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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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歌倒是沒想到許月知也會這樣問她。她雖然日日算計著銅價,擺弄著場上眾人的心理。但那些人畢竟隻是一個個模糊的形象罷了,她從來沒把他們看做是許月知這樣的,一個活生生的,與她有感情的人。
她是一直清楚銅價暴漲暴跌絕對會影響到普通百姓的生活,但,理性的清楚和感性的認知,卻徹頭徹尾是兩碼事。
笑歌一時不知怎麽處理這突如其來的情緒,她隻有先把它擱置在一旁,先考慮怎麽回答許月知。
她當然不想許月知虧錢,但許老爹亦在場。就算他不在場,許老爹那種猴精的,隻要盯住許月知的一舉一動便能猜出一二。所以告訴許月知無所謂,問題的重點是要不要告訴許老爹。
不過很快她便開口了,現下金杏收貨早就完畢,就算被許老爹知道他們想推高銅價的意圖又如何?都已經不影響大局了。就讓他少虧一些,要是還能賺一點逃過這一劫就更好了。
“阿姐,我覺得你還是把銅錢留在手中為好。”
許月知也不用笑歌多加解釋,反正她覺得自己也未必聽得懂,她隻是信任這個小妹的能耐。
當下點點頭,“好,阿姐聽你的。”
這時反倒是小龍又開始咋咋呼呼起來,“你們這些黑市奸商,要不是你們在中間炒買炒賣,囤貨居奇,年後這銅鐵錢的比價又怎麽會忽高忽低,別說那些自討苦吃的炒賣客,就是普通百姓,現在都被你們鬧得卷了進去。”
笑歌還沒說話,許月知先教訓起了小龍:“什麽奸商,這麽難聽!你好好的讀你的書,外麵銅錢就是上天落地又關你什麽事?”
“本來就是,還有那劉知州,阿爹說就連那狗官都跟著囤起了銅錢,國朝就是多了這些奸佞小人,才遲遲無法收複岩雲十六州!”
“你還強嘴,知州也是你該罵的嗎?!你要想報效朝廷,就埋頭用功讀書,等他日高中,自然有的是機會讓你去為官家斬惡鋤奸。”
小龍兀自還想強辯兩句,許老爹冷不丁的說一句,“那個金杏樓的狄金你不是很把他當回事嗎?他也是奸商咯。”
“那怎麽能一樣!狄大哥是講義氣,重恩情才留在金杏老板身邊的,他同那些奸……”小龍話才說了一半,想起阿姐的教訓,硬生生的又咽了回去,改口道,“他同那些壞人怎麽能一樣。”
笑歌此時倒不生氣小龍罵她,反倒心中忍不住的笑了,這種小朋友還真是愛憎分明會自我催眠啊,反正,官家是好的,隻是下麵的奸人太多,狄大哥是好的,隻是礙於恩情才被迫呆在金杏。他愛的都是好的,不愛的都是壞的。
一時許家其餘三人都懶得與這拎不清的中二少年再繼續這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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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下無話,一餐飯吃完,四人回到家中。
笑歌回房準備再認真完善下接下來拉高銅價出貨的策略,可剛投入思考沒多久,許月知便敲門而入。
笑歌迎她坐下,隻見許月知有些憂心忡忡的說道,“小妹,我頭先是不是說錯話了?”
“沒有啊,怎麽了?阿姐。”笑歌不解的問道。
“我原是不該在阿爹麵前問你銅價之事。阿爹什麽樣的人?我最清楚不過了,雖然最近是沒見他惹出什麽事來,但他聽你告訴我握住銅錢不要賣,難免會動歪腦筋,萬一,你說他又去賭了怎麽辦?”
“阿姐,就算他這次去賭也不會虧錢。”笑歌安慰她道,“你沒說錯話。再說,他真要去賭,不管聽沒聽我說都會去的。不關你事。”
“話是這麽說,但我心裏總是不安。都怪我,不應該猛然間得了這麽大筆錢就暈了頭,就怕吃虧所以沒沉住氣,當場就問了你。”
“那我當著阿爹的麵回了你不是更錯嗎?”
