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芥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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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皇二年五月,在前兩次試探性進攻皆被隋軍擊退後,突厥大軍終於發動了全麵出擊,沙缽略可汗號令五大可汗率兵四十萬侵入長城以南。這場突變,使依舊沉浸在與梁國聯姻喜悅中的大隋朝野陡然清醒。楊堅於第一時間緊急下令,命柱國馮昱屯乙弗泊、上柱國叱列長文守臨洮、上柱國李崇屯幽州、上大將軍達奚長儒據周槃,以作全線防禦。

    .

    這幾日,初夏淅淅瀝瀝的小雨連綿不絕,天色終日灰蒙蒙的。一派陰沉之下的皇城內卻是頗不平靜,接連幾天皇帝日日臨朝,與眾朝臣共同商討如何抵禦突厥。

    雨,仍是一絲一絲飄飄灑灑,日出東方,天色泛起微微一點澄明。由於接連幾日陰雨不斷,眾臣通往朝堂的那條青石磚大道被窪窪積水所浸泡,變得十分濕滑。這天,似乎又亮了些,雨勢也漸漸弱了下來。細耳聽去,遠方隱約傳來一陣悠遠沉厚的鍾聲,宮中的老人兒們都知道,這預示著早朝的時間快到了。

    霏霏細雨中,官複原職的高熲步步維艱,他一身公服,頭戴黑紗冠,獨身走在小雨中卻並未持傘,腳下踩過之處飛濺起一片雨水。一路上高熲低首皺眉,思慮萬千,急走間竟猛地撞上前路的行人。他踉蹌著後退,眼見前麵那位幹癟高瘦、手持一把暗黃油傘的長者也是一個趔趄。長者穩住身子後憤憤轉身,高熲直直對上他怫然不悅的目光。

    發現對麵是平日裏一向自詡出身高貴的郢國公王誼,高熲當即恭恭敬敬地彎腰作了一揖,卻又不亢不卑地賠禮道:“真是失禮了,方才想事情想得出神,我這給楊公賠個不是……”話沒說完高熲又突然止住,那王誼雖看也不看他,隻忙著小心翼翼地拭去從傘麵滑落到肩頭的雨水,但高熲還是忙搖了搖頭,以笑掩瑕:“啊,謬矣,謬矣,該是郢公才對。大人自出使突厥歸來後,已被陛下加封為郢國公了,瞧我這腦子,竟一時忘了,真是不該!”

    王誼這時才不疾不徐地抬起頭,藐視性地瞪了高熲一眼,對這種出身低微之人回以嗤之以鼻的顏色:“老夫當是誰呢,原來是請辭又歸來的高仆射。高仆射現在不僅官複原職還被拜封為左衛大將軍,老夫可是萬萬不敢讓你賠不是!”伴隨一聲漫不經心的輕哼,王誼的姿態更加咄咄逼人,高門望族的身份帶給他與生俱來的優越感。

    高熲對這赤、裸裸的鄙夷依舊是溫顏以對,剛想回話,卻被身後一朗朗高音搶了先頭,隻聽那人帶著笑音嗆道:“高仆射官職再大也不及郢國公位望高,郢公與陛下是故交,還是陛下的親家。大家都知道陛下得了閑暇,時常駕臨郢國公府,我等小臣哪有過這種待遇。”

    話音剛落,說話的壯年男子便已站到了高熲和王誼身旁。來者正是清河郡公楊素,他比高熲還略小三四歲,一縷縷雨絲颯颯地落在他的身上,立在晨光下的煙朦霧朧間,整個人更顯清逸孤高,偉傲不凡。見王誼始終不屑一顧地歪脖斜目,蒼老幹瘦的臉上掛著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楊素下顎微微揚起,右手輕捋胡須,微笑著話鋒一轉,揚聲道:“說起來,在下聽聞郢公的兒子身體倒是一直不大康健,不知究竟患的是何頑疾?好歹是我大隋的駙馬,怎麽還……”

    “夠了!”王誼一雙暗沉的小眼投出利劍般的目光直射向楊素,不等對方把話說完,他便咬牙切齒地怒斥一聲,狠狠甩袖,扭頭而去。

    楊素傲睨自若,端望著老邁的王誼隱隱遠去的背影,嘴角輕輕一翹,笑得隱約卻又肆無忌憚。想起身邊還有一人,他急忙轉過頭,同時瞬間藏起了臉上得意的神色,楊素對高熲點頭一笑,抬手做出恭請的手勢,請其先行。高熲回禮示意,二人便同路而行。

    新朝初建,談起高昭玄,貴胄官宦們都曉得他與皇後一家交情匪淺,且深受楊堅的信任與重用。這是第一次與皇帝的這位心腹重臣單獨來往,楊素難掩自身飄然的性格,不禁再露鋒芒,竟主動與高熲高談起朝事:“現在這突厥靠安撫是不成了,還有那高保寧也趁機引兵進攻平州,明顯是和突厥有默契的,看來我們得做好打持久硬仗的準備了!”

