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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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趙姨娘和賈環的遭遇, 想到整個賈府裏作了姨娘的根本沒有幾個好結果,林黛玉發出了“寧為貧家妻,不為富家妾”的慨歎。
錦繡聽了之後不以為然的說:“姑娘說的理是那麽個理, 做姨娘的要在主母麵前立規矩,連孩子都不是自己的,一輩子抬不起頭來……這些哪個心裏都是有數的,沒個不知道的。可是姑娘你想想這府上不說有體麵的大丫頭, 就是那些伺候在屋裏的小丫頭,一個個錦衣玉食的,生活不輸於那些寒薄人家的姑娘小姐。”
錦繡停了停,想了想又說:“姑娘不是常說一句‘由儉入奢易, 由奢入儉難’,現在也是這麽個道理, 府上事少人多, 不要說重活,就連輕巧的活計也做不了多少,一個個養尊處優的,生活如同在天上。既然都在天上了, 誰又願意再回到地下去,日日為生活滿足口腹而奔波勞累?累得蓬頭垢麵的,整日裏為幾個小錢而計較的日子?”
錦繡看著沉默不語的林黛玉歎了一口氣說:“姑娘你想想,本來不過就是個丫頭,是個奴才,就是伺候人的, 縱然是有幾分體麵,可是畢竟朝不保夕,歲數到了是要拉出去配人的,這好生活不定哪天就要結束了。作了姨娘雖然也是奴才,可是和伺候人的丫頭不一樣,到底是半個主子,而且做了姨娘就意味著能將這富貴生活長久的延續下去,若是僥幸生下一兒半女,後半輩子就有靠了。至於作窮人妻,縱使家裏有個幾十畝地也要日日為生活奔波勞累,吃穿用度照著府裏差的不是一點半點,見個府裏有點體麵地丫頭還不是要屈膝折腰。再說寶二爺又是那麽個模樣,那麽個性子,家世又好,怎麽不讓人心動,惦記著,自然要爭個頭破血流。”
錦繡不是傻瓜,跟在林黛玉的日子也不淺,在她教導之下也認了幾個字,讀了些書,有了些見識。況且她的身份是個丫頭,更是將賈府下麵的暗流看的一清二楚,林黛玉說這話是高屋建瓴,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她則是切切實實的從身為奴才,那些丫頭的角度出發,說的就是她們的心聲,她們的想法。
這個世上不慕榮華,不喜富貴的人是少之又少,況且已經在掉進蜜罐中的她們怎麽舍得離開,出去接受風餐露宿的苦楚。何況身處賤籍在婚姻方麵受到了很多限製,縱使有像賴嬤嬤家這樣伺候了賈府三四輩,現在也有了偌大的家業,稱得上是財主的奴才,畢竟僧多粥少,嫁入那樣的人家為正妻的機會還沒有成為姨娘的機會大。
聽錦繡長篇大論的一說,林黛玉覺得自己還是把事情想簡單的,做丫頭不過是一張臨時的飯票,隨時都有作廢的可能,作了姨娘基本上就是一張長期飯票了,況且對象又是賈寶玉這樣年輕瀟灑,溫柔體貼的公子,為什麽不願意?如果位置對調,沒準自己也會做出和大家一樣的選擇,畢竟誌氣這個東西難當飯吃!
“錦繡,對未來你有什麽打算?你想當姨娘嗎?你要是有什麽想法就說出來,我能做到的我會盡量幫你們打成。”林黛玉忽然想起自己從來都沒有問過跟在自己身邊的這些個人的想法,不知道她們是怎麽打算的。在她原來的想法裏理所當然的覺得她們是應該一直跟著自己的,可是今天她突然不那麽確定了。
錦繡聽了林黛玉的話,撲通一聲跪下了,磕頭如搗蒜,帶著哭腔說:“姑娘,求求姑娘了,錦繡就算做錯了,姑娘怎麽罰我都成,要打要罵都隨姑娘,姑娘千萬別趕我走,要是出府我可就沒活路了。”
林黛玉趕緊上前把她扶起來,說:“你說什麽呢,我什麽時候說要趕你走的,不過是問問你對未來的想法,幹嘛這麽誠惶誠恐的。”
錦繡跪在地上不敢起來,聽林黛玉說不趕她走,驚喜的抬起頭,問:“姑娘說的可是真的,真不趕我走?”
