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七章 夜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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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胖哥兒挺喜歡他大伯,也喜歡四叔,時常跑去學塾找張廷瑑玩,而今的張廷瑑終於拗不過家裏人的意思,還是要開始物色著找個媳婦兒了。

    三十九年的中秋宴上,張英問老四什麽時候娶媳婦兒,張廷瑑訥訥說再等等;四十年的中秋宴上,張英又問老四什麽時候娶媳婦兒,張廷瑑說,明年吧;然後四十一年的中秋宴就到了,張英問,老四你怎麽還沒娶媳婦兒?張廷瑑終於道,還在物色呢。

    當時胖哥兒聽見這件事,就吵著鬧著喊“胖胖也要新娘子”,真正讓顧懷袖等人笑掉了大牙。

    到底這小子年幼不懂事,這樣的事情就是小時候敢說,長大了反倒是羞於啟齒。

    娶個貌美如花的小娘子回家,也算是好事。

    康熙四十一年的中秋時候,一家子看上去還是和和樂樂的。

    隻是顧懷袖已然嗅到了來年的風雲。因為按著先頭康熙爺說的話,張廷玉習清書,明年就要進行考核,而張廷玉從頭到尾都不需要擔心名次。

    這幾年,身處於翰林院之中,張廷玉目睹耳聞多少宮廷秘辛朝堂諱事?他不是沒吃過虧,也不是沒得過教訓。好歹還隻是在翰林院這一方小小又大大的天地之中,並沒有等到朝堂上再犯這樣的錯誤,他把自己磨成了一塊石頭,因為越加地老辣圓滑而又出奇地刁鑽了。

    陳氏心裏有疙瘩,吳氏一直覺得二兒子起來之後大兒子就要被他給克著,所以整日裏提心吊膽。

    倒是顧懷袖這兩年安生了,吳氏怎麽也不來看胖哥兒了,胖哥兒年紀小,也根本不知道吳氏還曾經親手抱過他,對吳氏更沒有什麽感情,頂多就是閑了問兩句,不閑的時候……更不會問了。

    現在這小子腿腳起來,跑得跟風一樣,完全破滅了他娘在懷著他的時候預想的那種“安靜的美男子”的角色。

    顧懷袖深深感覺到了現實與理想,骨感與豐滿的差距。

    胖哥兒虛歲已經有五,至今隻會讀千字文。

    每天最喜歡的事情,就是拉著他身邊小廝張天,出府跟別家的小孩子一起玩泥巴,什麽泥彈子,鳥彈弓,堆堡壘,和稀泥……

    每天每天回來都滿身是泥,他出去玩隻說自己是隔壁屋子裏出來的,還說他爹很窮。

    別家小孩子哪裏知道他是張府這邊張英老大人的愛孫?瘋起來隻管朝著胖哥兒臉上摔泥,這小子竟然也凜然不懼,樂得跟人糊一臉的泥。

    其實不怪胖哥兒覺得自己爹窮,因為他娘總是罵爹“窮翰林”“窮翰林”。

    翰林是什麽他還不懂,他隻知道“窮”是什麽意思。

    至於自己生活得這麽好,應當是娘很富的緣故吧?

    沒有人逼他去讀書,張廷玉曾試探著問幾句:“胖哥兒想上學塾跟著先生念書嗎?”

    胖哥兒指了指張廷玉手裏的書,回問道:“像是爹一樣讀書嗎?”

    張廷玉想想說:“差不多。”

    然後胖哥兒就搖了搖頭,“我娘說我現在是該玩的年紀,平時隻要聽背三字經千字文百家姓就成,什麽時候等我想要學了我再去。”

    說完,就一溜煙地跑出去找隔壁錢家小子玩兒去了。

    因著張英一家家教甚嚴,在子孫年紀小的時候從來不給孩子穿什麽綾羅綢緞,一律布衣,一則因為家風儉樸,二則因為尊位越高,越是小心。

    每次胖哥兒跑出去,指不定還沒別家的小子姑娘穿得好看,隻以為是普通人家的。

    旁邊這錢家是剛剛搬來的,聽聞是個舉人,來這裏參加會試,今年會試已過,聽聞在前頭。若說此人名姓,倒是也有些人知道,乃是錢名世。

    到底這也是有功名的人家,小孩子雖然喜歡玩鬧,但是也隻敢悄悄跟胖哥兒玩。

    胖哥兒說自己還沒名字,家裏人都叫胖哥兒,所以大家都叫胖哥兒為“小胖”。

    今天大家都蹲在巷子口玩,錢家的朗哥兒跟胖哥兒差不多的年紀,隻哼聲道:“明明是我彈得比你好……”

