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再一次從黑暗浮出時，莫裏亞蒂險些以為自己又陷入了之前那種莫名的記憶中斷。但他很快聽到了水聲，像是有座瀑布喧囂著從頭頂砸落，冰涼的水珠不時飛濺到臉上。睜開眼睛後，他果然看到了潮－濕的岩石和大－片的青苔。很快他便證實了，自己現在的確是在一座瀑布旁邊。

    他不由得有些皺眉。這顯然不符合他之前的判斷……殺死尤斯塔斯爵士的那天晚上，他首次對失神之後的記憶有了印象，因而判斷出自己是陷入了某種回憶，先不管這種忽然的“失神”是哪兩種力量角力的結果，之所以會遺忘回憶的內容，很可能是和這個“夢中世界”的規則有關——它好像在有意識地抹消莫裏亞蒂的某些記憶，正像對夏洛克做的那樣，隻不過後者是自己主動去隱藏某些記憶的。考邁克夫人的“告密”結果則從側麵證實了這一點，這個世界是有自我規律的，而不僅僅是根據夏洛克的需要來建立的。

    可他現在卻出現在了一個自己從未來過的地方……不，等等，在這個世界的設定中他或許來過。這裏是萊辛巴赫瀑布。

    莫裏亞蒂站在懸崖邊上，向著瀑布下方眺望。下麵似乎有條河，但水汽氤氳得太厲害了，他看不太清楚，隻能憑投石的結果猜測山澗非常地深。如果從這裏跳下去，十有八－九頭會撞到某塊突起的岩石上，腦漿迸裂，甚至運氣不好，把身體也摔得四分五裂。這符合他的一貫死法……隻是可能不那麽美觀，也不會有人能夠確定他的真正死亡。

    可這不像是在回憶中，因為夏洛克不在這裏。那麽他大膽地猜測，這裏其實更像是夏洛克此前在夢中編織的那個夢，那個夢中的記憶宮殿？一開始夏洛克選擇貝克街221b，是因為他更熟悉那裏，而且他隻是懷疑莫裏亞蒂還沒死——一旦確認了這個信息，戰場就轉移到了萊辛巴赫瀑布，因為他要在這個兩人曾對決過的地方，“再一次”地打敗莫裏亞蒂。

    ——那麽，這究竟又是個夢中的夢呢，還是隻是轉換了場景呢？

    莫裏亞蒂環視著四周。他沒忘了失去意識之前發生的事情。簡直像是電影情節，整個世界就那樣在他麵前化為煙霧，而夏洛克就在這些煙霧中消失了。而在他消失之前，臉上明明白白的那種痛苦神色讓莫裏亞蒂感到有點眼熟。他是想起了什麽嗎？於是要從夢境中脫離了？……

    但莫裏亞蒂斷定夏洛克的脫離不會成功，因為他自己如今所在的位置就是個明證。假如夏洛克停止了做夢，莫裏亞蒂應該是回到他的記憶宮殿中才對。別忘了，在進入維多利亞時代之前，他還“閱讀”了一番有關那個世界的設定，像是玩遊戲前閱讀了手冊一樣。現在他還在十九世紀，那麽遊戲就還沒有結束，隻不過他不知道，夏洛克這一次會選擇哪種方式重新進入這個夢境。

    莫裏亞蒂可是這個遊戲裏最大的反派boss，如果不能打敗他，夏洛克又怎能心安理得地回歸他的“現實”呢？

    他站在狹窄的懸崖小道上，哼著熟悉的曲子，好整以暇地等著夏洛克的出現。果然沒過多長時間，不遠處的地麵上便騰起了灰色的煙霧。一身十九世紀服飾、戴著獵鹿帽的夏洛克就從那煙霧中－出現了，和莫裏亞蒂剛剛醒來時一樣，躺在冰冷潮－濕的地上。但他並不像是莫裏亞蒂那樣自然醒來，反倒像是被噩夢猛然驚醒——然後他就看著瀑布，忍不住自言自語道：“我明白了……還是沒醒。還在夢裏，是嗎？”