“是真的。”林黛玉看著額頭都已經磕紅的錦繡,十分確定的說:“你快起來吧,好好的我趕你走做什麽,快把眼淚擦擦,真不像個樣子。”
錦繡確定林黛玉不是不要她了,這才起身,拿出帕子一邊拭去臉上的淚水,一邊連哭帶笑的說:“那姑娘既然不是不要我,為什麽剛才要嚇我,問我有什麽打算,我都要被姑娘嚇死了。”
錦繡以為林黛玉想把攆出去,如今在京都人生地不熟,又沒什麽特殊的技藝,基本上就是死路一條了。雖然有珊瑚這麽個親人,可是她已經被攆了出去,珊瑚還沒有,當初賣得又是死契,所以兩個人根本就斷了線,珊瑚給不了她什麽幫助,萬一因為她惹怒了林黛玉,她也跟著被攆了出來,那她姐妹倆可都是死路一條了。
一般情況下隻有要打發奴才了,主子才會問一句底下的奴才有什麽打算,然後根據奴才的打算進行賞賜,以顯示主人家的慈悲。林黛玉根本不知道,好心的想為對方作些安排,沒想到弄出這麽大個烏龍。
林黛玉歎了一口氣,解釋著:“其實沒事,我就是想問問你對未來的想法,也好早作打算。”
“我們是姑娘的人,自然姑娘走到哪裏我們就跟到哪裏了,能有什麽打算。姑娘怎麽說我們怎麽做就是。”錦繡反應過來之後,立刻毫不猶豫的回答。
林黛玉一聽,扶額輕歎,明白了,真是奴性十足,主子說什麽是什麽,堅定不移的跟著主子就是。罷罷,自己現在還在賈府,未來如何還不甚明朗,等把自己安頓好了之後再考慮她們的問題吧,那個時候也有時間和心情來解決這些了。這事就被林黛玉放在了一邊,不了了之。
賈寶玉燙了臉,在家養傷,總不出門,林黛玉左右在園子裏也無事無事,無聊的時候就過去走走,說說話,打發一下時間。多日未收到王嬤嬤的消息,雖然也知道事情是急不來了的,可是林黛玉還是等得有些煩躁,在屋子裏呆不下,信步往怡紅院走來。
有那眼尖的小丫頭看見林黛玉過來了,趕緊上前打簾子,林黛玉進屋,襲人迎了出來,走進賈寶玉的臥室,眼尖的看見賈寶玉忙不迭的將一本書塞到了枕頭底下,手裏拿著翻開一本《大學》在那裏裝模作樣的看著。
裝作沒有看到賈寶玉的小動作,林黛玉走到床邊問候了一下賈寶玉臉傷的情況,目光落到壓在枕下的書上,看清書名,眼睛忍不住微眯了一下,似笑非笑的開口:“幾日不見二哥哥盡然如此用功,看來是準備他日蟾宮折桂吧?”
賈寶玉注意到了林黛玉的目光,看見剛才慌亂中藏起的書根本沒有藏好,大半露在外麵,書名已經被林黛玉看去,立刻就明白了她話中之意,漲紅了臉,尷尬非常,言語之間支支吾吾。
襲人端茶過來,滿麵笑容的說:“可是呢,本來還擔心二爺呆在屋子裏發悶,沒承想二爺竟然在屋子裏老老實實的做起了學問。不過林姑娘也該勸勸二爺,雖然念書時間好事,可是還是不要太用功的好,該休息的時候休息休息,畢竟身子要緊。”語氣中帶著一副與有榮焉的態度。
林黛玉聽了,忍著笑,說:“二哥哥,可聽見了,就算在努力,在用功也不在這一時一刻,否則屆時可就不僅是讓伺候你的人擔心,老太太和太太縱然欣慰二哥哥轉了性,心裏也不是放不下的。”
聽了林黛玉暗含深意的話,賈寶玉的臉色變了變,自住進園子有一眾姊妹相伴,他自覺快活無比,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隻是靜中生煩惱,終日玩一樣的未免有些無聊,他手下的小廝茗煙最會按摩他的心思,看出了他內心的不自在,於是到書坊內,把那古今小說並那飛燕,合德,武則天,楊貴妃的外傳與那傳奇角本這些**買了許多來,偷偷送給賈寶玉看,來討他的歡心。
以賈寶玉所處的環境,他何曾見過這些書,自然一看見了便如得了珍寶一般。雖然茗煙送給他的時候叮囑過他這書絕對不能拿進園子,若是被人發現,追查下來,必然是吃不了兜著走。隻是賈寶玉終究不舍,踟躕再三,單把那文理細密的揀了幾套拿進園中,放在床邊上,無人時偷閱。那粗俗過露的,都藏在外麵書房裏。
