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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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以後,歐陽大學士身體大好,他為了彌補這些時候缺課的失職,遂決定在未來半個月裏日日都來上半天課,讓我們好好品味品味他老人家的治學嚴謹博學多識。

    我自那日與王徵分別後心中便日思夜念,真真是“郎君著意翻覆看,橫也絲來豎也絲。”因著這個緣由,我每每上課時便更沒得心思聽他說教,整日裏魂不守舍,不上課的時候便常常站在高處遠眺著宮外的方向。說來我還不曾去過王尚書的府邸,不曉得它具體在什麽位置,也不知會是個什麽模樣。

    “……公主殿下!”

    好像有人叫我,我沒理。

    “李琰!”

    環兒頂了頂我的手肘,我忙回過神來,這才想起夫子正在點名。

    “在!”心頭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飄過,更不幸的是這預感堪堪被我感應到幾分就即刻應驗了。

    夫子道:“我問你,《周書》為何人所撰?成書於何年?”

    我不假思索道:“大周武宗皇帝時期的翰林院供奉司馬淵所撰,首次成書於大周政通十二年二月初十。”

    周圍人見我能答得這般詳細,紛紛露出欽佩的目光,唯獨歐陽夫子仍是那般不苟言笑疾言厲色的神情。

    “我再問你,《周書》編纂過程中,經過幾次修改,分別改了那些內容?”他這邊問題一出,學舍裏頓時一片嘩然,不得不說能提出這樣的問題,實在有些苛刻,誰家看史書能詳細那般地步,修改幾次也就罷了,還要問修改了那些內容,這顯然是強人所難。

    我不為所動,從容應答道:“共經曆四次修改,第一次為全本大改,將行文順序由人物身份轉變為發生時間。第二次修改將諸侯篇中大周太祖皇帝時國舅平昌侯側室尹氏橫死雪域與大周邊城之事刪減,改為失蹤。第三次,為第一次完本時司馬淵交由周武宗鑒閱,卻因其添寫了皇族秘幸致使武宗皇帝大怒,便以時下炙手可熱的古文運動案件將其強行列為同黨抄家車裂而死,此書被武宗皇帝一氣之下撕毀,隻留下殘餘書稿,天統十年,由聖文德皇後收集殘稿親自編纂成書,並設國史編錄院,允後世增添內容。第四次修改時期恰逢那段無人知曉的曆史空白期,當時的帝王為了給後人一個交代胡編了那段曆史……”

    歐陽老頭猛地一拍桌案,大怒:“一派胡言!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你以為胡編了這番說辭就能掩蓋你的不學無術嗎?”

    我撇了撇嘴,沒同他爭論。

    歐陽老頭被我氣得胡子發抖,可我並不曉得這有什麽值得他生氣的,難道就因為我說了真話?這樣的話就可以理解了,他根本不是生氣而是害怕,亦或者他什麽都知道卻不敢告訴別人如今被我抖落出來所以心虛。

    後來的一切仿佛證明了我的猜測,歐陽老頭難得的沒有為難我,甚至都沒再找我突擊提問,如此甚好,我便可以一門心思的去想我的小王哥哥。

    這堂課上得平靜又磨人,我望著窗外早早飛遠了的百靈鳥,久久不能回神,就連學舍裏響起了放學的銅鍾,都沒有察覺。上舍的門生們忍受了歐陽老頭長達一天的折磨,早已痛不欲生,待銅鍾一響便作飛鳥離散。我仍在學舍裏望著窗外發呆,想著那鳥兒應當已經找到了王徵,幫我把書信交給了他,他上次沒有給我回信的事被我提了一提,憑他的敏銳定然能察覺我話中的意味。今日夜臨之後,應該就能收到他的回信了吧!

    日薄西山之時,我回了鬱華台跟環兒一同用晚膳。環兒回來的比我還要遲,他告訴我歐陽夫子在課下將他留了下來,給他補私課。我心中一驚,這個歐陽大學士未免膽子太大了些,父皇一向待環兒不好,這是前朝後宮都心知肚明的事。人人皆對這個六皇子避之不及甚至還會有意無意的戕害,可他竟然敢這樣明目張膽地偏私環兒,得虧他在朝中沒什麽勢力不然定會成為眾矢之的。父皇避暑歸來後常聽得歐陽老頭對環兒大肆讚揚,心中便隱隱不悅,若他還不知收斂早晚要惹禍上身。

    “……阿姐!”環兒抬手在我麵前晃了晃,還順道把我一筷子沒夾穩掉在了衣裙上的蝦球撿起來扔到了一旁的痰盂中。

    我猛得回過神,頓了頓,認真道:“環兒,以後不要再接受夫子的私授了。”

    “為什麽?”環兒的語氣有些冷漠。

    “父皇會不高興!”我回答地言簡意賅。

    環兒不屑地冷笑道:“阿姐以為父皇會在乎我這個來曆不正的所謂皇子多讀幾本書嗎?阿姐是覺得歐陽夫子偏私於我嗎?”說著他起身回內殿拿了幾本書擺放在我的麵前,“這就是夫子所謂的偏私,夫子要我在一旬之後將這些書完完整整地抄錄一遍。”

