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欲蓋彌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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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隋與蕭梁聯姻事宜進展順利的同時,在反擊南陳的戰場上也穩占了上風。行軍元帥長孫覽率八總管從壽陽發起攻擊、水陸俱進,各路大軍所向披靡,陳人毫無抵擋招架之力。

    另一方麵,因高熲在前線監軍,於是楊堅把修訂新律一事轉交由蘇威負責。蘇威帶領十餘名大臣於短短幾個月內便將《開皇律》製定完畢,並推出實行。其間,才思敏捷、文武兼備的楊素表現突出,使楊堅對他更加器重。

    入冬後,百濟與高句麗國王先後遣使向大隋上朝納貢,楊堅則分別加封其為帶方郡公、遼東郡公。

    .

    一日傍晚,楊堅正襟危坐於寢宮前的大殿,召來心腹重臣蘇威、楊雄、虞慶則、楊素四人,商討對南陳的下一步戰略。

    君臣見禮後,楊堅冷眼掃視了一圈麵前站著的四人,嚴肅地拋出了這次會談的主題。

    楊雄聽後,聲音洪亮地開門見山道:“臣聽聞蔣國公梁睿向陛下進獻了平陳之策,並主動請纓要去伐陳。請容臣鬥膽一問,陛下怎麽婉拒了呢?”

    楊堅嘴角微微一翹,似笑非笑地瞥了眼楊雄,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犀利地反問道:“卿等都支持此番與陳國決一死戰?”

    虞慶則見楊堅的目光最後停留在自己身上,當即向前邁了一大步,從容地朗聲對答:“陳國與我們爭端已久,避無可避,隻能力戰到底。陛下向來不是以平定江南、統一天下為抱負嗎?”

    “是啊,總有一天,我大隋會一統南北——”楊堅傲然地點著頭,但隨即他又話鋒一轉,撇出自己的疑慮:“可是此事是否操之過急呢?說真的,這個時候朕倒是有些猶豫了!尤其是看過昭玄從前線寄來的書信後,便更加猶豫了!所以現在,朕想聽聽你們的看法,大家大可大膽直言。”

    短暫的沉默過後,楊素輕輕“嗬”了一聲,淡定地望向緊繃著臉的楊堅,輕鬆地說了句:“能讓陛下有後顧之憂的隻有突厥!”

    楊堅聞言眉毛一挑,展露出一絲笑顏,“哈,處道竟然洞察了朕的心思。那你快來說說,這一南一北兩個勁敵,我們是該先對付誰?”

    楊素不假思索道:“臣覺得,這南朝無論如何更迭,都仍是滿足於居安一隅。雖然他們總與我們發生爭鬥,但爭來爭去也隻是為了那區區淮南。南人仗著有長江天塹,多年來早已習慣安逸,絕無統一南北的壯誌。相對而言,北麵的突厥對我們的威脅反倒比較大。”這番陳詞一氣嗬成,仿佛早已成竹在胸。

    楊堅默默地聽完楊素的話,向他投以讚許的目光,同時對所有人發話道:“處道所言極是。南人不識大猷、爭桑興役,我們斷不能與其一般見識,當誌在遠略。先以禮懷柔之,待北麵的威脅解除後,再徹底平定南朝。”

    殿中四人得令,一齊道:“陛下聖明!”

    楊堅滿麵微笑地點著頭,目光順勢劃過幾個臣子的臉,當視線投到一言未發的蘇威身上時,他臉色忽地僵滯。稍加停頓後,楊堅冷靜而悠緩地說了句:“無畏,你留下。至於其他人——都退了吧!”

    蘇威聽了這話仍是一派泰然,隻拱手道了聲“是”。待其他三人離去後,楊堅輕輕招了招手:“來來來,你走近些,過來說話……無畏啊,你方才為何沉默不語,不談談你的看法?”

    蘇威緩緩向前邁了兩步,並沒有太過靠近楊堅。他露出一抹隱晦的笑意,掩藏住自己的情緒,平實地說道:“其實,陛下心中早已有了決斷,否則也不會派高仆射去做監軍了。高仆射向來穩重多謀、思慮周全,有他節度大軍,即可控製戰爭進程,避免浪戰消耗無必要的兵力。”

    楊堅大笑了兩聲,眯眼直視著蘇威,同時伸出手對他不住地指點道:“你啊你……無畏,還是你最懂我的心思,也懂昭玄的心思!其實,起初朕的確是想先平定陳國,但是自從吐穀渾侵擾我邊境後,朕便想到突厥對我們一直賊心不死,必將有一場惡仗。我們不可腹背受敵啊!必須審時度勢,分清緩急。”楊堅清了清嗓子,起身走到蘇威旁邊,一言不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見蘇威誠恐地低頭彎腰以示對自己的敬意,楊堅笑了笑,轉而負手從他身邊走過,漫無章法地在大廳中踱步,同時道:“陳軍對我大隋先發起挑釁,我們斷不可讓,所以朕立即派了諸位將領前去迎敵,但是此番對戰並不是為了平定陳國,而是為了緩解南麵的軍事壓力。朕希望這隻是一次局部戰鬥,能夠速戰速決,不希望過多耗費兵力,所以派了昭玄去做監軍。”

