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玉樹流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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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登基七載的陳叔寶近年來越發喜好大肆興修亭台樓閣,他於光昭殿前興建了臨春、結綺、望仙三閣,令貴妃張麗華居結綺閣,龔貴嬪和孔貴嬪居望仙閣,他本人則居於臨春閣,三座閣樓以回廊相連,方便穿行往來。

    春光明媚正午之時,數十丈高的臨春、結綺、望仙三閣,在旖旎豔陽的照射下,揮灑著耀眼奪目的金光。三閣內共有房間數十間,其窗牖、壁帶、縣楣、欄檻之類,皆以沉檀香為之,又飾以金玉,間以珠翠,外施珠簾。房間內更有金雕玉刻的寶床寶帳,一眾器具擺設無不價值連城,其瑰麗與奢華真乃近古未有。閣樓外的庭院中,有奇石堆積而成的假山,還有引清泉水為蓄的碧池,四周種植著奇珍的樹木,雜以繽紛的花蔓草藥,每當有微風拂過,便可將此處的異香傳至數裏之外。

    此時,正有一高一矮的兩個年輕男人在院中並肩而行。其中著青衫烏履的高挑男子正是陳叔寶的寵臣、官至都官尚書的孔範,他儀表出眾、驕矜自傲,走起路來也是昂首挺胸。而孔範旁邊那個身材矮小的男人則是中書舍人施文慶,隻見他一臉奸狡之態,小眼塌鼻,目光中不經意閃爍著幾分精明,行為舉止很是謹慎。這二人是在後.庭中偶遇的,因皆要前往臨春閣麵聖,於是便結伴同行。

    孔範直視著身邊那人,微微含笑地問道:“好久不見施大人,這是有事要向陛下稟告?”

    施文慶牽牽嘴角,似是苦笑一聲,謙遜道:“我不像尚書大人,寫得出華美的文章還擅長詩作,可以日日陪侍在陛下身邊,若不是有要緊的事,我也不敢總來叨擾陛下。尚書大人,你也知道近來宮裏的修繕開支甚多,府庫空虛、財用枯竭,下麵人的意思是讓我來奏請陛下,看看能不能增加關市稅額。”

    “哦?”孔範故作驚訝,實則已然心知肚明,不著邊際地把問題拋了出去:“這若按舊製,軍人和官吏可都是無需繳納關市之稅的,陛下先前已經允了你們,不問士庶並責關市之征,你們的稅用還會不夠?施大人,這些年來你們轉相薦引之人不下五十人了,想必大家都收入頗豐吧!”

    施文慶暗暗斜目掃了孔範一眼,步履依舊從容,淡定對答著:“哪裏哪裏,我們都是下麵勞碌的,可比不上尚書大人,你是陛下眼前的紅人,還能與孔貴嬪結為兄妹,這才是真的位高權重、富貴榮耀啊!”

    聽過這一番誇讚,孔範不禁洋洋得意,連帶著聲音也昂揚起來,不假思索地說出一句:“平日裏隻當施大人聰敏強記,沒想到也懂得誇人!不管怎麽說,隻要我們能互相幫助,那好處自然是互惠的,比如——我們聯手扳倒長沙王那次……”

    施文慶見孔範點到即止,便也沒有將話挑明,隻是小心又簡潔地回道:“是,尚書大人說得有道理!”

    之後,兩個人又是閑話二三,邊說邊一起登上那精致的樓閣,剛踏入臨春閣的內室,孔範便被一個扔飛出來的奏章打了腿。他嚇了一跳,隨即抬眼看去,隻見一身常服的陳叔寶怒氣衝衝連連拍案,胸前也是劇烈地起伏著。貴妃張麗華坐在皇帝的腿上,她身穿一套淡黃色紗裙,烏發梳成厚挺的高髻,麵上一派氣定神閑,隻顧默默地輕撫著陳叔寶的背脊。

    孔範和施文慶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眼,然後趕緊走上前去,向皇帝下跪行禮。麵對外臣覲見,張麗華仍保持著淡然自若,依舊嬌弱地坐在陳叔寶的腿上沒有離開,在場眾人對此情此景已是司空見慣。

    怒氣未消的陳叔寶見了來人,仍是皺著眉頭,不耐煩地嚷了一句:“起來吧,都起來吧!”

    一時間,這房間裏的氣氛有些微妙。經過一番短暫的察言觀色後,孔範小心翼翼地向前進了一步,搶先開口道:“不知這奏章裏寫了什麽,竟令陛下如此盛怒!”