    我翻了翻這些書,裏頭竟都是些樂府詩歌、樂譜棋譜,雖是世間珍品但對於我們這樣的人而言幾乎學來無用。

    “阿姐可明白了,父皇知道你護著我,憑阿姐的警惕和敏銳父皇幾乎沒有辦法再不動聲色除掉我,但他放不下戒心,所以讓這個看似偏寵我的歐陽夫子暗地裏占用我的時間,逼我學這些沒用的東西,以防我私下裏學會了治國安邦之道權術謀略之法,將來禍害他的江山社稷。

    “阿姐,你不知道我這些日子有多辛苦,你們每日學的那些東西我根本連碰都不能碰,雖然同在課堂但我從不敢去學去聽,下學之後我也不得休息需得抄寫記憶這些沒用的詩詞曲樂。你隻當我是用功,我哪裏會願意在這些無用的東西上用功。”

    怎麽又是這樣?怎麽又是父皇。我明明這麽努力了,為什麽環兒還是受到了傷害?他總是這樣無聲無息地傷害我愛的人,六年前他背棄了哥哥將他從雲端打下了地獄,還讓他這六年裏日日夜夜如履薄冰小心謹慎,現在他又要傷害環兒,殺不了他便讓要他成為一個不成器的廢物。哥哥和環兒都是他的孩子呀,為什麽他要這樣絕情,難道帝王就是這樣為了皇權地位連自己的骨血都能吞食?我好怨,我好恨,憑什麽太子那個草包可以坐享其成,而我的哥哥和環兒拚盡全力還是一無所有。

    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怨憤,一個大力推翻了餐桌。刹那間,精致細膩的青瓷碗碟乒零哐啷碎裂了一地。宮人們見我突然大怒,嚇得跪倒了一地,身子瑟瑟發抖卻是半聲都不敢吭。我看著他們這副卑微弱小的模樣愈發動怒,吼道:“統統給本公主滾出去!”他們聞言連滾帶爬地起來,連飯桌和地上的碎瓷都不敢收,忙掩好殿門退下。環兒在我掀翻飯桌之後就躲到了一旁,他躲的地方離我有些遠,應該是怕被我的怒火牽連。

    我以為自己可以做到任何自己想要做到的事,我以為身份天賦的光環足夠讓我傲視這個天下了,可是如今我才堪堪嚐到無力的滋味。原來我從不曾改變什麽,哥哥還是被父皇猜忌壓製,環兒還是每日處於自他出生時便攜帶著的不公正裏,而我不過是個身處皇宮之內被父母嬌寵的幼女,就連未來的婚姻都不見得能夠自己做主。我跟著哥哥學了兩年的權術,可這兩年來我究竟都學到了些什麽?我說要在整個天地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可我卻連自己的未來都捕捉不到。我真的掌握住了自己的命運嗎?如果沒有父皇母後的寵愛我還能這樣逍遙隨性任意妄為嗎?

    我在這個思維裏繞不出來,越是想便越發覺得自己沒用。這是相當危險的,可是我處在這樣一個失控的情緒下怎麽可能做出正確的判斷呢?我的腦子裏突然閃過了什麽東西,轉頭望向環兒,幽幽道:“環兒,你的感氣完成了嗎?”環兒修習感氣的時候一直由我來監導,他學得快,我見他掌握了竅門便沒再日日看著他,所以現在也不知道他究竟修行的如何了。可他說自己天天有很多無用的課業需要完成,那麽他應當沒有什麽時間來修煉才對。

    他道:“我完成了,本來是要告訴阿姐的,可是……”

    我的目光頓時一凝,緊緊盯住他,道:“環兒不是告訴阿姐自己這些日子都很辛苦嗎?”

    他遲疑了片刻,輕聲道:“我每夜裏都會在子時蘇醒,然後出去偷偷修煉一個時辰。”

    他已經這樣辛苦了卻還要利用休息的時間來練功?又沒有人看著他,何況出了這檔子事就算我再嚴厲也不會怪罪他的。我記得自己幼時和師兄弟們練感氣的時候是整日整日地練,雖然辛苦但因為投入的時間多效果就好。可即便是這樣整日整日的練習,我們平均花費的時間都要超過半個月,就算短一些按照我的日子三天三夜來計算,按照他這麽頻率平攤下來也要一個多月。這一個多月裏,他一邊應付歐陽老頭一邊背著人修煉,我記得他常有學到深夜的時候,那麽留給自己睡覺的時間有多少。他今年才八歲呀,居然能有這樣的耐心和毅力。

    大怒之後我一夜未能安眠,之後也再沒了多少心思去想自己的兒女私情。次日仍是歐陽大學士的課,我看著他想著昨夜裏環兒對我說的話,心裏很不是滋味,但我慣是會演戲的,縱然心中再不痛快也絕對不會表露出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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