    一個清秀的小姑娘就在旁邊蹲著,看著臉上肉肉的,卻沒胖哥兒胖,她隻笑嘻嘻地看著兩個人:“哥哥跟小胖都厲害。”

    這小姑娘也是錢家的,錢琳,他們這邊的小夥伴都叫“琳姐兒”。

    胖哥兒坐在地上,皺著兩道臥蠶眉,鼓著一張包子臉,哼聲道:“我那窮爹就是和稀泥的高手,你也不差……都和稀泥……”

    “你爹是和稀泥的嗎?泥水匠嗎?”

    朗哥兒好奇地問了一句。

    身邊眾多小夥伴也都好奇起來:“怎麽你每次出來的時候,那邊那個人都要在旁邊坐著啊?”

    有人一指站在不遠處巷子台階上的張天,又問了一句。

    胖哥兒兩隻肉乎乎的手戳著泥,將泥巴滾成了一顆圓圓的小球,然後放在一邊,隨口道:“反正我娘常說我爹是和稀泥的,我爹做什麽我娘都說他和稀泥……唔,大概就是什麽也不做,在中間攪混水打太極的意思吧?”

    “打太極又是什麽意思?”眾人隻覺得胖哥兒嘴裏出來的都是他們不懂的話。

    胖哥兒一撇嘴:“你們還玩不玩啊?我打個泥彈子你們都輸不起……”

    “來啊來啊!誰不玩啊!”

    朗哥兒立刻就叫了起來,不過他撓了撓頭,“我怎麽也記得我爹說什麽和稀泥是個本事呢?”

    “胖哥兒我跟你說,朗哥兒新來沒幾天,他爹可是進士呢!進士都說了和稀泥是個本事,肯定真是本事了!”

    “哼,我爹說了,這一回是要當探花的,還要騎大馬,遊……遊大街……”朗哥兒哼了一聲,頗為高傲。

    人人都說錢名世乃是難得的才子,是與年羹堯同科的鄉試,兩個人頗有一段交情。

    如今年羹堯混得不錯,錢名世今年也上來了,可本事得很。

    豈料,胖哥兒嘟著嘴,咕噥道:“那不是騎馬遊金街嗎?叫三鼎甲……我娘說我爹也騎過呢……”

    “哈哈,就你?看你這麽寒酸,難道你爹也是進士?不對不對,我聽說,隻有前麵三名能坐大馬遊街呢!有好多好多人站在一邊看,還要叫人的名字,可風光了!”

    “胖哥兒整天都在瞎說,咱們不理他。”

    “哎哎,別啊,你們不跟我玩泥彈子了嗎?”胖哥兒連忙拉人去。

    那幾個人笑道:“騙你的嘛,走走走,咱們去街對麵,前天我看那邊有幾個木板子,就是做月餅的那個模子,我們給裝上泥,也能做月餅了!”

    “這個好玩,走走走!”

    胖哥兒、朗哥兒、琳姐兒,還有一大群小夥伴,大家直接從小巷子裏出來,穿過了大街,一下就到了斜對麵的巷子口,將那木模子拿了回來。

    大家將去將泥巴塞進了木模子裏,開始倒“泥月餅”,一個個高興得滿臉都是笑容。

    張天在一旁看著,早已經從一開始的抽搐到現如今的麻木了。

    雖然不知道二少奶奶到底對胖哥兒是怎樣的教育方針,可他們都覺得胖哥兒很聰明,平時有事沒事就愛纏著二少奶奶給他講故事,寫字雖然歪歪扭扭,可是有時候說出來的話他們這些做下人的聽不懂。

    什麽張口就是“騎馬遊金街”“推太極”“和稀泥”“厚黑”……

    敢情二少奶奶教出來的這是個小怪物呢!

    想著張天忽然看見那邊遠遠地過來了一頂青色的小轎,頓時知道是二少奶奶來了,隻連忙跟胖哥兒打手勢,胖哥兒跟隻小耗子一樣,從玩得熱火朝天的眾人身邊悄悄跑開,一路奔到了巷子口,便湊到了轎子邊上去。

    “娘!”