“小妹,我沒有怪你的意思。”
笑歌握住許月知的手,“那你也不要怪自己了。阿姐,你與其憂心阿爹聽風便是雨去賭,倒不如看好荷包,莫要被阿爹把這幾百貫套去胡亂糟蹋了才是真。”
“我知道,我絕不會讓他碰到這筆錢的,阿娘的印鑒我都是貼身收好的,折子也鎖在繡房裏。我日日都守著,他動不了手腳。”
“這倒不怕。”笑歌想了想,還是提了一句讓許月知有些心理準備,“怕就怕那些放印子錢的見許家得了財,又敢放手借許多錢給他了。”
許月知無奈的說道,“唉,有什麽辦法呢?我又捆不住他的手腳。盼隻盼阿爹這回能醒事些,念在這錢是阿娘身前攢下的份上,為小龍著想留點吧,他以後上京趕考也是筆大開銷,總得先預備著。”
笑歌見許月知這樣,忍不住又說道,“阿姐,你就不應該再管他,讓他吃一次大虧興許就好了。那些人敢借錢賒賬給他,無外乎是想著你會幫他還。”
“我,我忍不下那個心。”許月知欲言又止,一聲輕歎,終是說道:“不管怎樣,阿爹對我總是好的。他這一世人雖然憊懶沒出息,可但凡他手頭寬裕點,總會想到給我買這買那,從小到大沒有因為我是個女兒家,遲早是個外姓人而短過少過我半分。還記得小時候,阿娘還在的時候,有一回七夕乞巧節,他背我去逛廟會。我見那貨郎擔子上賣的摩訶娃娃煞是可愛便吵著要買,阿爹沒有錢,愣是回家把他的冬衣找出來去當了,然後一氣買了三五個各式模樣的給我玩。這麽多年來,我總記著他零零碎碎的這些好,念著就算他有萬般不是,也總是我的阿爹。”
許月知說著苦澀的笑了笑,“大約就像廟裏的姑子說的吧,我這是前世欠了他,今世還得了多少便是多少罷。”
笑歌聽得心中酸楚,無顏以對。
勉強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勸慰了一下許月知,最後還是借口自己還有事要忙送走了她。
在臨近成功的檔口,她突然對自己產生了從未有過的唾棄感。
許月知越是放不下許老爹,她就越難過。
可這難過有什麽用呢?她甚至覺得自己很有些又當又立。
因為她十分清楚,就算再重來一遍,她也仍是要選擇利用許老爹的。
若不是同熙樓聽信了他們借許老爹傳出去的關於當十大錢之事,也不會那麽容易便放棄與對紅門聯合起來與金杏作對,後來也不會陷那麽深。
就是現在,若沒有同熙樓出逃,賣出鐵錢買回銅錢,金杏抬升銅價也不會那麽容易。事實上,要不是劉知州那麽快便向各大兌換鋪交了底,笑歌深知自己還會再利用一次許老爹,透過他的口讓同熙樓知道銅錢納貢比重增加一事。
因著官家在朝堂上問詢當十大錢,橫插一腳進來,金杏被迫吃盡了比預期更多的銅錢,這之後他們以一己之力炒高銅價實在太過吃力。有同熙樓認虧砍倉做幫手,自然是要事半功倍太多。
是以從她開始幫大老板操盤益州銅錢之日起,從阿誠發現許老爹幫同熙樓當細作開始,就算中途她有過猶豫有過遲疑,結果都是一樣的。
笑歌越想越覺得心緒煩悶,每當她如此時,她便去看她的“錢”。
她從床下拉出她的錢罐子,她的“保命基金”。現如今裏麵早就裝滿了銅錢。而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不出一個月,這些銅錢便可全部換成金葉子了。
在那些困頓不堪的日子裏,裏麵的幾枚鐵錢便幾乎意味著她在這古代,在這陌生的大趙朝的“信仰”與“希望”。可現如今裏麵全是銅錢了,甚至很快會變成更值錢的金銀珠寶,她卻悵然若失了。
她想起在現代時,曾經有一個很有名的女作者寫過一句話,我們不過是拿我們所擁有的去換取我們所沒有的。
而為了得到了那些金葉子,她失去了些什麽呢?
許月知視她若親生妹妹,可她卻利用了許老爹,辜負了她的信賴。
不僅如此,她還明知許老爹去借高利貸賭銅錢下跌,也不會阻止提醒,放任他去輸。因為那時金杏要吸貨,不能讓史老板有所察覺,不能打了許老爹這株草驚了同熙樓那條蛇。
還有,她這樣操縱益州銅鐵錢的比價,不僅炒賣客,就像小龍說的那樣,多少普通老百姓也卷了進來。她從前在現代時,隔著電腦屏幕與網線操盤對此沒有感覺。甚至有時還會自傲的覺得那是那些輸家應該交的“智商稅”。
但現在,因為在這大趙朝有了“親人”,她開始覺得那些從前她眼中愚蠢貪婪的人也可能是許月知這樣的普通人。他們或許不聰明,他們或許不富有,他們或許還真的就是貪婪無知,但因此就活該被她被金杏收割嗎?
沒錯,理智告訴她,更該怪的是朝廷,是下銅錢禁令的人。但感性卻第一次令她有一種自己是在為虎作倀的感覺。
笑歌對這樣想著的自己感到厭棄。
在這快要成功的節骨眼上她實在不應該有這些軟弱無用的想法。事情還遠未到她可以徹底放鬆來思考同情別人的時候。
雖然劉知州上書之事還大有炒作空間,目前也一切順利,但價位還沒有拉到金杏出貨的位置,當十大錢還會不會卷土重來亦都是未知之數。
她用力甩了甩頭,她絕不能在此時分心。
罷了,開弓沒有回頭箭。
對也好錯也罷,異日所有的苦果都她自己一力承擔便是。
她選了這條路就會毫不後悔的走下去。
笑歌重又把她的銅錢罐子蓋好,塞回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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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德三年二月二十八日
金杏樓開價十四斤一兩五錢。
距離諶一淮入川還有數日。(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