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7章 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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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迎春和黛玉等說了會子話,卻又起身同了司棋繡橘。去了怡紅院賈璉的屋子。初,因那帽兒胡同也充了公,賈璉和寶玉沒了住處,隻得又挪移進了園子,依舊住在那怡紅院裏。那黛玉早就交了園子的贖金,又複寫一封信,托李公公呈了給皇帝。那皇帝遂也就看了,看罷微微一笑,提筆給黛玉回了一封信。待黛玉忐忑打開皇帝的回信時,卻發現那信裏,也就寥寥寫了一行字:但使他們安分守己。小心謹慎,也自有一番去處。既有園子,總能生財。朕也並未趕盡殺絕。
黛玉看完了信,遂默默思索了一回,方又將此信折好,收入抽屜。看皇帝的回信。似乎也無阻攔賈家男丁複入大觀園之意,因也就放了心。那迎春到了賈璉屋裏,不見賈璉,卻見鴛鴦和平兒俱在西側的廂房裏,並坐縫著衣服。迎春見了,就進屋笑道:“都在這裏呢!”
那鴛鴦和平兒一聽,抬頭一瞧,見是二姑娘回娘家來了,因齊齊站起,笑道:“姑娘坐。我們這就去叫二爺。”一徑說,一徑就也要拉著迎春身後的司棋和繡橘去別處吃歇息片刻。迎春見了,就笑:“不必了。我且和你們說說話。”
鴛鴦聽了,就倒了一碗麵茶與迎春。笑道:“姑娘家的餑餑很好吃。我和平兒都吃了好些。二爺也吃了不少。”
平兒聽了,也就笑:“多謝姑娘了。”
自熙鳳死後,那賈璉也就將鴛鴦和平兒收了同為侍妾,也不封大小,就這樣混過著。那鴛鴦也不以為意,今生能有此歸宿,也就夠了。獨大平兒卻是暗自憤懣。因雖同為賈璉的屋裏人,但日常說話,賈璉總是要待鴛鴦親密一些。她原是心小之人,心裏的這些疙瘩,一直也未解開。
迎春見了她們手裏縫的衣服,就笑:“這是給我哥哥做的吧,針腳可真細密。如今我哥哥一無所有,卻能得你們在他身邊照應伺候。可真是他前世修來的福分!”因又深深一歎。
那鴛鴦聽了,就淡淡笑:“我現在想想,也覺得好笑。當日老太太雖露出了那番的意思,但我真的沒想到,終有一天,我到底還是過了來。這一呆,也就在他身邊呆了二三年。”
那平兒聽了,就歎:“你不過才二三年,就發出這許多的感慨?我呢,自打二奶奶嫁了來這裏,算來如今都有了七八年了。”迎春聽了,就對了平兒道:“正是。時間當真過得極快。當日鳳姐姐剛嫁了來時,你也不過才十三四,身量也並未拔高呢。我那司棋乍一見了你,還隻回來告訴我,說璉二爺娶親,那新娘子竟是帶了幾個小孩子過來了。”
平兒聽了,心裏就有幾分傷感,因道:“奶奶是要強之人。我是她一手訓練出來的。隻可惜,我始終未能入了她的眼。她總是說我來不大利索。”
鴛鴦聽了,就笑:“她不過是勉勵你之意。究竟,你是她心腹裏的心腹。”那平兒聽了,想了一想,也就不說話了,因覺胃中發酸,便站了起來,對迎春道:“姑娘且坐一坐。我出去解下手,即刻就又回來的。”一徑說,一徑就出去往廊子後走了。
迎春見了,遂對鴛鴦道:“莫非,她是有了?”
鴛鴦聽了,就點頭道:“不錯,正是有了。”
迎春聽了,就又問:“大概有了幾個月的身子了?”
那鴛鴦就道:“也才不過一個多月。上月她總不來月事,因告訴我,說恐是有什麽病。我聽了,也心慌。因就出去請了一個大夫過了來,那大夫給她搭了脈,回說是有喜了。”
迎春聽了,就點頭道:“想她也二十了。如今有了孩子,更是要注意身子了。”迎春因又笑問鴛鴦:“你呢?也不趕緊地懷上一個?”
那鴛鴦聽了,就歎:“姑娘,我是懷不上的了。”
迎春聽了,未免驚異,因問她為何要這樣說。鴛鴦就歎:“我小時不慎在大冷天落了水,從此就落了個月信不調之病。這一年裏頭,大概也就二三月是來紅的。”
迎春聽了,就道:“那些時日,你是在老太太屋裏的。你這病老太太可知道?”