    胖哥兒探出腦袋來,青黛這邊一掀簾子,顧懷袖就看見胖哥兒這小花臉了。

    她拿出繡雲金文錦的帕子,給他擦臉,又擦擦汗,道:“眼看著都四月底了,外頭天兒熱,你可每日大中午不能出去,當心曬著。曬了你個壯實的倒不要緊,若是曬了別家的哥兒姐兒,他們娘要心疼的。”

    “曬了小胖,娘也心疼嗎?”胖哥兒聞著自己娘錦緞帕子上清淡的香味兒,鼻子皺了皺,忽然道,“是龍井茶的茶香,娘您才從廖伯伯的茶樓回來嗎?”

    “就你鼻子最靈!”

    顧懷袖把他沾著泥的花臉給擦幹淨,又換了一條帕子想要給他擦手,胖哥兒直接一把抓過那帕子:“兒子大了,怎麽能事事都讓娘幫著?我自己來擦就是了,嘿嘿。”

    張廷玉要在翰林院當值,江南的事情顧不了,也不敢交給別人,隻有顧懷袖上去打理了。

    沈恙過了那一年之後,一下又開始穩紮穩打起來,變得像是個正常人了,羅玄聞那邊鬆了一口氣,現在一片的風平浪靜,隻是每個月都有消息傳出來,這些消息都是不告訴廖逢源的,畢竟廖逢源也是沈恙那邊茶行商幫的二把手,所以每次出去拿消息也去順道看看他們,順便了解一些江南的情況。

    畢竟光看羅玄聞報上來的消息,不一定能事事兼顧。

    顧懷袖被搶了一條帕子,隻拍他額頭,“笨死你!”

    看看這小子簡直胖成了個球,跟他那堆小夥伴站在一起,就看著這小子塊頭最大,一眼就見著了。有時候顧懷袖都懷疑這小子是不是還能變英俊了,可每一回想讓給他減肥,又怕折了他身子,隻安慰自己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於是就這麽一回一回地心軟下去,看著胖子一路變胖,根本無法有收勢。

    “今兒從那邊回來,吃到一味還不錯的雪花粉酥糕,你來嚐嚐,若覺得好吃,我讓你石方叔叔給你做。”

    青黛聞言,將帶回來的糕點從食盒之中取出來,原是準備給小石方吃一口,就知道怎麽做了,可如今胖哥兒一看肚子就咕咕叫,他訕訕笑了一下,自己拿了一塊起來吃,眼睛立刻彎成了兩道月牙,“這個雖沒石方叔叔的好吃,可是也很好吃!我可以拿去給朗哥兒他們吃嗎?”

    “去吧。記得早些回來,你爹這回得了禦試清書第一,回來有好吃的。”

    顧懷袖歎了一口氣,摸了摸他頭。

    “窮爹又得了第一,哈哈,那小胖過去了。”胖哥兒歡天喜地地撒開腳丫子就往自己小夥伴那邊跑,一路風風火火地,“我娘給我帶了糕點回來,你們也來嚐嚐吧。”

    眾人一見,都湊了過來,想要出來吃東西,結果沒想到每一隻爪子都是黑乎乎的。

    朗哥兒有些尷尬,提議道:“要不去我家洗個手,咱們再吃吧。”

    “好啊好啊。”

    大家一起從錢家的角門進去,直奔水池,朗哥兒叫到:“劉媽媽,給我打盆水,我們要洗手!”

    這還是大家頭一次來朗哥兒家裏,隻覺得樣樣東西都很精致。

    錢名世的妻子錢潘氏,一出來就見到朗哥兒帶了一群髒孩子回來,頓時皺了眉,柳眉倒豎出來:“你們這是幹什麽來了?”

    朗哥兒這才想到自己是背著娘出去玩的,隻跟琳姐兒把脖子一縮,道:“胖哥兒說給我們吃糕點,我們就來……洗洗手……”

    胖哥兒端著糕點,站在小夥伴中間,有一種說不出的茫然。

    為什麽別人家的娘看上去都這麽凶?

    他在家做什麽都沒人管,隻要他不砸東西不傷人不蠻不講理,一切都好說,他娘一直對他是放養的狀態,以前也見過別人家的娘,比如周家小子他娘周李氏,還有顧家弟弟他娘顧孫氏,似乎都跟他娘不一樣……

    朗哥兒他娘也跟自己娘不一樣。

    為什麽別人家的娘都跟他娘不一樣?他娘到底是什麽做的?