自從臉被燙傷之後,賈寶玉礙於臉傷足不出戶,他本性活潑好動,不是個能靜下來的主,如此一連關在房中好幾天早就悶壞了,出又出不去,那些遊戲又玩的爛熟不想再玩,就偷偷的把偷渡進來的書翻看幾頁。隨著越看越入迷,實在忍不住放手,欺負襲人她們不識字,賈寶玉幹脆直接拿出來,手不釋卷。不過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在上麵拿了四書之類的正統書籍掩蓋,等賈母或者姊妹們過來的時候好應付過去。
就是用這個辦法寶玉掩蓋了自己讀**的事情,本來他還對此洋洋自得,不過被林黛玉這麽一說,立刻明白發了大錯誤。整個賈府的人都知道他不喜讀書,如今突然變得勤奮起來,大家自然為他不明原因的改好而高興,隻是做事應該張弛有度,一下子由原來的懶散變得這麽用功,視他如珠如寶的府上的人自然擔心他的身體。一旦引起眾人的關心,隻怕他的秘密也就會隨之泄露,到時必然會引起一場軒然大波。
寶玉經黛玉提醒,明白了他所犯的錯誤,幸好還來的及補救,心下感激,起身向她道謝:“多謝林妹妹提點,若非妹妹隻怕我還在局中,身在危處尚不自知,多多拜謝。”
黛玉側身,躲過去他的一揖,不肯接受寶玉的道謝,神色淡淡的說:“二哥哥說什麽呢,我都聽不懂,二哥哥是不是聽錯了,我剛才提醒你什麽了?我是聽襲人的話跟著勸你注意身體不要讓大家擔心而已,怎麽成了我提點二哥哥起來,可真是奇怪了。”
黛玉一口否認寶玉放到她身上的功勞,非常幹脆的撇清自己,不想和這事扯上關係。每次寶玉出事必然會牽連一大堆不相幹的人,如果**的事情敗露,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被連累進去,保不齊這股風就會“吹”到自己的身上,因此她才出言警告寶玉不要得意忘形,下人們不識字,可是她們鼻子下有嘴巴,再說別人可不是睜眼瞎。
隻是賈寶玉似乎也太沒有危機意識了,既然都這麽提醒他了,他也不用腦子想想,如果不是他屋裏的人往外說,誰知道他會這麽“刻苦用功”。偏偏還當著屋裏的人麵說感謝自己的提醒,開玩笑,和這事搭上瓜葛,她的腦殼又不是被踢壞了。王夫人的觀感她已經不在乎了,反而不管怎樣,她都不會喜歡她,隻是被別人知曉,不僅名譽掃地,還意味著隨之而來她會有一堆麻煩。
不過很明顯,賈寶玉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所以直言不諱的說了出來,麵對他的“單純”林黛玉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真想劈開他的腦袋看看裏麵的構造,怎麽有的時候那麽聰明機靈,有的時候卻與蠢笨無比。
眼珠一轉,林黛玉笑著說:“不過二哥哥說起提點我倒想起來了,如今二哥哥這麽用功,隻怕舅舅知道之後一定很高興,少不得會考察二哥哥的功課,給你加擔子的。”
看著隨著自己的話臉色一下變白的賈寶玉,林黛玉心中暗笑,剛才被他的言辭帶來的鬱悶一掃而空。
“對了,林妹妹你上次說送給我一份魏晉時鍾繇的字帖都已經說了好些日子了,不知什麽時候拿來給我?”從讀書習字上賈寶玉一下子想到林黛玉答應他的字帖,忍不住開口索要。
鍾繇是三國魏最著名的書法家,和與晉朝的王羲之被人並稱為“鍾王”。林黛玉覺得賈寶玉的子缺乏筆力,過於柔媚,因此曾經出言相勸,並曾說要贈送賈寶玉以魏晉風骨筆力遒勁的大書家鍾繇的字帖讓他來學習,隻是林黛玉總是有事耽擱,賈寶玉則是玩心大,整天無事忙,所以就撂在了一邊。這會閑下來的賈寶玉想起來,詢問。
經賈寶玉這麽一提,林黛玉也想了起來,趕緊道歉:“哎呀,二哥哥不說我都給忘記了,我回去之後就打發人給二哥哥送過來。”
回到房中的林黛玉說要找字帖,錦繡愣了一下,苦笑著說:“姑娘可真是給我們找了件大事做,我記得這字帖還是我們沒進園子的時候姑娘答應要給寶二爺的,這會搬進園子裏,東西收拾下來,誰知道這字帖放在哪裏了?”