    蘇威跟上楊堅的步伐,待他把話說完轉首看向自己的時候,才恭敬地緩聲對道:“其實不僅如此,臣認為陳頊即位以來,國事治理得還算平穩,我們若此時平陳,出師無名啊!如果隻憑武力,即使勝利了,日後也不好管理那些陳國遺民。統一南北之事,急不來,得沉下心以伺時機。”

    楊堅撥弄著衣襟,稍加思索後,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口吻道:“是朕以前心急了,你這番話,昭玄此次在信中也向我陳明了,你倆也算是英雄所見略同啊!無畏,朕要下璽書予洵陽郡公元孝矩,同時改拜其為壽州總管,讓他向前方將領說明朕的戰略對策,此事由你去下達吧。”

    蘇威深深地一拜,同時道:“臣遵命。”

    楊堅擺擺手示意蘇威退下,但又突然想起一事,當即喊道:“回來——”待蘇威重新回到他麵前後,楊堅認真嚴肅地說:“還有,朕過幾日要去岐州一帶視察民情,朝政大事就交由你和太子打理了,勇兒經驗尚淺,無畏你要好生協助指教他。”

    蘇威聽後,鄭重地回了一句:“陛下放心,臣一定會竭盡全力。”

    *

    *

    天氣越來越冷,轉眼年關已近,討伐南陳的大軍仍是繼續頻傳捷報。吳州總管於覬堅守江陽,成功抵禦陳軍數千人的偷襲後,又擊退了周羅睺等人的強勢進攻。

    此時,行軍元帥長孫覽與監軍高熲正駐紮在江陽,此地位於長江下遊北岸,冬季盛行幹冷北風。眼下正值嚴冬臘月,這裏的氣溫雖不及北方低,但寒風蒼涼而急促地剮過茫茫大地,如刀割般令人深感切膚之痛……

    晨曦的曙光染得四野一片暉紅,今日天亮得比往常早了些,高熲獨自一人在江邊負手而立,他凝重地望著江麵,滿目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深邃。蕭瑟的北風吹得江麵激流翻滾,僅僅一江之隔,對麵便是陳國大軍的營壘,此情此景穿過眼底,直入心頭。

    突然身後傳來一軍士的通報聲:“監軍,長孫元帥請你去他的大帳商討軍務。”

    高熲點了下頭,最後深切地望了眼河岸,默默轉身而去。

    身處大帳中的長孫覽正在躊躇著來回踱步,見高熲入帳,忙奔迎上前,臉上露出一絲急切的喜悅之情。他恭敬有禮地拉過高熲,熱絡地道:“昭玄,來,來……快坐下。”

    高熲微笑著對長孫覽緩聲道:“在軍中,休因你是元帥,不必對我如此客氣。”

    長孫覽勉強地苦笑了一聲,他沒有繼續客套下去,而是直接吐露心事:“昭玄啊,元元帥從荊地傳來捷報,他們已經將先前司馬消難降附陳國的軍事要地盡數收複了。”這番話說得急促而平淡,言辭中似是透著喜悅,卻仿佛又夾雜著些許說不出的憂愁。

    高熲聽了長孫覽的話倒是有些激動,不禁感歎道:“此乃大喜啊,值得慶賀!”但隨即又陷入深深的思索中,仿佛在自言自語般碎碎念了一句:“賀若弼他們這幾日也是連連大捷,江北失地都已收回……如此說來,陳軍現在已經全線退回江南了?”

    “是啊,陳軍已退縮江南,斷是不敢再北上了!”長孫覽點著頭,又道:“不過……”這一次,他深吸了口氣繼而顯露愁容,猶豫著卻終是沒有把話說完。

    高熲見身旁之人如此神色,頓時眉頭緊鎖,趕忙問道:“怎麽?難道是……”

    長孫覽低聲回道:“各路總管將軍們都積極要求乘勝渡江,剿滅陳軍,這……”

    高熲不等長孫覽把話說完,直接瞪大眼睛斷然否定道:“不可,不可啊!元帥一定要穩住諸位將領,此事草率不得啊!你知道的,陛下不想將此次戰事擴大,隻圖收複失地而已。若北麵的突厥趁我們南征之際入侵,情況就不妙了,我們可不能消耗兵力,使大隋落入南北夾擊之境。在江北是我們占上風,但是到了江南那可就不好說了……”

    長孫覽連連點頭,讚同道:“我也是如此認為!此前已經傳令下去了,稱局勢難辨,讓諸將必須堅守江北再做觀察。不過眼下大家的情緒都很激昂,怕是不願輕易放棄。”

    高熲一撇嘴,堅定地看著長孫覽,不容置疑道:“不管怎樣,都要穩住陣腳。眼下江南還沒有乞降,我們不可進亦不可退,隻能先候著,再從長計議!”

