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良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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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女孩進了長孫蓉的房間坐到一方寬幾前,長孫蓉從懷裏掏出一片絹帛軟帕子,遞到夏蔓眼前:“你看看喜歡哪個,選一個我們今天來做。有內服香身的、熏衣的,最後還有一個是祛體氣的。”她不禁失口笑笑:“那個是給爹爹寫的,他一到夏天就汗多。妹妹還是從前麵選就好了。”
夏蔓點了點頭,仔細地看著絹布上秀麗端正的小字,一絲不苟地逐字逐句在心底默念著,長孫蓉則叫了兩個宮女去端來火爐、玉杵、石磨、瓷壇等一眾製香用具。“九霄青雲——”夏蔓被這個優雅又大氣的名字吸引,驟然停了下來,輕抬起頭試著問長孫蓉:“這個可好?”
“我倆真是想到一塊去了!”長孫蓉高興不已,雙眸中閃爍著靈動的流光,驕傲道:“這也是我覺得最好的一個方子。”她仔細回想了一下配方,從自己的百寶盒中取出詹糖、青桂、甘鬆、蒼龍腦、丁香、桂花、白檀香、沉水香和蘇合油九味香料。夏蔓又看了一眼方子,也動起了手,主動去揭開瓷壇的封蓋,舀了兩大勺已煉製好的配香槐蜜,倒入一隻銀碗中。
“妹妹為何選了這個香?”長孫蓉慢慢研合著幾味香料,開口問道。
天冷凍得夏蔓手上的煉蜜質地沉厚,她用杵輕搗著加了蘇合油,同時神色恬靜淡然、悠悠地回答起長孫蓉的問題:“初看就覺得這名字大氣又不失溫柔,再看看配料,白檀、沉水和桂花皆是溫性的,又融合了點點丁香的烈芬,而最後那兩分蒼龍腦和一分青桂用的也是絕妙,這二味可增添餘香長留之息。我雖然隻簡單地看過方子,但想來此香應是清淡中透著高雅的氣韻,用以焚衣定可經久不散。”
長孫蓉點點頭,誇讚道:“妹妹好眼力。此香靈感源自道書,前人又有詩雲‘銳意三山上,托慕九霄中’。道法自然,我便是借了這個神髓,創造此香,以求香意淡緲,可承天人合一之境。”
此時,二人手上的分工皆已完成,長孫蓉接過夏蔓遞來的蜜汁,將香粉拌和其中,看著手上漸漸揉勻的香料,她輕歎了一聲:“這配方雖好,但並不完美。若是還有馬牙硝就好了,等下烘這香料的時候加一分進去,可以加快香料的凝融。可惜那是並州的特產,不是特別好尋,謄寫的時候我就把這一味用料刪了去,並沒有錄在上麵。”
“馬牙硝?”夏蔓正在燒火準備熱烘香料,她輕搖著小扇,神思一轉,喜顏道:“這東西我好像在淸芙姐姐那見過。”
“清芙?”長孫蓉疑惑不解,她在宮中與晉王妃並無往來,完全不認得其身邊之人,遂有此一問。
夏蔓興致勃勃地解釋道:“清芙是晉王妃的貼身侍婢。我上次看到那晶瑩的粉末子還問她是做什麽用的呢?她告訴我那是馬牙硝,從並州帶回來的,可以清火瀉熱、潤燥消腫的,不過王妃當時有孕不能服用,她便要收起來。”夏蔓放下手中的器具,起身道:“姐姐稍等,不如讓我去問清芙要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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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路夏蔓走得焦急,卻也無比順利,很快便找清芙取了馬牙硝。她小心翼翼地拿著用手絹包裹好的製香用料,剛剛走出晉王妃居所的宮殿大門,便突然聽到背後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夏蔓……”
這聲音溫厚又熟悉,小宮女猛一回頭,果然是他,趕緊欠身見禮:“奴婢給晉王殿下請安。”
楊廣抬手示意夏蔓起來,見她臉色紅撲撲的,像是剛剛小跑過,手上還拿了包裹,不禁好奇問道:“你這急匆匆地來又急匆匆地回,手上拿著什麽?”
又一次單獨麵對楊廣,夏蔓不再像此前那般生怯,從容地回答道:“回殿下,奴婢方才和薛國公家的長孫小娘子一起做香料,小娘子需要馬牙硝,我正好知道清芙姐姐這裏有,於是就向她討了些。”
“你和長孫小娘子關係很好嘛!”楊廣看見夏蔓微笑著點頭默認,轉而又問:“看來你對香料很有研究?”
