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萬事俱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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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定元年的正月裏,丞相府每天都門庭若市,勸進的表文多得數不過來。一時間,四海之內皆為隨王歌功頌德。

    二月初九,皇帝宇文闡再次下詔進授大丞相、隨王楊堅為相國,總百揆。更封十郡,通前二十郡。又加冕十有二旒,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蹕,乘金根車,駕六馬,備五時副車,置旄頭雲罕,樂舞八佾,設鍾虡宮懸。

    這次,楊堅欣然地接受了所有封賞。

    .

    朝會完畢後,高熲、楊惠、李德林和之前被高熲舉薦的虞慶則四人跟隨楊堅一同回到了正陽宮。路上這四人神色各異,有的興高采烈、眉飛色舞,有的沉著穩實一言不發,楊堅不動聲色地將其一一看在眼中。

    踏進丞相府宮室內,高熲等人紛紛向楊堅道賀恭喜,唯獨楊惠不加拘束,快人快語道:“敢問叔父何時進位大寶?”

    楊堅並沒有急著回答,高熲見狀也主動問了句:“聽聞大王昨夜召見了庾季才,不知他的意見怎樣?”

    楊堅微微一笑,不徐不疾地說道:“叔弈算過了,說是二月甲子甚好。二月日出正東,這‘甲’與‘子’皆為天數,今年的二月甲子又正巧趕上驚蟄,是個萬物複蘇的節氣。”

    所有人都聽懂了楊堅話裏的意思,李德林趁時接話:“這二月甲子確實是個吉日,隻是時間上稍稍有些吃緊,看來我們得抓緊準備了。”

    楊堅開懷大笑,眯著眼睛注視著李德林,朝他指點道:“公輔啊,方才那道詔書辭核而理暢,你是勞苦功高啊!我看那禪位詔書也交給你了,這種事兒舍你其誰呢?”

    李德林行了一禮,欣然接受了楊堅的任務:“是,大王放心。”

    始終保持著低調狀態的虞慶則此時突然向前一步,靠到楊堅近前,向其投以陰沉的目光,同時低聲道:“大王,眼下還有一件要事,需盡早考慮。”

    此語一出,屋內所有人的焦點皆落在虞慶則身上。楊堅看到虞慶則板著臉的樣子稍有疑惑,但沒有作聲,隻等著聽他把話繼續說下去。

    “前、朝、皇、室——”虞慶則直直逼視楊堅,一字一頓。此話一出,屋內的氣氛頓時變得緊張而凝滯。眼見無人作聲,他微微昂首,聲音裏透著緊迫與堅定,繼續道:“曆朝曆代開國時,都要考慮好如何安置這些人!”

    楊堅仍是一言不發,但神色上並沒有顯露出異常。李德林竊竊地掃了一眼在場的眾人,再看楊堅,他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沒有多想便一步上前,與虞慶則並排而站,建議道:“請大王寬恕他們吧!大王素來主張懷柔,此時更應張顯仁義,這樣才能使百姓信服、國家穩定。”

    “咳咳……”楊堅手抵下顎咳嗽了一聲,他並沒有言語,隻是將目光穩穩地投在虞慶則身上。虞慶則隨即發表自己的看法:“大王,我覺得李大人此言差矣。斬草而不除根,那可是後患無窮啊!”

    楊堅聽後沉穩而又老練地點了下頭,卻仍沒有要說話的意思。李德林見狀似乎有些心急,狠狠地瞪了眼虞慶則,轉而懇切地看向楊堅,據理力爭道:“大王,臣記得你前幾日想留榮建緒共取富貴,但他卻不領情還出言不遜。大王你不是也沒有為難他嘛!依舊對他賞識有加,還派他赴任地方。正是此舉為你樹立了寬容大度的形象啊,同樣……”

    虞慶則低聲一笑,態度強硬地打斷了李德林的話:“這可不一樣!李大人一向頭腦清醒,怎麽竟在此事上犯了糊塗?對臣子懷柔,可以令其歸心,為新朝盡忠。但宗室不同,他們有政治威望。即便其本身沒有威脅新朝統治的能力,但如果那尊貴的身份被別有用心之人加以利用,後果也是不堪設想!”說到這裏,激動之下的虞慶則“撲通”一聲跪倒在楊堅麵前,鏗鏘有力地諫道:“大王,成大事者切不可心慈手軟啊!”

