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王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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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母得了意。本想第二天第三天還要在觀裏盤桓的,因怕誤了北靜王的事,索性就命熙鳳收拾一番回府。至晚間眾人回了府,各自回房歇息,無話。

    寶玉回絳雲軒,就要洗漱睡下了,就聽襲人從外間過來,說道:“老太太說了,明兒叫你一個五更天,還要進宮去謝恩呢!”

    寶玉就笑道:“這傳話的真快。自然要走一趟。”

    大姐姐的心意,他固然知道。不過此乃終身大事,他並不想委屈含糊了自己。待進了宮,他定要好好陳情一番。

    這一夜,寶玉安穩臥在榻上,一宿無夢。

    那廂襲人聽了,卻是放下簾子,沒精打采地躺在外側小床陪侍,隻管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雖元妃行動得自由,但皇帝改了意,遲遲不批元妃回家省親一事,也是怪異。這宮裏的王貴妃李淑妃趙貴人卻都先後各自回了家,闔府團聚,一享天倫之樂。

    賈母無計,隻得在府裏等著消息。

    從清虛觀回了來,寶釵母女整日隻在梨香院,並不來府走動。王夫人也懨懨的,每日除了誦經,就是等賈政外放回來。

    天次漸熱,伏中陰晴不定,片雲可以至雨,忽一陣涼風過了,唰唰地落下一陣雨來。

    那日晌午,寶玉睡了個午覺,心滿意足。想起要往賈薔處走動,遂出了屋子,途徑王夫人這裏。到了廊下,雖打了傘,可不想衣服還是濕了。

    廊下候著的金釧見了,就笑:“二爺,下著雨,也要忙忙地趕著去哪裏?”

    寶玉見金釧臉麵俊秀,又見她口裏嚼著一個什麽東西,聞起來怪香的。因就笑:“好姐姐,你吃的什麽?可給我一個!”

    金釧就罷手道:“二爺說話小點聲,太太在裏屋睡著呢!”

    “何妨。太太不會聽見。到底是何物,我真起了好奇之心。”寶玉見金釧嘴邊紅紅的,似腮紅又似薔薇粉。

    金釧想了想,就用帕子拭了下嘴,果然帕上殷紅一片。笑道:“我不過吃的檳榔。哪裏香。想必是我方才去了三爺屋子裏找彩雲,在她那裏試了下三爺送與她的胭脂膏。大概擦多了,就移到嘴邊來了。若有香,也是膏粉的香。”

    寶玉聽了,就點了頭,開玩笑道:“你喜歡,我以後也買了送你如何?”

    金釧就搖頭笑:“我知道二爺是個有心的。隻怕你若買了來,你屋裏的晴雯麝月秋紋幾個,見了早爭著塗抹光了!”

    寶玉聽了,就進一步道:“好姐姐,你侍奉太太這樣虔誠,我買點東西送你也是應該的!”

    金釧瞧著寶玉,心裏有事,到底又道:“二爺,我有一事不明。到底茜雪因何事被攆走的?”

    寶玉聽了臉色羞赧,默了片刻,轉而又歎:“你是太太的貼身丫頭,竟也不知道?”想起茜雪,寶玉的心還是愧疚。自楓露茶事後,他就漸次不欲讓李嬤嬤過來了。

    “我是真不知。太太的脾氣你是知道的!雖然是個悶葫蘆,但心裏敞亮。我一個奴婢,哪裏好打探太太的心意去?”金釧說著,就要掀簾進屋,預備等王夫人醒來,伺候她去。

    “嗯。”寶玉抬頭看天,雨忽又停了。有心去賈芸處看新培的白芍藥,遂對金釧道:“不過,等我得了空了,真的過來送你幾樣東西。”

    金釧就笑:“果真如此,那我就真領了二爺的心了。”說罷,就徑直進了王夫人屋裏。

    寶玉去賈芸處賞了一回花,心情更是大好。待回到房中,見晴雯碧痕幾個,在廊下將雨積的水溝堵了,將那些掛著的鴛鴦綠頭鴨放在水溝裏玩耍。寶玉見了,不禁蹙了眉,問秋紋:“襲人呢?”