林黛玉學的是衛夫人的簪花小楷,因此這些比較雄勁的男子字帖對她用處不大,所以搬家收拾東西的時候就收拾了起來,如今瀟湘館這麽狹窄,所有很多收拾好的箱籠都沒有打開,隻把林黛玉常用的東西拿了出來,如今要找這副字帖,誰知道那本薄薄的字帖放在了哪裏,豈不是要將這些箱籠翻個遍?可是一件大工程。
紫鵑聞言想了想了說:“倒也不用這麽麻煩,我記得姑娘的書和字因為怕姑娘要用,所以我做了記號,隻要在那幾個箱籠裏找找就行了。”
本來聽錦繡一說,考慮到實際情況想放棄的林黛玉聞言,微微皺了皺眉頭,說:“會不會太麻煩?如果太麻煩就算了吧。”
“沒事,當時就怕姑娘要找什麽,這幾個箱籠我都放在了外麵,並不麻煩。”紫鵑感激林黛玉的體貼,笑著回答。
拿著字帖去怡紅院的林黛玉一進房間,就感覺房間內的氣氛有些緊滯。薛寶釵站在床邊,臉上帶著失望,而賈寶玉則麵朝牆麵,背對著薛寶釵側躺在床上,襲人一臉尷尬的站在一旁,嘴唇蠕動著,想要說什麽最終什麽都沒說。
看到眼前這個情形,聯想到她上一次來時賈寶玉的行為,林黛玉還有什麽不明白的,隻怕來探視的薛寶釵也知道賈寶玉看的是什麽說,想必又是一番苦口婆心的說家,這位小爺不願意聽,也無從反駁那些大道理,幹脆轉身給你來個置之不理。
當下林黛玉趕緊出聲打圓場:“二哥哥,你要的字帖我給你拿來了,寶姐姐也在這裏,正好大家一同賞鑒賞鑒。”
賈寶玉聞言起身下床,薛寶釵就著這個台階下台,三人圍在書案旁欣賞字帖,剛才的事情恍然未發生。林黛玉不善與於人溝通交際,而薛寶釵和賈寶玉正在鬧別扭,雖然麵上已經和好,可是心態卻不是一下子扭轉過來的,因此三人其實是以林黛玉為中心,帶點沒話找話的姿態,氣氛有些冷場。
三人照著字帖寫了幾個字,正品頭論足之時,王熙鳳、李紈和賈家三姐妹都走了過來,這些人的到來,使剛才還有點冷清的氣氛一下子熱鬧了起來。林黛玉也長長的鬆了一口,她是真的不適合做潤滑劑的工作,太難了。
說笑間迎春談到賈母為了讓賈寶玉更好的成長路上康寧安靜,再無驚恐邪祟撞客之災。聽了府上常來常往的馬道婆的話,替他多做善事因果,在西方專管照耀陰暗邪祟的大光明普照菩薩麵前晝夜不息的五斤長明燈,在他以後出門的時候跟著的人帶著幾串錢,專門為施舍僧道窮苦人而用。
探春接過話來說:“要不是怕二哥哥禁不起,到時祈福不成,反而折了福壽,供奉的就不是這五斤油了。老祖宗疼二哥哥都疼到心坎去了,我聽說二哥哥改了性,正在刻苦攻讀,正該這個樣子為老祖宗爭氣作臉才是,不能讓老祖宗白疼了去。”
又聽人說起他這陣子用功讀書的事情,屋子裏有兩個知道他底細的,明白他在攻讀什麽,賈寶玉不由得心虛起來,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支支吾吾的不說話。
林黛玉不想賈寶玉露了餡,趕緊開口解圍,轉移話題:“這些神佛之事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聖人曾言‘子不語怪力亂神’,我希望它沒有,不然一想到做什麽事情背後都有人看著怪滲人的,可是我又希望它有,隻有這樣爹娘才能知道我在這裏的一切。”
言語中不勝唏噓,自從莫名其妙的來到這個世界,黛玉對於神鬼這一論也不知道該怎麽說,以她以前接受的唯物主義思想教育是沒有神鬼存在的,他們是人類在文明進化的過程中創造出來的虛幻的東西。可是自她過來知道自己再沒有回去的可能,就在心中祈禱真有神鬼一類的事物存在,這樣的話,能夠把她這裏的情況告訴她異世的父母,讓他們不必為了自己的消失而揪心。其實終究和信奉神佛的百姓一樣,是在心中找尋一個安慰而已。
“我可不信這些,什麽陰司報應,什麽神佛普渡眾生,我統統不信。”王熙鳳聲音擲地有聲,笑看了一眼眾人,“剛才林丫頭不也說了,你們這些讀書識字的書裏那麽一句什麽‘子不魚亂力怪聲’嘛,好像也不怎麽相信神佛那一套嗎。”
“是‘子不語怪力亂神’,學話都學錯了。”李紈出言糾正道。
王熙鳳正要開口說什麽,襲人過來給大家上茶打斷了話題,大家在賈寶玉房中說笑了一陣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