鴛鴦聽了,就道:“老太太知道。也叫了幾個老大夫過來,與我看病。我也吃了藥,無奈總是不見好。因時日長了,藥也就不吃了。因也費錢。因是老太太給錢,所以我更是過意不去。何況,老太太的屋裏又是那麽的人,個個都長眼睛呢。老太太知我日後嫁了人,大概不能有子嗣,因我年歲也漸長,老太太遂也幫我留心起來。我少時就在這園子裏,一直和璉二爺往來走動的。因此,老太太也就看中了璉二爺。老太太與我說,別看璉二爺是個多情種子,但卻是待人有始有終的。你跟了她,一生不會吃虧的。我聽了,心裏頭就更是放心了。不過,想人世多變,能遂了自己的初心,亦是不易。有沒有孩子的,且看自己的造化了!”
迎春聽了,就歎:“原來是這樣。不過,你且也別悲觀。這種事,總是說不定的。”因又告訴鴛鴦,說自己的婆婆,當時在世,也是年過四十了,才生下了兒子的。那鴛鴦聽了,就笑:“沒有孩子,就沒有孩子。想人生在世,但求得一個好相公。有無孩子,行業不是那樣地要緊。”
那迎春聽了,想了一想,也就點了點頭。一時,果然那平兒又進了屋子,因對著迎春笑道:“這剛有了身孕,這胃裏卻是整日泛酸。”
迎春聽了,就笑:“初時,我也是這樣的。不過過了二月後,漸漸地就好了。現在我的胃口極好。”
平兒聽了,就歎:“姑娘是得了造化的。究竟姑爺隻將姑娘放於心尖上的。我的命苦,如今有了孩子了,二爺還隻看不見似的。”
迎春聽了,就笑:“怎麽會?好歹是他的親骨肉。”
平兒聽了,就又歎:“是他的親骨肉。不過,因托生的是我的肚子,所以他也不怎麽上心。若是托生在了鴛鴦的肚子裏,那又是另一說了。”
鴛鴦聽了,就站了起來,伸手將平兒的頭發撫了一撫,笑道:“你多心了。隻是二爺因見你大著肚子,就不免思念起巧兒來。所以傷心。究竟,巧兒還未回來。”
迎春聽了,就也歎:“一想起她,我的心就不好過了。我在家裏,也盡力著人去打聽。無奈,次次都是失望的消息。”
平兒聽了,就也歎:“巧兒回來了,我也方了了心了。一句話,總是我沒有將她照管好,辜負了奶奶的信任。你們不知,奶奶不比別人,她是不幸生為了女人,若她是男人,隻怕已然立了功勳,出將入相的!”
平兒將話說到這裏,鴛鴦就歎:“不錯。當日老太太也那樣說。”
迎春聽了,就道:“你們這樣一說,我倒想起林姑娘說的那句話了。她說,鳳姐姐的名字裏,有個鳳字。本是極好的命。無奈,凡鳥偏從末世來。這就不好了。林姑娘因覺鳳姐姐生得晚了。”
迎春這樣一說,聽得鴛鴦和平兒的心,反而沉重起來。她們兩個,雖麵和心不和,但從來都將熙鳳當了一個完人楷模的。那鴛鴦就歎:“過幾日,便就是她的祭日了。想巧兒未尋回,我們去她的墳上祭奠,總是有愧。”
三人正說著,那賈璉得了消息,卻是進房來了。
賈璉見了迎春,就笑:“妹妹來了。”迎春遂站起笑:“哥哥好。”因又打量賈璉一回,見賈璉麵容清瘦,但神色尚好,也稍微放了點心。
賈璉就道:“謝謝你的餑餑。果然好吃得很。”鴛鴦和平兒見了,就捧了衣裳,對賈璉迎春道:“你們兄妹二人慢慢說話,我們且去隔壁做針線。”
賈璉聽了,想了一想,也就微笑點頭道:“好。”方又對了鴛鴦道:“平兒有了身子了,你且多照顧她一些。不要叫她太疲累了。”
那平兒聽了,就看了賈璉一眼。那鴛鴦聽了,就也看了賈璉一眼,因對賈璉笑道:“我知道。”
二人出去後,賈璉就對迎春道:“孫紹祖待你還好吧?”