    然後他坐了起來，看到了莫裏亞蒂。

    莫裏亞蒂幾乎都要笑了。不過這可是個相當嚴肅的場景，他得盡職盡責地扮演一位足夠邪惡也足夠強大的反派boss。所以他隻是看著夏洛克，攤開了雙手：“歡迎來到最後關卡，夏洛克。要和好朋友莫裏亞蒂擁抱一下嗎？”

    夏洛克的表情很僵硬，過了一兩秒才恢複自如：“……場麵有點太宏大了，不是嗎？”

    “不是吧，夏洛克，這個狹窄的戰場？”莫裏亞蒂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好吧，也許這就是你的品味。我更喜歡在開闊的地方，進行更多個步驟……遊戲總要更多人參與才好玩，不是嗎？”

    他輕鬆地把反問句拋了回去。夏洛克看著他，目光明亮：“是的……對於你我來說，多大的場麵都算不上合適。我在此是否可以大膽地設想一下，你不是我夢中的幻影，更不是我分裂的人格，也不是我在獄中無聊的時候幻想出來的人物？”

    “夏洛克，你承認過的。”莫裏亞蒂輕聲道，“我回來了。”

    他望著夏洛克，笑容從嘴角消失：“拜你所賜，夏洛克，我倒是想見識一下地獄是什麽模樣，可惜你給我安排了一種不太容易死的死法。從高處落下，的確有很多辦法可以逃生，對不對？舉槍自殺，也有可能是事先安排好了內應。甚至可能是雙胞胎——啊哈，這一點你猜得倒是有點靠譜，我有兄弟，使用莫裏亞蒂這個姓氏的人一共有三個。”

    夏洛克聲音低沉下來：“我還猜對了什麽？”

    “夢。”莫裏亞蒂說出這個字，向前踏出一步，“夏洛克，你入夢太深了……太深了。恭喜你，你將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被活埋在自己夢裏的人。”

    “……告訴我你是怎麽活下來的？”

    莫裏亞蒂卷起嘴唇：“無聊……你竟然還在糾結這種問題？我以為事情已經很明顯了。唯有思念能讓亡者歸來——夏洛克，除了你，這世上還有誰會這樣深深地思念著我呢？”

    他邊說邊走向夏洛克，縮短著兩人之間的距離。夏洛克也向前一步。他身高腿長，一步便將兩人的距離拉近於無：“……我承認，莫裏亞蒂，你的確有著非凡的才能，甚至能夠與我旗鼓相當。但是在狹窄的懸崖邊上，論起徒手搏鬥，你認為勝算幾何？——小個子！”

    莫裏亞蒂一拳砸了過去，凶狠地打在了夏洛克的鼻骨上。他開始回擊夏洛克對自己的輕視了——夏洛克以為這是什麽？過家家遊戲？他把所謂的旗鼓相當看成了對莫裏亞蒂的褒揚，但是抱歉了，對莫裏亞蒂來說，稱讚夏洛克是他一生的對手才是對夏洛克的最大褒揚！！

    夏洛克猝不及防地受到了狂風暴雨一樣地攻擊。他學過拳擊沒錯，自由搏擊也是一把好手，可莫裏亞蒂也不差，因為和華人黑幫的關係，他很久以前就接受過華人武術家的指導。生命永遠是最大的籌碼，莫裏亞蒂珍惜自己的性命比世界上的大多數人更甚。低估他的水平？夏洛克就好好嚐嚐他傲慢帶來的教訓吧！

    占住了先機又趁著對手輕敵，莫裏亞蒂沒費多大功夫就把夏洛克打翻在地。他力氣並不大，招招用的卻都是弱點，一時間因為劇烈的疼痛，夏洛克的臉都皺了起來，躺在地上難以起身。

    “你把我當成什麽？”莫裏亞蒂喘著氣問：“勢均力敵的對手？不，在你看來我也許隻是寄居在你腦中的病毒。來和病毒打個招呼，哈？”