    陳叔寶瞪著自己的心腹親信,將案幾上的一摞奏章全部拂到了地上:“又是一個數落朕罪狀的,說……說朕不思……不思祖宗創業艱辛,沉湎酒色,揮霍無度,還……還有什麽來著?”心浮氣躁的皇帝,盛怒之下不禁口吃,結結巴巴著向懷中的愛妃投去求助的目光。

    “陛下莫急!”張麗華輕聲細語地勸了一句,然後以一種極其溫和平順的語氣複述道:“他們說陛下寵幸奸妃、聽信佞臣,置權臣賣官鬻爵、賄賂公行而不顧,視百姓流離失所、屍橫遍野若無睹。”

    陳叔寶一臉無奈,又帶著些許委屈的神色,拉著張麗華的手補充道:“對對對,還說東南王氣盡了,說朕要亡國了……”講到這裏,他不由緊緊地環住張麗華的腰肢,仿佛是想尋求一份安慰。

    孔範臉上浮現出諂媚的笑容,當即直言道:“陛下,這種人若不是為了博名,就定是跟北狄串通好了,以圖妖言惑眾。陛下完全無需上心,直接下旨斬了,殺一儆百。”

    這話說得切中陳叔寶的心意,他正了正身子,微微緩和了情緒,而下一刻卻又膽怯地發問道:“法言,你說朕真的有那麽糟嗎?我陳國的百姓當真是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嗎?”

    孔範挑動著雙眉,堅定不移地否定道:“怎麽會呢?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樂業,我們江南是一片富足繁榮的景象,可不像北朝年年饑荒。陛下,張貴妃溫順識禮,能得到陛下疼愛,那也是情理之中的,怎麽能說是奸妃呢!至於臣嘛,就更算不上佞臣了,無非就是陪陛下作作詩嘛!我陳國如此強盛,天子當然應該與子民同樂,難道他們希望陛下天天節衣縮食、茶飯不思?隻有沽名釣譽之徒才會那樣做樣子!”

    陳叔寶聽罷終於安下心來,但卻故作出一副嚴肅的姿態,以皇帝的語氣質問道:“那……那你們有沒有背著朕賣官鬻爵?”

    “陛下,臣哪裏有這種權力啊!”孔範不假思索,隨即轉頭看向身邊的施文慶,把這個燙手的問題拋了出去:“施大人,你們底下人有如此行徑嗎?”

    僵著身子多時的施文慶似乎是早有準備,他斜了一眼孔範,同時不慌不忙地小心稟告道:“微臣就更不敢了,臣向陛下舉薦的官員都是確實有才能的,也都是經過陛下審察過的,陛下應該清楚。”

    陳叔寶悠悠地點著頭,仔細回想了一番,對麵前二人的話竟沒有半點懷疑。突然,他猛地回過勁兒來,看著施文慶疑惑地問道:“誒?施文慶,你為何事而來的?”

    這個節骨眼上,施文慶難免有點吞吐,但還是硬著頭皮道:“陛下,金帛局財政有些吃緊,請問陛下可否允許提高關市稅額?”

    陳叔寶臉上的表情頓時凝住,眉頭緊鎖道:“朕剛被指責揮霍無度,加額會不會令百姓的負擔加重?”

    孔範在心中暗自盤算了一下,然後主動幫腔道:“陛下,我陳國的百姓如此富足,即使提高稅額也算不上苛捐雜稅,眼下的關市稅太低才是真的。”

    深究這些國事,陳叔寶隻覺得疲累又乏味,於是搖頭擺手道:“罷了罷了,這些典故製度朕也不懂,就依你們的提高稅額吧!”轉而,他忽又想到一事,便借機詢問:“對了,那北朝下檄文說要討伐我國,近來很多武將向朕建議,要加強沿江布防,你二人看是否有此需要?”

    文人出身的孔範瞬時流露出不屑一顧之態,自信滿滿地指點道:“眼下江麵平靜得很,根本不見敵軍蹤影,什麽檄文不過是虛聲恫嚇!陛下不要總聽信那些武將,他們都是行伍出身,隻有匹夫之勇,至於深謀遠慮、運籌帷幄,豈是他們所能知曉的!”

    這一次,陳叔寶倒沒有盡信這位寵臣的意見,而是帶著困惑瞟向施文慶:“你同意孔尚書的見解嗎?

    此等關於國防的大事,施文慶有些不敢妄言,他怯怯地看了孔範一眼,想到其先前的吩咐,也隻得低聲附和道:“微臣覺得尚書大人說得在理,陛下應當多倚重文臣。”

    陳叔寶思慮著點了點頭,淡淡地說:“既然這樣,朕心裏有數了。”

    皇帝的話音剛落,突然有一位衣飾明亮的年輕少婦,風風火火地步入閣中。她的妝容濃重豔麗,臉上掛著燦爛的笑靨,在一身寶藍色華服的映襯下,膚色顯得白裏透紅,光彩照人。但與張麗華相比,這個二十多歲女子的發質稍欠烏澤,隻得靠那滿頭的黃金珠飾來奪人眼球。

    宮中人盡皆知皇後喜歡藍色,素日裏溫良的張貴妃都會刻意避讓,也隻有這位皇帝的新寵孔貴嬪才敢如此招搖地穿一身藍衣。還未走到近前,孔貴嬪就帶著笑意高聲道:“哎呀,陛下還在跟大人們處理政務呢,當真是太過勤勉了。”

    孔範和施文慶見到這位正得寵的貴嬪,立即恭敬地行了一禮。孔貴嬪與她的義兄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後便直奔到陳叔寶麵前,免去虛禮,聲情並茂地說:“陛下,宰相大人又召集了十餘名文采斐然的文士,要和我們比詩賦來了!”