    楊堅皺著眉頭一副思慮之狀,但嘴角卻淡淡地浮出若隱若現的笑意,他輕輕地瞥了一眼跪在麵前的虞慶則,對他的話不置可否,轉而將目光投向高熲和楊惠,把問題拋出:“你們倆也別愣著,都說說對此有何看法吧!”

    楊惠想也不想,一步跨到虞慶則身旁,下跪道:“侄兒同意虞大人的觀點,斬草除根才是上策。”

    躊躇了半天的高熲仍在猶疑,似乎有些於心不忍。但他從楊堅的臉上看出,這個掌握著生殺大權的人其實心中已有決斷。他不願再多想,冷靜地跪下附和道:“當殺!”

    李德林難以置信地看著附和眾議的高熲,頓時亂了分寸。他身體顫抖著轉向楊堅,奮力勸諫:“大王啊,殺不得……”

    “李大人無需多言,一切寡人自有分寸。”楊堅不耐煩地打斷了李德林的話,他自顧理了理衣襟說道:“我累了,今天就散了吧。”

    李德林眼見楊堅要走,便想立刻上前將其攔下,但腳下一步剛踏出去,卻見楊堅轉過身朝自己走來。始料未及之中,李德林微微一怔,下一刻迎來的竟是楊堅劈頭蓋臉的一通指責:“迂腐!迂腐至極!李德林啊李德林,你就是個書生,不足以評議此事!算了,寫好你的詔書,其他的事不用你再操心了。”

    發泄完自己對李德林的不滿,楊堅長袖一甩,闊步而去。虞慶則滿麵紅光,從地上站起後和楊惠隨意地說了幾句。高熲看了看那邊心情不錯的兩人,轉而又望向依然愣在原地,滿麵傷懷之色的李德林,他沉沉地歎了一口氣。說不清是喜是憂,但眼角處卻閃過一抹暗淡之色。

    *

    *

    天黑了……

    這是一個溫柔的夜,晚風像一個俏皮的少女,拎著裙角肆無忌憚地在宮中赤足奔跑。她銀鈴般的笑聲,在空寂的宮殿中回蕩著。

    “夏蔓你聽,什麽聲音?難道是她回來了?”宇文闡吃力地伸出小手,緊緊攥住雙手端著湯藥的夏蔓,緊張的神色中又帶著一絲期盼。

    夏蔓沒有說話,環視了大廳一周,確定沒有任何異動後,才柔聲安慰道:“皇上,你累了,剛才不過是吹過一陣疾風。”

    “可是我明明聽到皇……”脫口而出的話又被宇文闡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他緊張地四處張望了下,才把夏蔓往身邊拽了拽,貼近她的耳畔道:“我是說司馬令姬,我剛才聽到了她的聲音。”

    “皇上,你聽錯了。”聽宇文闡提到司馬令姬,夏蔓強忍住心底的觸動,露著笑顏轉移了話題:“這藥是剛剛煎好的,趁熱喝了吧。”

    兩個人離得很近,濃烈的藥味四散,早已飄進宇文闡的鼻腔。但聽見夏蔓的這句話,他才將注意力轉移到眼前這碗暗褐的湯藥上。“不喝,太苦了。這些天喝的藥比我喝的水都多。”宇文闡鬆開了抓著夏蔓的手,身體微微向後一縮。

    夏蔓無奈地皺起眉頭,但她立刻察覺到自己的失態,急忙刻意隱去悲傷的情緒,好言好語地勸道:“皇上病了,隻有喝了藥才能早日康複。這藥是今天新開的方子,和以前那些不是一樣的味道。”

    宇文闡謹慎地打量了一番夏蔓手中的湯藥,抬頭時正迎上那雙滿含關切之色的眼睛。他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接過那藥碗,聲音虛弱地問道:“夏蔓,我是不是就要死了?就像父皇那樣,動也不動,最後讓人抬進大棺材裏?”