    “裏頭睡覺呢!”晴雯正捉住一隻絲鷺,將它縫了翅膀,也趕了水裏去。那絲鷺行動不自由,腳不停地撲騰,嘴裏不停地叫。

    晴雯等見了,更是哈哈大笑。

    寶玉見她們幾個不像話。便命麝月:“趕緊將門關了。你們這樣笑,也不怕人聽見?驚擾了老太太,可仔細你們的皮。”

    麝月便掩了口,前去閉門。這廂寶玉就進了屋裏,一瞧,果然襲人還歪在榻上。

    “她們是你帶的,怎麽你也不去勸勸她們?”寶玉隻擔心這屋裏有人,行事出了格,被人拿了短。茜雪一事,令寶玉生了戒備之心。

    “我若勸得動,早勸了!”襲人也不理他,自顧坐著活計。

    “這話什麽意思?別人就罷了,那麝月秋紋還不是你調教出來的?也不聽你的派遣了?”寶玉一笑,坐了下來。

    “這屋裏,就數我老了。人家都年輕,自是都愛玩。我能有什麽辦法。”襲人素來和寶釵有往來,聽了鶯兒之言,知道這‘金玉之論’又要告一段落,心裏煩悶。她得了王夫人的令,王夫人要她在寶玉身邊造勢輿論,襲人當然不敢不從。

    她審時度勢,知道寶玉性格軟弱。雖她是賈母處撥來的人,但知道賈母春秋已高,並不能庇佑寶玉幾年,因此這府裏真正的主子當屬王夫人一人。襲人自詡奉承好了王夫人,才能更在寶玉屋子裏站得住腳。王夫人這幾日脾氣不大好,她去那裏請安,總是戰戰兢兢。回了絳雲軒,心裏覺得受了氣,可又不敢朝麝月秋紋幾個身上發。所以見她們玩耍,隻管將自己關起來。

    寶玉見她愛搭不理的,搖了搖頭,也自到房外瞧她們熱鬧。

    不想這時門外就有人敲門。晴雯收住了笑,就道:“還能有誰,定然是寶姑娘了。”

    寶玉沉吟了會,就叫碧痕:“既是她來了。總是要開門的。畢竟是客人。”

    碧痕聽了,便欲過去開門,一麵說:“哎,有天沒日的,也隻有她來得勤快。又不好怠慢了她。”

    待門一打開,果然進來的人寶釵。

    寶釵攜了鶯兒進了來,見了寶玉就笑:“剛停了雨。你卻又將門關了,這是何意?”

    寶玉就下了廊子,說道:“門關了好。門關了方自成一統,無人叨擾。”一麵又使眼色叫麝月將那些玩意兒還給捉到籠子裏。

    寶玉這話也是無意,但說了出來,方覺不妥。她來了也就來了,他也並不想將她趕走。

    因此就對屋裏喚道:“襲人,襲人——寶姑娘來了,備茶!”

    襲人在裏屋,聽說寶釵來了,方打點起精神,起了床,整理了下衣裳,出了簾子,笑著給寶釵行了禮,說道:“姑娘屋裏請!”

    晴雯見了,不由暗自冷笑了幾聲,方和碧痕去打水。

    寶玉就道:“寶姐姐進去敘話吧,在外頭站著也不像。要是太太見了,又嗔我沒禮數了。”

    寶釵聽了這話,也就一笑。

    寶玉自陪她進了去。也不知他姐弟兩個在屋裏說的什麽。

    這一日晚間,王夫人強打精神,請薛姨媽寶釵過來吃飯,令寶玉作陪。寶釵從寶玉處出來,麵上一直淡淡的,這會子見了寶玉,也不怎麽和他說話。

    寶玉心知緣由:方才她在自己書房,就功名利祿、經濟仕途諸話題,和自己起了一番爭執。二人皆抒己見,誰也勸不動誰。

    這廂王夫人正和薛姨媽說話,就聽外間一個婆子嚷道:“不好了!金釧姑娘投井死了!”薛姨媽唬了一跳,忙問王夫人:“哪個金釧?是你屋裏那個容長臉丹眼皮的丫頭?”

    王夫人聽了,固也心驚。她怔了怔,忙命人叫婆子進來回話。那婆子跪下就道:“奴才和幾個值事的方才在東南角上井裏打水,不想竟見了一個屍首,雖害怕,但還是叫人打撈起來。撈起一看,果真是太太屋裏的金釧姑娘!”

    那廂寶玉聽了,已經按耐不住了,大聲說道:“好好兒的,怎麽會跳井死了?我今兒中午還見過她的呢!”越想,心裏越疑,隻是看著王夫人。

    王夫人捂緊了胸口,並不發一言,隻是歎氣。中午她在屋裏睡覺,翻來覆去地隻是睡不著。恰聽寶玉經過,遂有心聽他說些什麽。

    哪知,寶玉和金釧說來說去的,竟沒半句正經話。想金釧這丫頭,是自己調教出來的得力大丫頭,如今竟也不畏人言,和寶玉調情說笑,當真令人著惱。

    況又聽見趙姨娘那屋裏,環兒和丫頭也不幹不淨,心裏更是生氣。她嫁到賈府快三十年,隻覺得日子是一日不如一日。近日,因去東平王妃家裏赴宴。席間,隱晦聽到外人對賈府的評價,更是讓她這個當家主母麵上無光。

