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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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市一院的急診部,人來人往,空氣裏全是嗆鼻的消毒水味。

    易臻在內科找到了陸清漪和米婭。

    病房裏氛圍沉悶,女孩已經換上了病號服,躺在最裏麵靠窗的病床,打吊針。

    她闔目而眠,麵色蠟黃,陸清漪就坐在她床邊,握著她手,交疊在被褥上。

    見易臻來了,陸清漪溫柔地放開女孩的手,站起了身,衝他微微一笑。

    “怎麽回事?”易臻徑自越過她,停在床畔詢問病情。

    陸清漪答:“痢疾,食物中毒,她昨天白天和院裏麵幾個小孩跑出去吃小龍蝦,那幾個小孩都有點輕度胃腸炎,她最嚴重,下午肚子疼,剛剛傍晚我去看她,疼暈過去了。”

    易臻伸手探了探女孩的額頭,很燙,還在燒。他皺起眉:“做檢查了嗎?”

    “做了,沒什麽大礙,”陸清漪抿抿唇:“燒還沒退,但這會應該好點了,能睡著了。”

    “嗯。”易臻的視線逡巡到女孩埋針的手背,極輕地舒了一口氣。

    陸清漪把碎發勾到耳後,隨意問道:“你女朋友沒和你一起過來?”

    易臻聞言一頓,而後回身看向陸清漪:“我們出去說。”

    陸清漪沒忙著回話,隻是默不作聲地觀察了易臻幾秒。

    時隔近一年再見到這個男人,他還是那個沉默寡言的老樣子,可她又覺得,他多了些變化。

    上一次,他去美國看她,還是天高雲淡的模樣,像秋天的微風,匿著棉花一樣的軟和。

    可現在的他,就像一片烏黑的夏季雷雨雲,隱隱約約的,有些情緒,即將傾盆而下。

    陸清漪陡然笑了:“易臻,你跟她吵架了?”

    似乎料見了麵前女人犀利的辨析能力,易臻並不否認:“嗯。”

    “我就知道,氣得腦子都不清不楚了,”她還像過去一般和氣地嗔她,繼而瞄向床上熟睡的少女:“米婭還在吊水,我們都出去了,誰看著。”

    易臻長籲一口氣,沒有反駁。他掃了眼吊瓶的水量,伸手調慢了吊滴速度:“還有大半,我長話短說。”

    陸清漪噤聲,數秒,她欣然答應,率先勾上手提袋,提步邁出了病房。

    易臻目送她出去,眉心愈發緊蹙。

    他回頭順了兩下米婭有些淩亂的劉海,把她手用被子輕輕掩好,才跟了過去。

    **

    他們停在急診附近的一個露天回廊裏。

    上方是漫天的藤蔓,密密麻麻的葉片,蓋住了頭頂星空,喧囂著夏日生氣。

    身上的黑襯衣,快把易臻整個人一並沒入夜色。

    方一站定,他就問陸清漪:“我對你和夏琋說過什麽不感興趣,我現在隻想問你,我們已經分手了,對嗎?”

    對他咄咄逼人的質詢和顯而易見的怒意,陸清漪並無委屈,隻憑欄而立,答得模棱兩可:“應該吧。”

    “分手了為什麽還來找我?”

    “有誰規定分手後不能再去聯係前任嗎?”

    “我很不喜歡這種事。”

    陸清漪稍滯,隻因為易臻用了個“很”,中間還假以空頓來強調這個形容詞。

    在以往數年的相處中,他總是處變不驚,用詞用語也鮮有極端化,尤其是對她。

    她勾唇:“我給你的郵件,你沒有回複。”

    “需要我拿出來再給你念一遍?”易臻單手取出褲兜的手機:“正好,郵件我沒刪,正式向我提出分手,並不需要我同意。”

    陸清漪挑眉:“噢,你記得真清楚。”

    “我記什麽都很清楚。”

    “你的出來說,就是為了跟我吵一架麽,和你那小女友還沒吵夠?還是特地跑過來把她帶給你的火氣都發泄到我身上?”陸清漪失笑:“易臻,你真的變得很怪。”

    “我怪不怪,都已經不在你的管轄範疇。”他語氣凜冽,像走在冰上的風。

    “因為我們已經分手了麽。但作為曾經的同學、或者朋友,我一樣可以對你做出這樣的評價,”陸清漪依然風平浪靜:“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句話不無道理,你現在就跟你那位新女友一樣,沒有一點風度。”

    易臻把手機放回去,單手插兜:“不關風度,這是我的態度。”

    陸清漪揚眸:“所以今天過來,是想徹底和我撇清關係?”

    “我來看米婭,”男人不假思索:“順便處理幹淨我們兩個的事。”

    陸清漪望向急診大樓的方向:“米婭怎麽辦?”

    “我有打算。”

    “什麽打算?”

