地跑到牆角處的一盞鎏金人形宮燈後,借高大的立式宮燈擋住自己。

    司馬令姬報完數後摘下蒙眼布,轉過身竟一眼就望見牆角宮燈旁露出一塊淡黃色的裙角。她踮起腳輕聲朝著宮燈處走去,看到夏蔓壓低頭縮著身子蹲在宮燈後,不禁掩袖而笑,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哈,一下子就找到你了,快出來吧。”

    夏蔓雖是宮女,但因小孩的天性,輸了遊戲也稍有些悶悶不樂,癟著小嘴。司馬令姬並沒有將這些瞧在眼裏,她忙著去找宇文闡,可在正廳裏四處察看後都不見他的身影,不由沒了頭緒。

    看到皇後陷入困境夏蔓輕咳一聲,引起司馬令姬的注意後,她眼珠溜溜一轉,朝通往後殿的小門處瞥去。司馬令姬心領神會,快步往後殿走去,今晚的她異常活潑,與素日高貴端莊的皇後大相徑庭。

    不一會兒,夏蔓聽到後殿傳來司馬令姬輕快的聲音:“皇上,臣妾已經看到你了,快出來吧。”

    沉寂片刻後,便是宇文闡悶悶不樂地一聲大叫:“皇後你騙人,明明沒找到朕,竟然騙朕出來,這把算不得,不算,不算……”

    不知道後殿發生了什麽,夏蔓正在猶豫該不該過去看看時,司馬令姬如小燕一般輕盈地跑進大廳,她跑到夏蔓旁邊一把將她拉到身前,不停地說:“快替我擋著,替我擋著……”

    夏蔓驚疑間又見宇文闡橫衝直撞地跑了過來,不服氣地說:“司馬令姬你快出來,畏畏縮縮的算什麽好漢?你出來,朕一定能抓到你!”

    “我一個女兒家,本來就不是好漢。皇上明明輸了,還死不認賬,這才不是好漢所為呢……”司馬令姬翩翩一笑,仰起頭做出溫柔的挑釁。

    夏蔓尷尬地站在皇帝與皇後之間不知如何是好,但又覺得二人似乎並不是吵架拌嘴,更像在玩樂嬉戲。宇文闡眉毛一挑,雙手叉腰道:“朕就不信抓不到你!”猛地向前一撲,沒想到司馬令姬把夏蔓推了出去,這一下正與夏蔓撞了個滿懷。

    二人隻是輕微的相撞並無大礙,司馬令姬早已靈巧地閃到一邊,向宇文闡與夏蔓招手:“來啊,來啊,皇上、夏蔓,你們一起來抓我,半炷香的時間內若是抓不到就罰你們倆做一道點心給我吃。”

    宇文闡仰頭一哼,盛氣淩人地說:“怎麽會抓不到你?皇後還是想想輸了以後,做什麽點心給朕吃吧!對了,也算上夏蔓一份。”

    夏蔓被這歡樂濃濃的氣氛所感染,沉浸在其中。“皇後可要小心了,奴婢可是不會相讓的……”她神情故作嚴肅,末了卻忍不住“咯咯”地笑出聲來。

    這一晚,三人在偌大的正殿中肆無忌憚地追逐嬉戲,直到深夜。紅燭暖光映著三個孩子的活潑身影,宇文闡開懷的笑容使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那張寡淨的小臉更是如沐春風般白裏透紅,生在皇家的天之驕子終於看起來跟同齡的尋常孩子一樣無憂無慮。

    對宇文闡來說,這應該是他有生以來最歡樂的一夜。有救過自己的知心朋友夏蔓,還有雖素日了然無趣但對他無微不至的皇後,三個人一起嘻嘻笑笑地遊戲,他想不到還有什麽會比這更愉快了。

    宇文闡並不知道,其實在他的皇後心中這一夜更是彌足珍貴。那一刻,她將身上被皇後之名所套牢的枷鎖盡數拋下,恍然把自己當作一個普通的女孩,盡情享受著這份來之不易的歡愉,把這最美好的時光鐫刻在內心深處。

    司馬令姬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夜……

    .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細雨竟淅瀝瀝地綿延了整整兩夜,直到第三天夜裏才漸漸止息。陰鬱的天氣讓人無比壓抑,司馬令姬較之前更少言寡語,一整天都心神不寧,好像有事壓在心底,又像是在等待著什麽降臨,思緒遊離在外,不知飛往何處。

    不到辰時,宇文闡和司馬令姬便早早上床就寢。雨停風起,呼嘯聲如群馬奔騰踏過心頭,說不出是痛是癢,卻擾得人難以安睡。

    宇文闡仰麵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盯著朱砂色的輕幔,恍覺自己被安置在一個碩大而精致的盒子中。不由想起父皇大殮時的情景,那僵直的屍身被安放進朱漆的棺槨,從此以後便與世隔絕。

    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迅速襲上心頭,他不禁向右挪動了一下身子,“皇後,你睡了嗎?”戰戰兢兢的聲音輕微細小。

    司馬令姬緩緩睜開了眼睛,她也不去看宇文闡,隻是平靜地說:“沒有。”

    宇文闡呼了口氣,想要再往她身邊靠靠,但又不敢離她太近。風聲如尖刀,一點點地磨著他的心,沉默良久後他終於忍不住略帶著哭腔地吐出一句,“我想我娘——”

    “那明日我們一起去給太後請安。”司馬令姬仍然平平淡淡。

    宇文闡的雙手緊緊攥起,“不——我是想……我想……”他終是沒有勇氣說下去。

    司馬令姬似乎猜到了宇文闡的心思,輕輕問道:“你想見——帝太後?”