迎春聽了,就點頭道:“他雖是粗人,不過人善良,心腸也好。但凡他能想到的,也都為我想到了。”
賈璉聽了,就歎:“如此。我也可放心了。我知道你性子懦弱,不比其他姑娘。”
迎春聽了,就笑:“從前我是,現在我不是了。咱們經曆了這遭,我也早不是什麽千金的小姐了。我想的很簡單,待生下了孩子,就一心相夫教子的,這樣過一輩子吧。”
賈璉聽了,也就坐了下來,與迎春道:“妹妹想的,也是我想的。如此三番往複的,我的心,已然灰了。如此,做個平頭的百姓,就很好了。”
迎春就歎:“寶玉怎樣?我來園子,先去的林妹妹的瀟湘館。上回他回來了,我說要去看他的。無奈,我那日又犯起了頭痛之症,卻是沒有一直見到他。”
賈璉聽了,就笑:“他在屋子裏。我剛從他那裏出來。你若要去,我同你去。”
迎春就笑:“我雖沒去,但聽林妹妹說,寶玉從城門回來後,整日更是沉默了。幾天,也是可以不說話的。”
賈璉就道:“這就是我和寶玉的不同之處。他心思繁瑣,想得也多。我雖也做了那更夫,但終究比他更能經一些風霜,更能看透世情,也就更豁達一些。”
迎春聽了,遂沉思一回,方道:“我去瞧瞧他。”賈璉聽了,就道:“好。”
迎春遂出了來,叫住司棋繡橘,囑咐了她們一番,自己就先去了怡紅院的西側。迎春披著披風,穿過那長廊,但見庭下的臘梅,已然一朵朵地開了。邊行,這鼻間就不時有梅香吹過。剛下了廊子,迎春就見麝月也不畏寒冷,拿著掃帚,在廊下一下下地掃著那梅樹下落下的花瓣。
迎春上了前,對她笑道:“麝月。你倒也不怕冷。”
麝月聽了,抬頭見是迎春,就笑:“是二姑娘。不冷。我剛吃了姑娘送來的餑餑,渾身暖和著呢。”
迎春聽了,就一笑:“快進去吧。究竟這落梅有什麽好掃的!風吹一吹,也就不見了。”
那麝月聽了,就對迎春笑道:“姑娘,不是我要掃。因我聽寶玉無意說起,說出了屋子,看著這廊下的梅花,心裏隻是難過的。我聽了,因就背著他,悄悄地拿了掃帚,於這裏打掃起來。”
迎春聽了,就笑:“你也真盡心。興許他不過時頑話。想你是該知道從前的呆性子的。”
那麝月聽了,卻是笑道:“不過他既然說了,我到底還是出來打掃幹淨的好。以免他又不高興了。”
迎春一聽,就歎:“我看這裏也幹淨了。不如你還是進去吧。”迎春說完了,好歹又拉著麝月的手,進了寶玉的屋子。剛進屋子,迎春就聞到了木炭烘烤的氣味。
麝月就道:“寶玉在屋裏烤手呢。他去了那城門回來,入了冬,就喜歡用木炭烤火。”
迎春聽了,就道:“難道沒有暖爐麽?”
麝月聽了,就歎:“有的。究竟這些東西,園子裏一概有。隻是寶玉見了,直說用不慣。說還不如他打更時,取炭火烘手來得便宜。我見了,也隻得隨他去了。”
迎春進了來,無奈並不見寶玉,隻聽木炭燒焦的劈啪聲。麝月見了,就道:“大概他去了晴雯屋裏。”
迎春聽了,就問:“晴雯怎麽了?”
麝月就歎:“也不知她怎麽了!自入了冬了,就犯了病。直說自己的胃不好。一日三餐,大概也就能吃上一調羹的飯。如此幾天下來,人就已瘦的脫形。”
迎春聽了,就道:“既如此,可曾叫大夫過來瞧病?”
麝月就道:“如何不請?因知了她的病,那林姑娘也一日地來看過她三回。請了大夫,也開了藥,但總是不見好。”那麝月說著,倒是又對迎春道:“那日林姑娘來瞧晴雯,那晴雯卻偏又犯了夢魘。因就閉著眼睛,拉著林姑娘的手,口裏在胡謅。說什麽她是早就沒了命的人,隻因林姑娘周濟的好,如今她才又活了下來。她又說自己到底是個根底淺的,隻怕命續上了,也是不能活得長。因就要掙紮著坐起,在床上與林姑娘磕頭謝恩。我們聽了她口裏的胡話,都勸她好好歇息,以免驚嚇了林姑娘。”
那迎春聽了,遂又沉思了一回,方問麝月:“那麽,林姑娘見了可怎麽說?”
麝月就歎:“林姑娘也是奇異的。聽了晴雯的話,卻是流了淚,因就拉著晴雯的手,好生安慰了一回。還說什麽命既然續了,隻許她以後好生活著的。”
那迎春聽了,卻是笑:“也不奇異。林姑娘不過順著她的意思往下說。你不知道,這夢魘了的人,一旦提醒了她,隻管要被嚇住的。若嚴重了,隻怕就被弄得唬了過去,一口氣就沒了的。這方是林姑娘的聰明之處。”
迎春這話一說,果然麝月就信了,因就笑:“姑娘且在這裏等一等。我好歹去將二爺喚了回來。”貞圍聖弟。
那迎春聽了,就點了頭,坐在椅子一旁,默默出神。聽了麝月之言,直令迎春的心裏更是起疑。無他,隻因那日,她第一次回園子省親,去了那瀟湘館,偏巧那黛玉微有小恙,喝了藥,臥在榻上,一時還未醒來。湘雲就過來了,將門簾拉上,拉著迎春,悄悄與她道:“二姑娘,我須告訴你一件事!你聽了,可不許伸張!”