    胖哥兒一下犯了迷糊,就這樣看著錢潘氏。

    錢潘氏皺眉:“罷了,先給他們洗洗手,糕點可不能亂吃……”

    眼神忽然凝住,這端著糕點的盤子,看著隻是白瓷的胎,可周圍卻是描銀,當中規整地碼放著十塊雪白的糕點,看著特別誘人。

    錢潘氏看向了端著糕點的胖哥兒,體型肥碩不說,臉上還掛著打娘胎裏出來就沒下去過的肉,隻是一雙眼睛格外地漂亮。這誰家的哥兒竟然長成這樣?

    不過錢潘氏也沒多想,她如今都是進士夫人了,丈夫已經中了探花,再不需要忍氣吞聲,對著這些小孩子也大度一些就成了。

    她吩咐了人給朗哥兒他們端水來洗手,胖哥兒也湊上去洗手,他瞥了一眼琳姐兒。

    琳姐兒粉嘟嘟地,嘻嘻笑著叫丫鬟們給自己拿帕子擦手,胖哥兒連忙獻寶一樣把之前從自己娘那兒順來的帕子遞了過去:“琳姐兒,給你擦手。”

    這一幫都是小孩子,順手就接過來了,琳姐兒笑得露出那一排整齊的小白牙:“謝謝小胖。”

    胖哥兒摸了摸頭笑了,倒是從鬼靈精難得憨厚了一回。

    那一條帕子乃是上等蠶絲織成的雙麵蘇繡素麵緞,上頭有富貴牡丹花開的圖案,小姑娘一看就愛不釋手,有些舍不得用來擦手了。

    錢潘氏原本隻是在旁邊看著,可是忽然之間一見那一條帕子,有些眼花。

    還沒等她想明白,這條帕子到底哪裏有些眼熟,小家夥們就一窩蜂地跑了出去吃糕點了。

    錢名世這邊隻是普通人家,錢潘氏平常也見不到這樣的好東西,日子都是打錢名世一路考過來之後才好起來了。

    今日錢名世中了探花遊過街,皇宮裏賞了恩榮宴下來,怕是這時候才回來呢。

    正想著,外頭果然有人高升談笑著來了。

    錢名世乃是一朝及第,春風得意啊。

    他與年羹堯是朋友,年羹堯少年得誌,庚辰科就已經入選翰林院,他錢名世如今也成為了翰林院的修編,倒反而後來居上,壓著年羹堯一頭。

    好在年羹堯自己也不在意,看著朋友好,便高聲笑著跟他回來。

    張英府邸也在這附近,所以張廷玉便一道回來。

    三個人當中,張廷玉名聲最高,雖然這兩年在翰林院反而沉寂下來,可這一回考校清書,張廷玉又不聲不響地拔了個頭籌,真把無數看扁他的人氣得猛吐幾口鮮血。

    年羹堯誌得意滿,以為自己能奪第一,不想還是被張廷玉給壓了一頭。

    他歎了口氣:“衡臣兄如今是越發高深莫測,內斂如玉了。”

    張廷玉走在路邊上,背著手,後麵跟著幾個人的小廝,他隻笑道:“不過是運氣,運氣罷了。”

    錢名世早聞說過張廷玉大才,又是庚辰科的狀元和朝元,逼死過連中無緣的汪繹,對這張廷玉總有一種難言的發怵的感覺,更何況張廷玉還是翰林院殿撰,又得了今年清書第一,萬歲爺讚賞有加,乃是將來的大紅人,可得罪不得。

    “張老先生太過謙虛了,若您都是運氣,咱們怎麽敢說是才學?”

    張廷玉是今日清書第一,往後就該有事情派下來了,雖然不知道是什麽,不過也總該快要真正踏入朝堂了。在翰林院的這幾年,無非就是磨練,將一群科舉出身的精英,培養成朝堂上的精英,如此而已。

    張廷瓚在詹事府也是日漸得人的信任,很快也是要高升的。

    聞得錢名世此言,張廷玉背著手依舊朝前麵走,不溫不火,“萬歲爺對年檢討與錢修編也是相當看重的,何必妄自菲薄?”

    正說著,前麵巷子口忽然傳來一陣小孩子的笑鬧聲,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給你吃!”

    “哈哈,看你滿臉都是白的……”

    “胖哥兒你娘真好,還給你帶這些啊。”

    “我叔叔做的比這個還好吃!”

    “你爹是和稀泥的,你娘給你帶糕點,你叔叔還會做吃的,是大酒樓的廚子嗎?”

    “我叔叔是我娘的廚子,做東西可好吃了……”

    “朗哥兒他爹還是探花郎呢!”

