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美麗新世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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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棲白在遲疑著、猶豫著,他到底是下還是不下?

    桐月告白完畢,仿佛完成一個不可能的任務似的,先是覺得一身輕鬆,隨即又有些悵然若失。

    江星月並不清楚兩人發生了什麽,她正在讓人準備解開那條小船的纜繩,讓幾個艄公把柳棲白送上岸,過不了多久,後麵的追兵就該來了。

    荷月看得心裏起急,不過,她隻能幫姐姐到這種地步了。

    約有一刻鍾的功夫,小船上的人員已經準備就緒,江星月難過而又不舍地說道:“柳兄,請吧。”

    柳棲白像是沒聽見她的話似,仍然立著不動,望著遠方浩淼的水麵,那無邊無盡的大海,海的盡頭是天。

    那是一個新奇而幹淨的世界,沒有岸上的蠅營狗苟、卑汙肮髒,沒有父父子子、君君臣臣。還有一個女子,就在他身後。

    幾名梢公已上跳上小船,齊刷刷地看著柳棲白,專等著他下來。

    柳棲白從無盡的思緒中恍然醒悟,隻是一瞬間的時間,他就下定了決心,他淡淡說道:“讓他們上來,我不走了。”

    江星月像是沒聽明白似的,不確定地問道:“你說什麽?”

    柳棲白的聲音不大,但卻異常清晰堅定:“我跟你們一起走。”

    江星月怔怔地看著他,一臉困惑不解。這時荷月走過來,悄悄地拽拽她的袖子,再用手指指桐月,江星月想起來剛才荷月的確是找借口把他們都支開,隻留下柳棲白和桐月在甲板上。她不禁啞然失笑,就那這麽一會兒功夫,桐月就說服了柳棲白嗎?也不一定是,從京城到明州的路上,他們一路同行且又共過患難,想必那時早已情根深種也未可知。

    還有,不光是感情的問題,柳棲白早有出世之心,記得他曾無意中提過,他對官場沒有興趣涉入,就連科舉考試,也是興之所至,偶而一試。當時,他這話是出於真心,但卻不小心讓秦世容聽到了,秦世容頓時滿臉陰沉。因為即便柳棲白是興之所至,名次也仍高於他。要知道,秦世容也是苦讀詩書,廣延名師,考試前雖未曾作弊,但也請了許多幕僚和前科學子詳細揣摩猜測可能會出的考題,殿試的考題等等。江星月當時就察覺出,秦世容妒忌柳棲白,而且還遠不止妒忌這麽簡單。他們兩個總是形成鮮明的對比:秦世容用力過猛,柳棲白心不在焉,他又隻是心不在焉而已,又沒有像別人那樣遊戲人間。她與他認識幾年,隻知道他是個值得交往的君子,但從不了解他。兩人也從未交心,他似乎跟誰也沒交過心。

    但既然他已經做出了決定,她也沒有再勸,便微微一笑,故作輕鬆地說:“柳兄願意同行也好,這次是做上賓而不是人質。”

    柳棲白淺淺一笑算是回答。

    這時,大船已經駛來了。兩船漸漸靠近,大船上的人把他們一個個拉上去,再把東西和行李搬上去,江家那條空船還有桐月坐的那條小船一起被棄在海中,任其飄蕩,還能迷惑追兵。

    新造的大船堅固而結實,共有三層,這是桐月花了大量的銀錢督造的,裏麵的東西一應俱全,裝有糧食、米麵、種子、淡水、指南針、耐放的蔬菜、還有種植蔬菜的裝著土的箱子等等,另外還有弓箭、□□、大刀、鳥統等各式武器。