    想起趙姨娘,王夫人的心裏是既厭又憎。當年,她將賈政身邊略有姿色的一幹人都攆了攆,配人的配人去,隻留一個姿色平庸的趙姨娘留他身邊伺候。正覺心裏放心之餘,就聽聞趙姨娘在賈政書房伺候,時久了,就有了喜。

    王夫人驚訝之餘,方悟出這是賈政給自己的一個下馬威。她不是疏忽了趙姨娘,而是疏忽了賈政。木已成舟,她隻得擺出大房的寬慈來,做主將趙姨娘收了房。

    那趙姨娘得了這個彩頭,喜的每天都渾渾噩噩的,不知如何是好。她沒料到以她這樣的姿色,有一天也成了賈政的正經姨娘。趙姨娘頭胎生了探春,此女形容乖巧,是個人精,隻比趙姨娘強上百倍。過幾年後,趙姨娘盛寵不衰,又誕下了賈環,從此就不像從前那樣畏畏縮縮的了。有時,得了賈政的令,竟也敢明裏暗裏敲打她幾回。

    王夫人當然瞧不上趙姨娘。她憤懣的隻是賈政的態度。和他做了近三十年的夫妻,卻仍是同床異夢。這份悲涼,她放於心中,不讓任何一人知曉。

    丈夫指望不上,長子已死,嗣孫還小,心裏唯一的希望就是寶玉了。哪裏知道於寶玉的婚事上,老太太還是不遂自己的意,偏要將賈敏的女兒黛玉,許配給寶玉。王夫人的心,更是悲涼。年輕時候,賈敏還未出閣時,幫著賈母操持家事,她有嘴有手,又比自己會來事,府內人人都說她這個嫂子不及姑子半分。好不容易熬到了賈敏嫁了人,終於可以喘口氣了,可以為鍾愛的小兒子尋一門可心的婚事了,哪知老太太到底還不放過她,還要左右寶玉的婚事。

    王夫人隻覺嫁到賈府幾十載,從沒有一件事,是自己能夠做主的。多年的抑鬱爆發出來,加上女兒終於當了皇妃,覺得可以揚眉吐氣一番了。有了底氣,因此於寶玉的婚事上,怎麽也不打算讓半分步。

    明裏說是為寶玉的婚事著想,實則是她和賈母兩個人的較量。

    想喝賈母鬥了一回合,自己初又拜下陣。從宮裏得悉,似乎女兒也有意遂了老太太的心,竟有丟手不管之意。這讓她既驚又惶,難過得隻是流淚。因此又寫信給女兒,苦苦細述情由,唯盼女兒改動心意。

    因心情不好,諸事不順心。待寶玉離開後,她就將金釧叫了起來,狠狠責罵了一回。不想,這丫頭到底心烈,一時想不開,覺得丟了自己的臉,毅然跳了井,真讓她沒有想到。

    這廂寶釵見王夫人形容晦暗,眼中含了點點淚光,目露悔恨之意,心知金釧跳井必有情由,必和姨媽有關。因此就對寶玉道:“金釧年輕,心重。或許和人拌了嘴,一時想不開跳井,也是有的!姨媽也快別傷心了!”說著,遞了條手帕給王夫人。 ㊣:㊣\\、//㊣

    寶玉就歎:“果真這樣,也是奇了!”因想起中午和她之言,心裏更覺難過。見寶釵為母親掩飾,心裏大概揣測出一二分了。

    “你回去吧,早點睡!一來二去的你也大了,以後行事可警醒點!”王夫人擦拭了淚,看了一眼寶玉,又不禁低聲厲喝。

    寶玉這廂將僵硬站起,也忘了給薛姨媽行禮,隻是抬了腳,信步胡亂走回絳雲軒。待進了房間,方發覺自己手腳冰涼。

    襲人也知金釧跳了井,因金釧素來和她親密,物傷其類的,一直坐在房裏歎息。她知道金釧的性格,一定是她受了委屈,無處可講,隻能以死證明清白。

    這樣一想,心裏難免也心驚。金釧是太太的首席大丫頭,從小兒太太調教出來的。在府裏,和鴛鴦是一樣的風光。想不到,一日忤逆了太太,卻也隻有死的份。

    兔死狐悲,襲人雖然一字不識,但在寶玉書房裏端茶倒水的,成語也頗懂幾個。她守在床頭,邊等寶玉回來,邊納鞋底。心神不定,隻是將針戳了手。

    寶玉回來,亦不說話。襲人默看了他一眼,亦不開口,隻是進來替他掀上簾子,一宿無話。(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