    高熲卻隻是漠然地點點頭,也不想過多表露自己的看法。黑牛皮矮靴踩過石磚路上清淺的水窪,腳印處激蕩起灣灣波痕,他不經意間瞥到這個情景,漫不經心地應了句:“好在此前已經解除了南朝的威脅,否則現在定是無法專心應付突厥。”再一轉目,順著腳下的路向遠方望去,一片淅淅雨霧的籠罩中,那些趕赴朝會的官員們匆匆而行的身影倒也無法看得真切。高熲一時訝然,那也正是自己往昔裏的影子罷,他倏然將神思抽離出廟堂上的憂擾,冷冷旁觀著一路上的情景,翣翣眼已到了大殿門口,便沒有再作多想。

    暗色的石磚路上幽幽地映射出群臣遠去的身影,連綿數日的霏霏霪雨將沉寂了許久的石磚盡數衝刷洗滌。可能是走的人多了,難以計數的塊塊青石方磚早已褪去了昔日光芒,不知何時,磚麵悄然爬滿了斑駁的裂紋與溝壑,蜿蜒交織出密密麻麻的一張網,恍若掌心中鐫刻著的繁雜掌紋。那一條條深淺縱橫交錯的紋路,將一些肮髒齷蹉的秘密永遠深埋於宮城之淵,又似乎隱隱揭示著天機,讓迷惘的世人通向一個更無妄的遠方。

    這條通往朝會大殿的路很長,對於一個男人來說,這裏是通往權力頂峰的唯一方向。泱泱華夏、朗朗乾坤,朝代的興亡交替亙古如斯,但任憑王朝如何更迭,通向輝煌之路的大門,一代一代卻都隻向世族權貴們敞開。走在大路上的過客來來往往、去留匆匆,而這千百臣子們究竟有多少是龐大帝國中真正的頂梁之人?隋朝初立意氣風發,穹窿之下,那扇通向廟堂之巔的門好像微微地又敞開了一些,仿佛預示著將會有更多的人前赴後繼地湧向這條通天之路。隻是不知,過了那門之後,究竟是一步踏入富貴繁華,還是墜墜跌進一座荒草幽幽,枯枝敗葉的墳墓……

    .

    今日早朝的時間格外長,眼下已過了午時,商討應對突厥之事總算告一段落。坐在高台上的楊堅環視著殿內眾人,毫無要退朝的意思。麵上不形於色的他,幽幽地拋出一句:“你們……還有其他事稟奏嗎?”

    皇帝的話回蕩在偌大的殿堂中,一眾官員麵麵相覷,四下寂靜無聲。楊堅輕咳一聲,眼底猛地射出一道銳利寒光:“既然都沒有話說,那麽現在——朕有一事要宣布。”

    就在這時,站在大殿前方的蘇威小心翼翼地走了出來,他竊窺了一眼寶座上的楊堅,稍加忖度,才道:“臣鬥膽啟奏!”

    麵露冷色的楊堅稍稍緩和了不悅的情緒,略偏過身子,側耳道:“既然無畏有事稟奏,那麽讓你先說。”

    蘇威雙手端執著象牙笏板,從容上奏道:“陛下命臣等製定的新律現已頒布施行,新的律令在田賦稅役方麵較前朝大為削減,百姓的負擔可謂輕了。但臣認為現行的受田製度依舊於平民不公,諸王以下至於都督皆給永業田,而百姓受田則嚴重不足。臣建議陛下減少功臣受田,以緩解此局麵。”

    蘇威上奏的過程中,楊堅聽得頗為稱意,幾次嘴角淺淺上翹,露出不易被人察覺的笑容。但等蘇威的話說完後,楊堅卻是一言不發,一手托腮歪在禦案前,使得整個人看起來略有一絲倦怠,不過他心裏卻是如明鏡般透徹。

    楊堅把目光撒向殿下,站在眾臣最前方的高熲對上了他飽含深意的眼神,從皇帝那堅定的神情中讀懂了聖意。高熲扯著嘴角對楊堅笑笑,君臣二人對這一番無言的交流皆心領神會,直到楊堅轉移了視線,高熲才將頭低下、頷首沉默。

    不再看高熲,楊堅的眼神瞟向空中。因為心中了然,他也沒有多想直接把這問題拋了出去:“卿等對此有何看法?”