    夏洛克又站了起來。他撲向了莫裏亞蒂，迅速出手。莫裏亞蒂的防禦能力並不弱，但不幸的是夏洛克算準了位置。皮鞋踩到一塊長著青苔的岩石，莫裏亞蒂頓時滑倒在地。夏洛克抓準機會，一拳砸向了莫裏亞蒂的顴骨。莫裏亞蒂悶－哼一聲，沒有反擊，反倒抱住了夏洛克的腰，將他向懸崖下麵摔去。生存的本能一時間占了上風，夏洛克鬆開手向旁邊退去。

    “你說對了，莫裏亞蒂。”他摘下自己的帽子，反手扔到一邊，眼睛亮到了極點，“我是在思念你。沒有對手是件無聊的事情……”

    莫裏亞蒂惡意地笑了：“用不著這麽試探我，夏洛克。你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什麽嗎？你把我關在了自己的思維宮殿裏，需要的時候就召喚出來聊天，不需要的時候就拋之腦後，把我當成一個你隨時可以調動的程序。我是你圈養的寵物嗎？嗯？夏洛克？你才不在乎自己有沒有對手，就像你不在乎誰才是莫裏亞蒂一樣。你隻在乎你的華生，就像你曾經那麽地在乎紅胡子！”

    他又撲了上去。這次他瞄準的是肋下。一下，兩下，把夏洛克逼到角落後，他揮拳砸向了夏洛克的太陽穴。夏洛克的腦袋嗡嗡作響，嘔吐的感覺湧了上來。他抓－住莫裏亞蒂的肩膀，兩人一道翻滾在地。莫裏亞蒂低頭咬住了夏洛克的脖子，劇痛讓夏洛克下意識地鬆手。莫裏亞蒂趁機騎在了夏洛克的身上，抓－住夏洛克的頭發把他的腦袋按在地上，一拳一拳地砸在了他的臉上：“……病毒，複活，新娘，嗯？女人，娘炮，gay，嗯？夏洛克！你從未想過我為什麽知道那樣一定能引起你的注意？因為！我！早就！看穿了！你自己！”

    夏洛克顴骨太鋒利了，莫裏亞蒂砸得手痛。但他渾然未覺，反倒有興奮感在胸腔內不斷攀升。他一字一頓，一拳拳地砸下，夏洛克卻忽然鬆開雙手，笑了起來。

    莫裏亞蒂停住了。夏洛克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他看著莫裏亞蒂，像是看著什麽有趣的玩具，溫柔地道：“囚禁？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我的確那麽做過。我那麽做了，我不知道為什麽你會活在我的思維裏，也許是因為某種神秘學的原因？我有點膽怯，也有點興奮，我把你關在了我意識最深的地方。記得起來嗎？一個地下室裏。我給你穿上囚服，精心在牆壁上裝滿軟墊，為了不讓你傷害自己。還有鎖鏈，對，是條狗鏈，防止你逃跑。我圈養你，像圈養一個寵物一樣。但你想不起來了，是不是？你全忘了！”

    莫裏亞蒂冷笑起來，又是一拳打在夏洛克的嘴角。夏洛克悶－哼一聲，側頭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液：“……想知道為什麽你沒有那時候的記憶嗎？甚至我也忘了？”

    莫裏亞蒂捏住夏洛克的下巴，冷冷地道：“因為你在逃避，夏洛克，你無法麵對這樣的自己。”

    夏洛克露出牙齒，冰冷地微笑著：“還因為我意識到自己需要的不是一個寵物，而是一個對手。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們兩個太相似了。如果就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我會永遠地把你遺忘在記憶的角落。不，事實上我早就忘了，如果不是因為一樁意外。”

    莫裏亞蒂危險地眯起眼睛：“你想激怒我，夏洛克？”

    夏洛克仍然笑著，眼睛卻睜開了，灼灼地望著莫裏亞蒂：“三兄弟？吉姆，親愛的，你真的覺得自己有兄弟嗎？你從來都是孤家寡人一個。我隻是無聊了，需要一個對手，而那個對手可以是任何人，任何人都可以是莫裏亞蒂！”

    “……”