夏蔓謙虛著,淡淡道:“隻是略懂皮毛,長孫小娘子懂得比較多。”
“嗯——”楊廣沒有再接話,微微揚起下巴,如畫的麵龐泛起了溫暖的笑容,像是冬日裏的燦爛陽光,又像沐沐春風沁人心脾。夏蔓為那美好的笑容沉醉了,當她意識到這一切的時候,心裏不禁震顫了一下,自覺尷尬不已,隻想要盡快離去:“晉王殿下沒有吩咐的話,奴婢先回去了,讓小娘子久等了不好。”
楊廣目光一轉,漫不經心地說:“那就走吧,一起走,正好我要去找秦王,和你回宮走的是一條路。”
夏蔓聽了這話突然緊張起來,原來她心裏還是對他又敬又怕,不禁支吾道:“這……這不太好吧……”
“你——就那麽怕我?”楊廣麵上雲淡風輕,這話說得也是平平淡淡。
夏蔓嚇得一個哆嗦,慌忙辯解:“沒……沒有……”
楊廣也不再看她,直接邁開步子,丟下一句:“那就走吧,可別讓長孫小娘子久等了。”
夏蔓看著楊廣修長的背影,快步尾隨上去,不敢多上前一分,隻是默默地走在他的身後。二人雖互相看不見麵容,但楊廣卻知道身後那小宮女定是沉著臉、緊張不已。心裏覺得那小人真是有趣,忍不住壓著聲音,故作威嚴道:“我聽蕭妃說,你覺得我嚴肅不可親近,所以連看都不敢看我?”
夏蔓本就心慌,再被這突如其來的質問一驚,完全亂了陣腳,尷尬又為難,幸好晉王走在身前,看不到她絞著眉毛,抓耳撓腮的窘迫之態。但該答的問題還是要答,她強迫自己鎮定情緒,盡量使語氣平和下來:“殿下風華絕然、神采飛揚,奴婢覺得殿下身上透著與生俱來的貴氣,我們做下人的,自然是不敢窺視。”
楊廣雙眼看向遠方,嘴邊卻掛著藏不住的喜色:“這話像是諂媚奉承,沒有意思,但也算你說得機巧。”
夏蔓硬著頭皮,又說了一句:“是奴婢嘴笨,隻會做些宮女應該做的活兒,不懂說話,請殿下不要見怪。”這次楊廣倒是沒有再接話,夏蔓這才長長地籲了口氣,隻求走得快些,快點到公主與秦王兩宮的分岔路口。但是前麵的晉王像是心情大好,始終慢悠悠地走著,夏蔓隻得沉默不語一路相隨在後,也不敢再提要先走的話。
二人經過後宮梅林,還沒走到楊俊的住所,沒想到竟就看見了他。穿著棕色衣裳的年輕男子駐足梅林之間,這花間人有一股超凡的美態,但今日的他眉眼低垂,臉色蒼潔如無暇白玉,似又帶著點點哀愁之意。隻身孤立於寒風中那疏影冷冽的臘梅下,梅影的斑駁恍有一種懨懨的淡薄感,楊俊的孤獨與那枯幹枝頭的紅梅一樣,一樣是霜雪加身傲立不動的姿態。他仰視著千樹萬樹,靜如與天地同在,渺渺而無為。
楊廣素日與這個性沉靜的三弟最為交好,封了王爵的他依舊一切如故,不喜大千世界的浮華與喧囂。見到楊俊近在眼前,楊廣忙快步往他身邊走去,同時遠遠的喊一聲:“三弟!”
夏蔓看楊廣已然顧不得自己,心上歡喜,哪還有留在原地的道理,少女靈活俏皮的身影微微一閃,悄然並入一旁的小路,快速地溜之大吉。梅間心不在焉的楊俊連夏蔓的影子都未察覺,隻看見楊廣一人朗朗向自己走來,便彬彬有禮地緩聲道:“二哥好。”
楊廣轉頭一瞥,卻是看到那小丫頭落荒而逃的可愛背影,不禁暗暗竊笑了一下,而後又回過頭,看向一身簡裝、眉目間愁情微凝的三弟,輕快地說:“我正要去找你呢,沒想到竟在路上碰見了。”
楊俊一如既往,臉上平靜而蒼緲,淡淡道:“我也正要去給二哥道喜呢,恭喜二哥喜得貴子。但途徑這梅林,竟不忍駐足了。”
這個弟弟向來人靜話少,楊廣也不以為意,熱絡地笑了笑:“走,去園子裏逛逛,我也好久沒和你說說話了。”
一隻溫暖的手伸到楊俊眼前,小心翼翼替他撩開前麵的梅枝,那花頭簌簌一顫,帶著寧折不彎的風骨,仿佛輕歎了一聲。楊俊緊了緊身上雪白的雀羽袍子,淺淺地向哥哥一點頭,跟隨在他身旁走出了梅林。
楊廣目中銜著月白風清的瀟灑,隨性閑話道:“聽說陛下撤了河南道行台省,改封你為秦州總管了,從洛州調到秦州可還習慣?”