    一群小孩子笑鬧著就奔了出來,臉上還是花的,眼眸裏亮晶晶的一片,不諳世事。

    錢名世一聽見朗哥兒名字就火了,大喝一聲:“臭小子幹什麽!”

    朗哥兒嚇得手一抖,糕點一下落在了地上,手都不知道應該往哪裏放,規規矩矩戰戰兢兢地站住了。

    張廷玉與年羹堯就站在旁邊看著。

    所有得小孩子一下就安靜了,怔怔看著朗哥兒他爹,這就是傳說中的探花郎嗎?

    朗哥兒和琳姐兒都是錢名世的孩子,這會兒畏畏縮縮地站了出來喊爹。

    錢名世一看他們這髒兮兮得樣子,還滿身都是泥,氣不打一處來:“讓你們回去讀書讀書,你們怎麽就跑出來玩了?以後能考得上舉人和進士嗎?玩物喪誌!玩物喪誌!”

    胖哥兒左看看右看看,想起自己娘說的各人自掃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他若是去插嘴,不會鬧得更糟吧。

    眼珠子骨碌碌地轉,胖哥兒那小心思都被張廷玉背著手在後麵看了個幹淨。

    眼看著錢名世都要講自己的孩子訓斥哭了,張廷玉忍不住溫聲勸了一句:“小孩子愛玩,一時胡鬧調皮也不必這樣疾言厲色吧?”

    錢名世還在氣頭上,聞言便冷笑了一聲:“也不是張老先生的孩子,當然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了!”

    誰家父母看著孩子鬧成這樣不心塞的?

    錢名世這話若是換了一個人說,鐵定就沒下文了。

    隻可憐,他對著張廷玉說了這話。

    張廷玉也懶得反駁,想著快要到晚上擺飯的時間了,隻道:“小胖子還不出來,回頭你娘還等著咱爺兒倆吃飯呢。”

    胖哥兒這才挪著自己胖胖的身軀出來,手裏討好地端著一盤隻剩了一塊的糕點盤,“爹,娘帶回來的雪花粉酥糕,你嚐嚐?”

    最後一塊都要被捏得變了形,約莫是孩子們拿糕點的時候沒有注意。

    張廷玉好脾氣地半彎著身子下去,抬手拿了那一塊糕點,放進嘴裏,道一句:“倒是不錯。”

    胖哥兒就像是得了什麽大誇獎一樣,得意洋洋,“我娘也說好吃,回頭讓石方叔叔做,肯定能夠更好吃,小胖都要等不及了!”

    “好了,等不及了,咱就回家吃飯去。”

    張廷玉抬手就把死沉的胖哥兒抱起來,讓他坐在自己右肩上,回頭便對這已經愕然無語的年羹堯與錢名世道一句:“二位翰林,今年清書禦試的答卷回頭請二位整理好了放在我案上就成,明兒個見。”

    明、明兒個見……

    見……

    見……

    見個啥啊!

    那個穿得最寒酸,身上最髒,長得最胖的竟然是張廷玉的兒子!

    真是人不可貌相!胖子不可用斤量啊!

    錢名世忽然有些手抖,他看了看自己乖巧怯懦的兒子,又看了看前麵坐在庚辰科狀元肩膀上,手指著飛過去的雀鳥中氣十足、大喊大叫的胖子,忽然覺得有些頭暈,真暈。

    年羹堯也是忽然之間不知道說什麽好了,隻道一句:“張翰林夫人不是尋常人,亮工萬莫介意。”

    隔著半條街,就是張府了。

    張廷玉讓胖哥兒坐在自己肩膀上一路進門,回了二房院子裏,果然已經擺好飯等了,丫鬟們將胖哥兒領著去換一身幹淨的衣裳,洗洗幹淨了這才上桌吃飯。

    小孩子年紀雖小,卻已經能夠自己用勺和筷子,因為他娘和爹都不會幫孩子夾菜,要吃自己做,靠爹娘算什麽本事?