    “張教授,他獨子移民海外,一直想要個女兒,他們夫妻倆都很和善,家境也優渥。”

    “張桐?”

    “對。”

    “你打算把米婭給他們兩個?她是物品嗎?她十歲的時候,我們就和她約定好,以後結了婚,就把她領回去當我們的女兒。在你眼裏,她可以這樣隨便轉手來轉手去?”陸清漪不可置信地望向他:“易臻,你真自私。”

    “比你還差一些。”

    他話語上的寸步不讓,令陸清漪啞然,麵前的男人,似乎突然之間變得極其陌生。

    盡管他還是這個長相,一成不變的五官,能與十年前的他重疊吻合,也許他身上會多了些歲月沉澱後的沉實氣息,可以讓他較之以往,有一點不同。

    但絕不至於刻薄如斯,一身的煩膩和倦意。

    陸清漪彎唇:“這五年,我雖身在美國,但回國後都會過來看望米婭。作為女方該支付的撫養費用,直到這個月,我也一筆沒空過。”

    易臻微微皺眉,驀然問:“你那位白人男友呢?”

    “你說索爾?”

    “對,”易臻頷首:“張教授夫婦人不錯,如果你實在不放心米婭,完全可以把她帶出國,你滿三十周歲了,符合領養條件,帶去美國,和你的白人男友一起養育,那裏教育比國內好很多。她今後的,我那部分撫養費,我會一次性付清。”

    “我和索爾分手了。”

    “是麽,那就剩張教授這一個選擇。”

    “你就這樣擅自做決定?”陸清漪臉上已經有些掛不住:“你女友知道米婭的存在嗎?”

    “今天知道了。”

    “所以她跟你吵架?”陸清漪的眼光不斷在閃動:“然後你就想快點把米婭處理掉,不影響你現在的生活?”

    “你錯了,”易臻矢口否認:“不是今天,從我跟她確立關係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在考慮米婭的事情了。”

    “米婭知情嗎?你要這樣對待她。”

    “她明年七月八號生日一過,就是個成年人,不是不諳世事的小女孩,”易臻一眨不眨看著她,像在逼迫她接受這個事實:“她能夠理解我的意思,也知道我跟你已經分手,不會再複合。”

    陸清漪瞪大了眼,半晌沒擠出一個字。

    易臻笑了笑:“你放心,這段時間,張太太每周都會去看她兩到三次,培養感情。”

    “你這樣對米婭不公平,她一直把你當爸爸一樣看待!”陸清漪音調陡升,難以自抑地控訴:“就兩三個月,能比得上之前七年的相處嗎?”

    易臻平靜地與她對視,也讓她深深明白自己話裏的意思:“現在看來,完全可以。”

    他的一語雙關,讓陸清漪生出幾分悲切和不甘:“為什麽是我,米婭是我們的共同責任,我這次回國隻是因為爸爸出了事。即使我還跟索爾在一起,或者有了別的男友,我為什麽就必須是承擔的那一個,而你和你的新歡可以當甩手掌櫃?”

    “因為這不是夏琋應該承擔的,”易臻的神態、語氣,都在完全意義上地,施放著冷漠與疏離:“米婭隻是我和你之間的問題,與她沒有任何關係,她甚至都不用知道她的存在,還有你。”

    “嗬,”陸清漪自嘲一笑:“有子宮就是不一樣。”

    “陸清漪,”易臻叫她全名:“不用反複提醒我你的身體狀況,不是我造成的。這幾年我對你,問心無愧。”

    “你真的問心無愧嗎?”陸清漪抿了下嘴:“我承認我有狀況在先,可我現在沒有一點對不起你的情緒。”

    “不需要。”

    “易臻,你不是輕率的人,我們倆沒有分手的時候,你就已經對別的女人動心了吧。”

    “十一個月之前還沒有。”男人字字珠璣。

    “……”陸清漪倒抽一口冷氣,一字一頓:“你真的變了。”

    “我當然變了,”他的唇線在陰暗裏嚴峻地繃了繃,而後啟齒道:“我現在是夏琋的男人了。”

    **

    易臻回到病房看了眼尚在熟睡的米婭,去辦公室和醫生交代了一些事,就馬不停蹄地開車回到公寓。

    上樓前,他特意往上五樓看了一眼。

    502的燈還亮著,走時什麽樣,回來時還是什麽樣。

    本來沉鬱焦灼的心為此提亮好幾度,仿佛得到鼓舞,易臻快步走進樓道。

    毫不猶豫地開門,玄關處一片亮堂,卻消無聲息。

    仿佛來到寂靜嶺,沉默到令人頭皮發麻。

    易臻沒有換鞋,直接往裏走了幾步。

    他環視四下,除了亂中有序的植物,是從未有過的整潔,連沙發上麵的毛毯都折疊有秩。

    整間屋子,幹淨得,仿佛從未有第二個人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