    宇文闡咬住嘴唇一言不發,煞白的小臉看起來就像一張皺起的細絹,陷入深深的糾結中。

    司馬令姬也不再問,緩緩闔上雙眼,道:“那明日我讓她們準備下,我們這月十五去陪帝太後用膳。時候也不早了,皇上還是早些睡吧。”

    聽到生母的尊號,宇文闡那顆弱小的心靈陡然崩裂,“不,我隻是突然好想有娘疼……我與她很陌生,隻是見過幾次,去了也是渾身不自在,不知說什麽好。其實皇太後待我很好,隻是……隻是……”他默默無聲地流下兩行滾燙的清淚,晶瑩的淚珠倏地滑落。宇文闡吸了吸鼻子,茫然無奈地喃語:“她們都沒有‘娘’的感覺。”

    司馬令姬似乎被觸動,竟也感覺到莫名的酸楚。他想要的她給不了,她想出言安慰,卻又不知該說什麽。“皇上別亂想了,好好睡一覺。等睡醒之後風就停了,一切都會過去的……”

    宇文闡仿佛沒有聽到司馬令姬的話,不知他在想些什麽,哽塞著問道:“皇後……你娘疼你嗎?”

    “我娘……我娘……”司馬令姬喃喃地念著,良久後才悠悠地說:“我娘在生我時血崩……我出生後不到一個時辰,她就過世了……我的身邊隻有爹,連娘的麵都沒見過……”

    “那你爹一定對你很好……”宇文闡的淚再次湧出,下意識地攥住被子,雙手止不住地顫抖著。

    司馬令姬睜開眼睛呆呆地注視著頭頂那讓她感覺到眩暈的朱紅色,好像自言自語,又像在傾訴心底的秘密:“爹爹早年受奸人所害,他曆經坎坷,所以教導我和哥哥十分嚴謹。雖然如此,可是我……我好想他。自從入宮,我就再也沒見過他了……”

    “你至少還有爹疼愛……”宇文闡再也說不下去,他扭過身子抓著絲緞花被蓋過頭頂,整個人躲在被子裏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皇上……”司馬令姬剛剛開口,突然聽到屋外傳出陣陣躁動。她轉而想喊在寢室外守夜的夏蔓,但就在這時急促的拍門聲驚得她一個寒戰坐了起來,心慌得好像沉入了一個無底洞,透徹心扉的寒氣咄咄逼人。她掀起掛在床邊的幔帳,直直望向寢室的小門,好像預知到會發生什麽,心反而平靜了下來。

    “皇上,皇後,不好了,不好了……”外麵的夏蔓突然衝了進來,也顧不得規矩行禮,慌慌張張地說:“外麵來了十幾個內侍大人,將所有服侍皇後的宮女都叫去大殿,還……還有請皇上皇後也出去一趟。”

    “知道了。去告訴外麵的人,讓他們稍候片刻。”司馬令姬端起一國之後的架子,一字一句充斥著不可侵犯的威嚴。

    夏蔓出去後,宇文闡提心吊膽地翻過身,扯了扯司馬令姬的衣角:“皇後,我不想出去……”

    司馬令姬搖搖頭但什麽都沒說,起身去拿了件披風,又走回床邊:“皇上,外麵涼,披著這個衣服再去吧。”

    宇文闡眨著一雙澄明的眼睛,不情願地怯怯爬起。任憑司馬令姬為他披上衣服,卻又壓低著腦袋,囁嚅半晌後才細聲說:“不去不行嗎?”

    “皇上,你應該懂事了……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司馬令姬深切地望著宇文闡,似乎還想說些什麽,但終沒有說出口。她為宇文闡整理好衣衫,一閃即逝的哀愁悄然劃過她的眼睛,最後竟是好言好語地安慰道:“我們這就出去吧,也許沒什麽事,馬上就可以回來繼續休息了。”

    宇文闡不敢直視她的眼睛,含糊不清地嘀咕道:“皇後也加件衣服吧,外麵風還那麽大……”不知是出於關懷,還是有意拖延時間,宇文闡竟也要去給司馬令姬拿披風。

    “這件寢衣是入宮前父親特意差人給我做的,厚實得很,臣妾不冷。”司馬令姬輕撫著素色衣袖上的鳳凰祥紋,提及父親不免傷懷,一時間像是忘了身旁還有一個人,徑自往外走去。

    宇文闡畏畏縮縮地緊跟著司馬令姬的腳步,一路心驚膽戰,不知三更半夜一群宦官進入天台,究竟意欲何為。

    剛剛穿過後堂,一聲淒慘的哭叫便衝破狂風,闖入耳畔:“皇後,救我……救命啊,皇後……救救我……”

    熟悉的聲音打在司馬令姬心頭,她顧不得皇後的端莊,腳下走得飛快。一進入大廳就看到一名內侍總管帶領十幾個眼生的宦官,堵在門口。宮裏但凡服侍過她的宮女都被叫了出來,齊刷刷地跪了一地,戰栗著把頭死死壓低。

    宇文闡緊隨其後也從左側小門邁入大廳,卻眼見兩個太監架著一名不斷掙紮的年輕宮女,再仔細一瞧那人正是司馬令姬從家裏帶進宮的貼身侍女。

    那侍女的目光始終投在前廳與後堂的交界處,她首先發現皇帝與皇後的到來,仿佛見到救命稻草,底氣也多了幾分,更加用力地掙紮。“皇上、皇後,救救我……奴婢不知做錯了什麽,他們就把我抓了……”

    “讓她閉嘴——”為首的內侍總管看到宇文闡和司馬令姬到來,本就尖細的小眼更是眯成了一條線,斜斜望著走過來的二人,陰冷地吐出一句。拖長的話音還未落,一名小太監便迅速站了出去,起手抬掌,朝著那被架起的宮女臉上狠狠摑了下去,一舉一動訓練有素。(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