    “皇上,你可不要亂想!”夏蔓大驚失色,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勸慰這個身份尊貴的孩子。

    宇文闡將手中的藥碗放到了食案上,兩眼泛起紅光,帶著哭腔地說:“我病了這麽久,恐怕是活不長了。還有你發現沒,這宮裏的人越來越少了,說不定哪一天,被帶走的人就是……就是我了。”說到這裏,過於激動的他虛弱無力地喘了起來。

    夏蔓見狀忙拂著宇文闡的背,直到他的不適有所緩解,才慢慢地解釋道:“我們這裏雖然少了些宮女,但都屬於宮內的正常調派,就像我也是從太後那裏過來的,所以皇上不要多想。”

    宇文闡一言不發,眼神有些呆滯。夏蔓擔心他想不開,繼續安慰道:“皇上啊,你病的這段時間,太後她可是日日都來探望,她那樣關心你,一定不會讓你出事的。這藥就是太後早上新帶來的那位太醫開的,他可是一直跟在太皇太後身邊的老太醫了,隻要皇上按時服藥,你的病一定會好起來的。皇上,來,把這藥趁熱喝了吧。”夏蔓又端起藥碗,這次她親自將那濃湯送到了宇文闡的嘴邊。

    宇文闡怯怯地看著夏蔓,見到她鼓勵的眼神,嘴唇微微地觸動了一下。眼見就要碰到那隻白瓷碗了,他卻突然發瘋般一把將那碗掀翻,渾身哆嗦著撲到夏蔓懷裏緊緊抱住了她。這一刻,他緊繃著的精神陡然崩潰,癡癡呆呆地囈語著:“我害怕,我不想死……救我……救救我……你救救我,我不要死,我怕……娘,你在哪裏,你不要離開我……”

    這突如其來的狀況令夏蔓很是惶恐,直到聽見瑟縮在她懷裏的小皇帝喊出一聲“娘”,她才一下子回過神來。雙臂僵直地抬了起來,她的每一個動作都無比生硬,卻飽含著濃厚的情意,像是對自己弟弟般的疼愛。

    “皇上別怕,別怕。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夏蔓將宇文闡擁在懷裏,一下一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她希望把自己的溫度傳給他,給予他力量。

    宇文闡的情緒稍稍緩和了下來,但他的身體依然瑟瑟發抖。他緊緊抓著夏蔓的手鬆了下來,那粉白色的衣背上徒留下兩片皺巴巴的褶子。就在這時,外廳的門突然被打開了,一股涼風穿堂而入,直直掃向屋內的夏蔓和宇文闡。

    宇文闡順勢一望,隻見一位衛軍首領帶著十幾個軍士氣勢洶洶地進入屋內。“來了,人來了……”宇文闡頓時嚇得六神無主,兩腿一軟癱在地上,如同一隻驚弓之鳥。他手腳並用爬著鑽進了食案底下,整個人縮成一團,腦袋深深地埋在胸前。

    夏蔓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陣仗,同樣驚得渾身顫抖,僵硬地杵在原地,腦袋裏更是一片空白。

    闖宮的衛軍首領瞥了一眼夏蔓,而後直接闊步走到食案前。他並沒有依規矩行禮,隻是拉開嗓子大聲道:“在下是禁衛軍統領盧賁,奉隨王之命來請皇上移駕別處休養。”

    宇文闡聽到他的話後,不但沒有出來,反而蜷縮著身子更往後鑽,盧賁見狀皺起了眉頭。“皇上,快點出來,我帶你去別處養病。去了之後,你的病很快就會好起來的。”他耐著性子彎下腰,降低了些許聲調,好言好語地哄著案下的小孩。

    宇文闡死死地抱著案下一角,任憑身後那人說得天花亂墜也不為所動。二人僵持了片刻,盧賁漸漸失去了耐心,露出凶狠的目光。他直起身子,轉頭對後麵的幾個軍士使了個眼色,兩個訓練有素的衛軍立即齊步上前。那二人粗暴地將躲在案下的宇文闡拖拽了出來,動作幹淨利落,仿佛眼前的人並不是身份尊貴的一國之君,而是一隻孱弱的病貓。

    “我不要跟你們走,放開我。不要……夏蔓,救我,救命……咳咳咳……救、救救我……咳咳咳咳咳……”宇文闡想要擺脫衛軍的挾製,死命地掙紮扭動著,大力拉扯之下,他衣衫不整、頭發散亂。求生的本能讓他如發狂一般,兩腿亂踢亂蹬不停地撲騰,一張小臉更是異樣地扭曲著,伴隨著一陣陣猛烈的咳嗽,眼淚鼻涕齊流。(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