    *

    *

    同一時刻,江對岸的陳國氣氛凝重,比江北更加緊張。陳軍大敗退回江南後,將領們皆膽戰心驚,現下正嚴陣防範長江一線,生怕隋軍進犯。

    陳國皇帝陳頊本想趁隋朝立足未穩之際,收複淮南,卻沒想到節節敗陣,受到了慘痛的教訓。又羞又惱之下,陳頊急火攻心,一病不起。大年初五,病重的皇帝召太子陳叔寶與始興王陳叔陵、長沙王陳叔堅入宣福殿侍疾。

    太子陳叔寶是陳頊的嫡長子,雖已是而立之年,但卻如孩童般膽小懦弱。始興王陳叔陵則是庶出的次子,與陳叔寶不同,他性格狠毒殘暴,且一直對陳叔寶心懷不忿、別有異誌。此二人與長沙王一同衣不解帶地在父親病床前照顧了四天三宿,可陳頊的病情不但不見好轉,反而越發嚴重,到第五日已經昏迷不醒了。

    眼見父皇奄奄一息,陳叔陵便動了歪念,對掌管藥品的官吏說切藥刀太鈍,吩咐他去將刀鋒磨利。

    翌日,正月初十,陳頊昏迷了整整一天後,回光返照地蘇醒了。他自知時日無多,主動要求立下遺詔,草詔之後昏昏沉沉的皇帝便再一次陷入了暈厥。

    陳叔寶和陳叔堅見父親再度不省人事,伏在床榻邊哀傷悲泣,痛徹心扉。而陳叔陵卻是一臉漠然,假意跟著兄弟二人哼哼了幾聲,便從床邊慢慢退了出來,偷偷喚來自己的親信隨從,悄聲地對他說道:“你速速出宮去,將我的佩劍取來。”

    幾個時辰後,忠心的隨從氣喘籲籲地從宮外趕回,將一把錦套華麗精致的長劍交與陳叔陵。陳叔陵接劍後眉頭一皺,囂張的臉登時變得鐵青,他狠狠拔出長劍一瞥,手中乃是自己上朝時所佩帶的精雕木劍。隨即,陳叔陵目露凶光,忍不住高喝道:“你個廢物,長得是豬腦袋啊!我是讓你拿……”

    陳叔陵的話戛然而止,他察覺到自己的情緒太過激動,硬生生地將滿腔怒火憋回心中,小心翼翼地四處張望,看到眾人依然悲戚地圍在父皇床前,才稍加釋懷。而後,陳叔陵又甩頭對隨從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到自己身邊來說話。

    就在陳叔陵與隨從默默耳語時,站在床腳處的陳叔堅微微地偏過頭,斜目向二哥瞟去。方才陳叔陵的大叫已經引起了他的注意,但陳叔堅不想讓其知道自己有所察覺,便在一旁靜靜地窺視,直到其與隨從說完話,他才又倏地將頭轉回,而心中已生起疑慮。

    立完遺詔後的陳頊再也沒有醒過來,這日深夜,老皇帝平靜地走完了自己庸碌的一生。刹那間,陳宮便被哭天搶地的悲嚎聲所淹沒……

    .

    第二日一早,就在陳頊駕崩的房間內,伴隨著壓抑而悲傷的氣氛,小斂儀式正式開始。為防玷汙先皇遺體,在場的人並不多,除了皇後柳敬言、太子陳叔寶,就隻有陳叔陵、陳叔堅二位皇子和幾位資曆深厚的宮人留在屋內。

    眾人悲悲戚戚地伏在地上,對先皇遺體行了大禮。而後,柳皇後站起身,端莊肅穆地緩步行至床榻前,她拭幹眼淚,從太子的乳母吳嬤嬤手中接過幹淨的巾帕,開始為陳頊潔身。

    太子一席孝服披身,伏在床榻邊,哭喊聲格外響亮。他紅腫的雙眼泛著血絲,青黑的眼圈映得那張消瘦的臉更顯慘白,失去父親庇護的他如同被丟棄的動物幼崽般,驚慌無助得瑟瑟發抖。

    此時,跪在後排的陳叔陵正在暗暗仇視著痛哭的陳叔寶,他緊了緊衣袍,用力握住掩藏在寬大孝服之下的切藥刀。陳叔陵再也按捺不住那蠢蠢欲動的反叛之心,眼中湧出濃濃殺意,如惡鬼附體,周身仿佛散發出一股升騰的猛火。下一刻,他猛地一躍而起,抽出懷中鋒刀。

    寒光一閃,刀刃直直地劃向陳叔寶的頸項,霎時間一股猩紅的鮮血噴薄而出。“啊——”伴隨著驚聲尖叫,陳叔寶被砍倒在地,他一手捂住脖子上的傷口,不停地翻滾掙紮。

    柳皇後驚得心底一顫,應聲轉過頭,看見兒子受傷,便立即撲擋在他身前,剛好迎上陳叔陵揮來的第二刀。

    陳叔陵伸出手欲拽開柳皇後,但拉扯幾下無果後,便對著她毫無章法地亂砍下去,鮮血瞬間染紅了柳皇後的翩翩白衣。“去死……你們統統都去死……哈哈哈……我要做皇帝!擋我者死!”此時的陳叔陵如同一隻暴狂的野獸,早已喪失了神智。(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