    “臣不同意蘇納言的看法。”老邁的王誼鎖眉瞪眼,迫不及待地站出列來第一個回話,口中振振有詞:“我朝文武百官皆為曆代勳賢,如此才被賞賜爵土,削了他們的爵土,實在不可行。如臣所慮,正恐朝中大臣的功德無法得到表彰,哪裏還有心思擔心平民的田地不足?”

    楊堅直勾勾地盯著王誼來回打量,一臉冷峻,眼睛裏仿佛射出一道寒光,將這人裏裏外外都照得通透。見高高在上的皇帝陰著臉來回掃量自己,王誼不禁有點心驚膽寒,額頭微微滲出星星點點的冷汗。許是人老了更不禁嚇,下一刻連那雙腿也忍不住抖了起來,不知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麽觸怒了龍顏。

    就在這時,楊堅嗤地哂笑了一聲,那表情說變就變,雙眉微挑眼梢冷冷一瞥,緩緩地對王誼點點頭,話音裏透著帝王的威嚴:“郢國公所言有理,我大隋得以建立,全靠一班竭智盡忠的功臣,朕是不會虧待功臣的。蘇納言的建議,駁回!”

    聖意已下,蘇威倒是平靜得很,恭身退回隊列,似乎結果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那王誼卻是不禁打了個寒顫,抖著手撫了撫額前的虛汗,暗自慶幸躲過一劫,戰戰兢兢地退了回去。

    “既然說到功臣——何為功臣?”楊堅再次開口,同時一首握拳狠砸案幾,“咣”地一聲震徹在殿中,直插、進堂下每個臣子的心髒。朝堂中陷入一片死寂,一時間百官噤聲,無人敢言。楊堅眯了眯眼,氤氳之色爬滿了他素日裏和善的臉,掃視著殿下一眾臣子,冷冷道:“沒人回答?那朕來告訴你們,所謂功臣必是始終於國於朕盡忠之人,而不是仗著自己曾經立下一點小功就可以囂張跋扈、目中無人!”

    “陛下息怒!”殿中官員齊齊下跪叩首,人人膽戰心驚,不知皇帝話中所指何人。

    楊堅咳嗽兩聲,清了清喉嚨,他居高臨下,陰冷地吐出一句:“沛國公鄭譯,給朕站出來!其他人都起來吧。”

    聽到皇帝在震怒之下點了自己的名字,鄭譯驚得臉色煞白,好像一道晴天驚雷,猛地炸在了他的頭頂。倉皇之下,鄭譯把頭深深地埋在地上,一路匍匐跪爬到大殿最前。

    “沛國公,你可知罪?”楊堅瞪著鄭譯,厲聲嚴色地斥問道。

    “臣有罪,有罪!”鄭譯一臉驚駭惶恐,改朝換代後他依然頂著沛國公的名號,但在朝中毫無作為,也不求位極人臣。素日裏倒是過得安樂舒逸,風氣略有浮誇,幹了幾件不檢點的事,也不知是哪裏觸怒了天顏。

    “抬起頭來看著朕,告訴大家你何罪之有?”楊堅話音震震,回響在寂靜的大殿中,更顯震耳。

    “臣……臣在……一直以來,未……”鄭譯哆嗦著抬起頭,隻感覺渾身發僵,仿佛肝膽俱裂。臉上的肌肉更是緊緊繃在一起,使得那一張嘴結結巴巴說不清話,心裏也著實想不到該招認何罪。

    這時,楊堅倏地起身走下禦座,廣袖一甩,負手於案前來回踱步。他居高臨下,也不再讓鄭譯出聲,臉色陰騭得如一潭懨懨死水,直接諷道:“朕聽聞你請了一班道士常住府上,日日開壇做法,大搞厭蠱左道,弄得裏裏外外是烏煙瘴氣,人心惑惑。”說到這裏,楊堅沉沉地吸了口氣,停下腳步立於高台正中的台階前,轉目將視線直直打在鄭譯身上,恨恨地吐出一句:“沛國公啊沛國公,朕不曾負公,而你如此行徑卻是意欲何為?”(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