迎春見湘雲神情迥異,因就問道:“什麽事?是誰的?”
那湘雲聽了,就伸出手指往那屏風後一指,低低與迎春道:“是這林丫頭的。”
迎春聽了,心裏不免一慌,因對湘雲道:“她又有什麽事?”
湘雲聽了,卻又笑:“方你來之前,我進了她房中看望。豈料她雖閉眼睡著了,口裏卻是說著夢話。你知道,林姑娘睡覺一向安分,規規矩矩的。因聽她說夢話,我便留了心,在一旁聽。你猜猜她都說了什麽?”
迎春聽了,就道:“不知。好歹你說了給我聽。”
湘雲聽了,就道:“我告訴你,林丫頭在夢裏說,說她本是死了的人。說那年老太太七十大壽時,她就被那傻大姐推了入池子裏,淹死了的。隻是她又得了一些造化,好不好的,又活了一遭。她說如今她是在第二世。還說,因第一世,她看出了一些因果,今生隻是來幫人改命的。”
迎春聽到這裏,因就對湘雲:“或許,她說的不過是夢話。”
湘雲聽了,確實搖搖頭,與迎春道:“不是夢話。她雖閉了眼說,但口齒清晰,有時說得動了情,還一直流淚的。我本也不信的,還伸手推她。豈料,她雖在夢裏,卻能覺察,因就又閉了眼說,‘好雲兒,我知道是你。這些話,我不敢當著園子裏的一幹人說了出來,隻唯恐嚇了她們,但好歹趁這會子半夢半醒的,告訴了給你。從前你問我這人可一定有前世今生,我現在告訴你,那當然是有的’。我聽到這裏,便知她說的是真的了。”
那迎春聽了,也就想了一想,方道:“或許,她卻是如此。其實,你細細想一想,有些事也頗奇怪。不過,好歹咱們不能將這些說出去。不管真不真,還得替她遮掩。”
那湘雲聽了,就歎:“不錯。”
此時,迎春坐在椅上,思慮麝月之言,心裏更是相信了幾分。如此說來,那晴雯也是被黛玉改命的一個?那麽,自己呢?這樣一想,迎春不禁恍惚起來,因覺一切又似真似幻。
一時,那寶玉就從晴雯的屋裏出來了,見了迎春,就笑:“二姐姐好。”
迎春見了寶玉,就笑:“我在這裏等了一會了。聽說晴雯病了?”
寶玉就歎:“她病得也不輕。真正也奇怪,我剛被放了回來,她那裏就病了。這些時日,我一直在擔憂她的病。她的身子骨,原就單薄。”
迎春聽了,想了一想,就與寶玉道:“方才麝月見了我,也是這樣一說。”
寶玉就歎:“方才她吃了你幾個餑餑,看上去倒還好。直說味道不錯。這會子也躺下了。”
迎春就道:“不過是野菜餡的點心,不想你們都說好。也罷,待我回了去,隻管大做特做的。薺菜餑餑,薺菜餛飩,薺菜糕點,管教你們都吃個夠。”
寶玉聽了,就笑:“二姐姐你是有身子的人了,不必這樣累。若我們真想吃,隻管叫人去營地裏找孫姐夫徑直要。”寶玉一徑說,一徑就彎下腰來烤火。迎春見寶玉的手,滿是凍瘡。因就詫異道:“寶玉,你的手——”
寶玉聽了,就將手掌攤開,與迎春道:“凍的。不過不妨事。待開了春了,就好了。”
迎春見了,心裏一痛。因對寶玉道:“可是也很痛。你為何不請大夫來看?又或者塗抹一些藥膏?”
寶玉聽了,卻是淡淡一笑,方對迎春道:“不必如此。我習慣了。手上時時疼痛,也好時時提醒我。”
迎春聽了,還是蹙眉道:“到底使不得。手上壞了,提筆寫字也是不便。”
寶玉聽了,就笑:“不用。真的也不怎麽疼。我在那城門打更,三更半夜的,冷風呼呼的,提著個燈籠,赤著個腳,來回幾裏走動的。那時都忘了疼,如今回了園子,那自然更不疼了。”
寶玉本意是安慰迎春。不想,迎春聽了,卻是低了頭,直看著寶玉的鞋子。寶玉會了意,因就笑對她道:“也是奇怪。雖是赤著腳,但腳卻是好的。隻是手不好。”
迎春聽了,就深深一歎,說道:“寶玉,你到底受苦了。”(m.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