    胖哥兒從小就跟野孩子一樣艱苦奮鬥起來,興許是因著二少奶奶常常放養他,以至於這小子特別招闔府上下丫鬟婆子和小廝們疼,走到哪裏都有人恭恭敬敬地喊,倒是比張廷玉受歡迎得多。

    胖是胖,有名氣就成了嘛。

    小胖子狠狠地扒著碗裏的飯,跟自己爹娘吹噓今天做了什麽,小夥伴們說了什麽,精神頭十足。

    結果一入夜,腦袋一碰著枕頭就睡下去了。

    顧懷袖看他睡著了,才笑著歎氣,從屋裏出來,張廷玉坐在屋裏躺椅上,架著腿,一副大爺模樣。

    “今兒我得了禦試清書的第一,還沒見著我爹跟大哥……”

    顧懷袖聽了道:“你娘那邊已經鬧過一回了,如今剛剛歇下,眼看著就要沒好日子過了。”

    張廷玉道:“難不成我還要因為他們,當個市井庸俗之輩?”

    這倒是也是。

    兩個人剛剛說了沒兩句,外頭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是阿德滿頭冷汗地跑回來:“二爺,大爺那邊回來了,像是不大好。”

    張廷玉豁然起身:“不大好是什麽意思?”

    阿德都快哭了:“這……小的一時也說不明白,隻說是今日大爺晚間才從詹事府那邊當值回來,半路上不知道怎麽失蹤了一陣,剛剛回來臉色都是慘白的,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顧懷袖心頭一跳,一看張廷玉,已然見他變了麵色,緊走兩步便出了院門,她這裏也顧不得其他,隻交代丫鬟們照料好胖哥兒,便抬步追了過去。

    張廷玉一路進了大房那邊的院子,陳氏剛扶著張廷瓚躺下去,淚水連連地問著:“大爺,大爺你怎麽了?說話啊……”

    “二爺來了,二爺來了!”

    外頭小廝喊著的時候,張廷玉已經進了屋。

    他一看張廷瓚,便是心頭一凜,上去握了張廷瓚的手,隻覺得冰涼,卻見張廷瓚嘴唇蒼白,眼睛還望著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什麽,可是約莫是疼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大哥,大哥!”

    張廷玉此生敬仰之人,其一是張英,其二便是他愛重的大哥,如今卻看見往日豐神俊朗的人,一下躺在這裏甚至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張廷瓚隻覺得眼前昏昏暗暗的一片,背後疼得已經沒有了知覺。

    他手指用了力,掐緊了張廷玉的手,渾身都在痙攣,冷汗涔涔,隻死死看著張廷玉,他想要告訴自己的二弟,可是說不出來!

    說啊!

    說啊!

    他從無一刻這樣痛恨過自己,一時之間竟然流下淚來。

    一失足成千古恨,他已然沒有挽回的機會了!

    押錯寶……

    “押……押……”

    張廷瓚掙紮著想要說什麽,像是溺水的魚。

    張廷玉努力地聽著,卻忽然看見了染紅了後麵錦被的一點豔紅之色……

    他腦子裏“嗡”地一聲,隻覺得什麽也聽不見了,抬手輕輕朝著張廷瓚背後一摸,伸出來時候整個手掌都被染成了鮮紅的一片。

    陳氏一見就驚叫了一聲暈倒在地,顧懷袖也恍惚覺得一道驚雷劃過,怔然立在當場了。

    外麵黑夜沉沉,張廷瓚依舊掙紮著,一張俊容都扭曲了起來,摳緊了自己二弟的手指,喉嚨裏卻隻有模糊的聲音,他死死地攥著張廷玉的手,像是攥著一塊救命的浮木……

    顧懷袖想要上前去,張廷玉卻僵立在那兒,看著自己滿手的紅,已經有小廝去請大夫了,這會兒還沒來。

    大房屋裏的燈有些昏暗,燈芯浸泡在過多的燈油裏,反而有些燒不起來。

    張廷玉不知怎的,一下想起了十年之前,他說要請人給大哥提燈籠回去,結果大哥說用不著燈籠,路是閉著眼睛都能走的。 :(.*)☆\\/☆=

    手指已然被張廷瓚的指甲給掐出了血,張廷瓚摳著床沿,嘴巴張著,無聲地喊著“二弟”……

    張廷玉握緊了沾著鮮血的手掌,隻平靜道:“阿德,扶二少奶奶出去。”

    顧懷袖隻覺得眼前的場景,如此觸目而驚心。它來得太過突然,像是一場天降的災禍,她已然能預見即將爆發出來的一切,可是無能為力。

    阿德看了顧懷袖一眼,有些不知所措,可顧懷袖還是緩緩退出去了。

    那是他們兄弟的世界,女人無法插足。

    站在外麵的台階上,顧懷袖隻覺得這初夏的風好冷,冷得刺骨,讓她深深地打了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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