    莫裏亞蒂忽然笑了。他鬆開手，放開了手臂的支撐，趴在了夏洛克身上。他輕柔地在夏洛克耳邊呢喃著：“看上去光鮮亮麗的東西，未必是真的……眼睛會欺騙我們。夏洛克，多謝你的提醒，現在我明白這是什麽意思了。”

    夏洛克的笑容消失了。他眯起眼睛，反問道：“什麽？”

    “我本以為這是考邁克夫人在提醒我，但其實這隻是你想借我的口提醒你自己。”莫裏亞蒂喘息著大笑，惡意地道，“你死了，你死了，夏洛克，你陷得太深了。你忘記自己是在什麽情況下見到我的了，是因為見到我你才有了這場夢境。夏洛克，你死了，在瑪麗的子彈穿入你胸膛的時候就已經死了。你進入了自己的意識深處，然後製造了一個夢境，幻想自己醒了過來；然後又幻想我活著回來了，因為沒有對手怎麽能行呢？為了解釋我為什麽活著，你進入了第三個夢，夢到自己來到了十九世紀；然後你在思維宮殿裏見到了我，這是第四個夢；讓我猜猜，你離開的那會兒是去幹什麽了？你自以為解開了複活之謎，所以一定去找了證據，可是你醒來的時候卻說明白了，還在夢裏，這就證明你之前進入了第五個夢。至於這裏，夏洛克，這不是十九世紀，也不是你的思維宮殿，這是最後的關卡，也是最後的夢，地獄之夢——第六個夢。從沒有人能夠進入得那麽深，夏洛克，你醒不過來了！——你！死！了！”

    他哈哈大笑，胡亂地親吻著夏洛克鬢角汗濕的發，愉悅感讓他雙頰泛上暈紅，眼睛閃閃發亮：“哇哦，真想不到，這才是事情的真－相，對不對？根本沒有什麽囚禁，也沒有什麽複活。你隻是死了，所以才能見到我，因為我早就死了！怎麽樣，夏洛克，你開心嗎？你想我嗎？想我嗎？想我嗎？”

    夏洛克一動不動。莫裏亞蒂拍打著他的臉頰，迫使他看著自己：“來吧，夏洛克，寶貝，嚐試一下墜落的感覺吧。我們一起跳下去，怎麽樣？你和我！早就該那麽做了，是不是？嗯？”

    “……華生。”夏洛克終於開口了，“你的確逼著我暴露了我所不願承認的那一麵，但是也隻有那麽一次了，莫裏亞蒂。我不會丟掉內心那些美好的東西，弱點也好，我賴以所持的武器也好，我承認我足夠自私，高功能反社會，在別人身上尋找自己需要的東西，但我需要這個。正像你需要犯罪一樣。”

    莫裏亞蒂簡直要被氣笑了：“好極了，原來我隻配得上和華生一個等級？”

    夏洛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灰綠的雙眼在陰影下顯得格外晦暗：“……如果你要這麽認為，我也並不反對，雖然我覺得你應該思考一下為什麽是我們參與了這場博弈，為什麽夢的最深處隻有兩個靈魂，站在地獄之巔的隻有你和我。為什麽？”

    “因為這是事實。”莫裏亞蒂喃喃著，看著夏洛克，慢慢地笑了起來。

    “夏洛克……你以為我會上當嗎？”他輕柔地道，“想和爸爸玩情調，你還得再練個三十年。打一棍再給個甜棗？馴獸的方法對我可不管用。華生到現在還沒出現，你沒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麽嗎？意味著你的印象被打碎了，因為你知道華生牌殺毒軟件隻能殺死你硬盤裏的病毒，而我不在你的硬盤裏。為什麽唯有我們在此相遇？高功能反社會者，為什麽？為什麽是懸崖？為什麽？”

    他大笑著站了起來，退到了懸崖邊上，給了夏洛克一個飛吻：“再見了，夏洛克～”

    他作勢要仰麵摔下，而在那一瞬間，夏洛克猛然撲了上來，死死地抱住他，一同躍入了深澗。( )（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