    陳叔寶頓時來了精神,一掃倦態,他輕輕將張麗華放下後,一個高蹦了起來,迫不及待地對旁邊的內侍招招手:“快快把朕的女學士們都叫出來,我們去湖心島,湖心島!”接著,他又看向閣中的兩名臣子,吩咐道:“施文慶你就先退下吧!法言留下,這次你要和朕聯手,可不能輸給宰相大人!”

    施文慶行了一禮,今日的目的已經達成,他輕鬆愉悅地退了出去。而留在陳叔寶身邊的孔範也是滿麵笑意,他為了迎合聖意,情緒格外高漲:“那是,那是,這次我們贏定了!”

    倒是張麗華卻仍然溫潤如水,她牽著裙擺輕輕移步到陳叔寶身邊,替他撫平布滿褶皺的衣襟,然後輕啟朱唇,嬌柔地提點道:“陛下莫急,先讓宮人準備著,莫讓陛下去早了久等。”

    陳叔寶聽到張麗華宛如鶯啼的喃喃細語,一顆躁動的心頓時酥麻了,他眼波含情地點了點頭,然後摩挲著張麗華的手,溫聲道:“愛妃有心了!”接著,二人又坐回到案邊,陳叔寶抿了一口水後,抬起頭對站在一旁的孔貴嬪道:“對了,龔貴嬪呢?你跟她住在同一閣,怎麽沒一起來?”

    孔貴嬪整個人微微一顫,絞著手指,陰陽怪氣地笑了一聲:“臣妾可不知道啊,一早上起來就沒看到她!”

    正說著,這被提及的龔貴嬪便神色緊張地走進屋內,忙不迭地向陳叔寶行禮問安。一旁的孔貴嬪見這個與自己平級的女人穿了一身素色,妝容發飾皆是尋常,她不由斜撇著嘴,暗自嘲諷了一番。

    陳叔寶的眼中明顯流露出一絲不悅:“你這是去哪了?一上午都不見人!”

    龔貴嬪微笑著抬頭答話:“臣妾早上起來,去給皇後請安了。”

    這下那年輕氣盛的孔貴嬪可忍不住了,她一邊摸著發間的金簪,一邊不屑地譏諷道:“呦,沒想到姐姐還如此勤快地攀附著皇後呢!姐姐啊,不是我說你,你可長點腦子吧!改立完太子後,陛下就要封貴妃姐姐為後了,你還總去見那個討陛下嫌的人作甚!”

    龔貴嬪臉上泛起一抹青色,雖尷尬不已,但也如實回道:“臣妾之前和皇後約好了,她要請身邊的太醫給我……給我看看胎……”

    陳叔寶當即一怔,起身走到龔貴嬪旁邊,慢慢緩過神道:“看胎?你有身孕了?”在得到龔貴嬪的點頭默認後,陳叔寶卻是有點不滿:“那怎麽不第一時間告訴朕!”

    龔貴嬪見到皇帝目露凶光,不由戰戰兢兢:“因為……因為臣妾歲數也不小了,這才第一次懷孕,實在不敢確定,尋思著等胎穩了再告訴陛下!”

    此刻,張麗華主動站了起來,她翩然地走到陳叔寶身邊,伸手勾住了皇帝的胳膊,然後綻放出如花的笑靨,和緩道:“陛下,姐姐有身孕了是喜事啊,應該高興才對!你前幾日不還說,我們宮中小皇子太多,就盼著能再有小公主呢,說不定姐姐這胎就能如陛下所願呢!”

    隻要張麗華開了口,陳叔寶就不忍反駁,他無奈地勾了勾嘴角:“好了,好了,我們去湖心島吧!”語畢,他又瞥向龔貴嬪,神色微凝地叮囑道:“你就別去了,快些回去休息吧,注意身體好好安胎!”

    另一旁的孔貴嬪急忙往前湊了湊,勾住陳叔寶的另一隻胳膊,順著皇帝的話接了下去:“真可惜啊!姐姐要安胎,以後都不能和我們一起遊宴了吧!不過姐姐可以放心,陛下有我們服侍呢!”

    眼下,陳叔寶的心早已飛到了湖心島上,他不想再多說,擁著兩個美人往外走去。孔範和幾個宮人緊隨其後,隻有龔貴嬪徒留在原地,默默地恭送皇帝離開,眾人的歡笑聲越來越模糊,漸漸地聽不到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