楊俊足尖點地一頓,也隻是眨眼的遲疑,他略帶著深沉的失落,目光被哥哥發間的一片紅梅瓣所吸引,輕聲道:“其他還好,隻是不能常去白馬寺了!”
楊廣看出弟弟有些出神,順著他的話問下去:“看來三弟對佛教很有興趣?”
“豈止有興趣,我這兩年一直在深入學習。”楊俊來了些興致,眼睛閃著點點柔和的光,主動問道:“二哥,不知你都看過什麽佛教經典?”
楊廣欣然回話:“看的不多,都是鳩摩羅什譯著的經籍,最近在看《大智度論》。一定沒有三弟有研究。”
楊俊癡癡迷迷地點點頭,眼神又回到那血色落花之上。突然一股冷風湧起,那花瓣顫顫巍巍地浮了起來,在空中打了幾個卷兒,便隨那驟然而來的風,吹向無端的遠方。楊俊略有些惆悵,淡淡地說了句:“二哥,在家看經籍已經滿足不了我了,我是誠心向佛的,我想受戒。”
楊廣側目打量了下身邊的楊俊,見他神色有異,話語間又多了一絲溫暖:“那也很好啊,陛下便是從曇延大師受的菩薩戒,你可以讓陛下也給你請一位大師。”
楊俊也不去接話,陣風剮身而過,他的臉上仿佛鍍了一層冷冷的冰霜,但眼神依然堅定而透徹,又隨心地問道:“二哥可有看過姚秦佛陀耶舍與竺佛念譯著的《四分律》?”
“是上座部佛教的理論?”楊廣眼波淡淡地流轉,搖頭道:“我沒看過……”
楊俊雙手緊攥著外披的羽衣,一步搶到楊廣麵前。他的臉寡淨而俊美,帶著鄭重的神色,泛起一股難得在他身上看見的堅毅:“二哥,我不是僅僅要受菩薩戒,我要出家,要受持具足戒,要做比丘。”
語言仍是低沉而平冷,但足以震人心魄。楊廣心頭泛起欽佩之意,麵上卻不為所動,反問一句:“楊俊,心中有佛在何處不能修行呢?為什麽一定要出家?你應該知道陛下最近正在為你物色王妃。”
楊俊黯然地低下頭,昔日裏他臉上的陽光與明媚,此刻再不見半分。他覺得有些冷,不禁合了合外衣,低沉地說:“我知道……我跟父親說過自己想出家的事,他不同意,還訓斥了我。二哥,我對成親沒有興趣,我真的是一心向佛,不是看破紅塵才要遁入空門,我打心裏覺得出家受戒才是我向往的生活。”他又抬起眼深深凝視著楊廣,咬著顏色淺淡的薄唇,幾番隱忍,終是滿懷愁緒地質問道:“陛下若真心向佛,該為我高興才對,為什麽要逼我成親?”
“三弟,我看你這裘衣裏子有些單薄啊,我新得了一件紅狐皮做裏襯、白狐尾做領的披風,比你這個暖和,這離我宮裏近,你去我那換了再回去。”楊廣依然溫潤,發自真心地關懷道。心裏縱然不悅卻也不露咄咄之態,他沉如靜水般透徹,一邊引不再說話的楊俊往他的住處去,一邊向弟弟緩緩道來:“楊俊啊,方才你怎麽可以那樣說陛下,不要任性了,你不是普通人,你是陛下的兒子,你是秦王!”
“秦王——”楊俊心裏一痛,驟然停下腳步,環視了下這層層疊疊的宮牆深院,再輕仰起頭望向蒼遠遼闊的藍天,隻道是天涯路遠,不禁感慨道:“佛祖釋迦牟尼還曾是太子呢,終也是出家成佛了!”
“你連作為皇子的這點不如意都忍受不了,還說要受什麽具足戒?”楊廣神色端肅,一時間,二人陷入了無聲的沉默。楊俊長噓一聲,默然半晌後轉過身托詞離去,他整個人顫顫巍巍的,厚厚的裘衣裹住了他孤獨的身影,隻見茫茫一片蒼白。
楊廣疾走兩步,蹙眉凝視著前人,幽幽地高聲道:“釋迦牟尼當年放棄太子的身份去苦行,也是多年未果,隻有當他意識到那些刻意的受戒沒有意義的時候,他才涅槃成佛的。三弟,我還是那句話,若真心向佛那些形式都不重要,貪、嗔、癡乃佛家三毒、惡之根源,你如此執念於出家,未嚐不是貪嗔癡的一種。”
楊俊停下腳步聽完哥哥的話,失落地搖著頭,清淡的麵上帶著抹不去的哀意:“你不懂我,你們都不懂我……”而後他便憤然離去,楊廣的耳中一直回蕩著他最後的話。(WWW.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