    大船像一條鯨魚似的,帶著他們在大海中乘風破浪,快速地向黃石島駛去。

    他們還要去那裏接一批人再走。

    島上的人遠遠地就望見了大船,大人孩子們一起擠到岸邊的岩石上拚命地朝他們揮動著雙手。

    眾人喜氣洋洋地登上岸,互相說著別後的事情。兩個孩子又哭又笑地撲向江星月叫爹。江星月蹲下來一手抱著一個,笑著對他們說:“以後別叫爹了,叫娘。”兩人懵懵懂懂地點頭,又別別扭扭地叫了聲“娘”。大家不由得一起笑了。

    端月走過來拉過兩個孩子,看著江星月說道:“現在隻等婆婆到了。”

    說到這個,江星月的心不由得微微一沉。

    桐月忙道:“這次派去的人都是最機靈能幹的,而且他們不在通緝的範圍內。官府應該不會注意他們,我讓他們接到人後,喬裝打扮了後帶來。”

    這個小島上什麽也沒有,隻能做為中轉站,他們不可能停靠太久。隻等江母一到,他們就開船向深海出發。

    在黃石島上的幾天裏,柳棲白每天都會跟桐月在海邊散步。兩人都是那種淡然含蓄的人,即便在告白後關係也沒有突飛猛進,就那麽淺淺淡淡地向前發展著。

    這一天,陽光和暖,海風不大。他們兩人照例沿著小島漫步。

    他們不知疲倦地走著,話也不多,隻是並肩走著,兩人幾乎走遍了全島,他們在最偏僻的東北角一個突出的岩石上,意外地看到了一個人。一個野人似的男人,披頭散發,全身血痕累累,身子被鐐銬鎖著,拴在岩石上,他全身瘦骨嶙峋,五官猙獰變形。

    桐月初時沒認出他是誰,柳棲白卻認出來了。他的身體輕輕一顫,驚詫地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桐月仔細盯著那人一看,也是大吃一驚,這人不是秦世容嗎?他不是在流放的路上被人殺了嗎?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秦世容同時也發現了兩人,他那雙如鷹一般尖利的雙眼死死地盯著兩人的臉,輪流盯了一會兒,突然間像明白了什麽,放聲大笑,那笑聲十分慘厲難聽,像午夜時分的夜梟的叫聲一樣讓人不舒服。

    “哈哈,柳棲白,你竟然下賤到這種地步?跟這個村姑在一起了嗎?”

    柳棲白靜靜地看著他,同時也為了安撫桐月,他第一次主動牽起她的手。桐月倒也無所謂,她隻是憐憫地看著秦世容。

    “你怎麽會在這裏?”她看著他問道。

    秦世容狠狠地瞪著桐月,咬牙切齒地說道:“我怎麽會到了這裏?你應該問你那個好妹妹,她讓人把我弄到這裏,變著法兒折磨我鞭打我。真想不到,我有生之年,竟然遇到一個比我還會玩花樣折磨人的人。哈哈……”

    桐月深深歎了一口氣,一想也是,除了荷月還有誰能幹出這種事?

    不過,想到這個秦世容當時的所作所為,桐月一點也不同情他。她拉拉柳棲白的袖子,輕聲說:“咱們走吧。他活該。”

    “是活該。”柳棲白附和道。兩人轉身欲走。

    秦世容卻是急了,他徒勞而劇烈的掙紮著,但牢固的鐵鏈像是長在他身上似的,他越掙就越痛苦。

    他放下身段,先是哀求柳棲白:“棲白,我當時隻不過是泄憤鞭打了你幾頓,後來要……卻被老仆阻攔轉移,我也沒對你怎麽樣。我當時不知道,父親臨死前才告我,我們是……你幫我說說情,放了我好不好?我以後再也無力作惡了,再也不會跟你們作對了?”

    柳棲白背對著他,輕輕搖搖頭,說道:“不。”

    “咱們走。”說完,他又去拖著桐月的手往回走。

    秦世容見自己哀求無用,最後一絲希望眼看著就要破滅,他再也控製不住自己,氣極敗壞地大罵起來,先是罵再是笑,然後是邊笑邊罵。

    “柳棲白,你是不是還在假裝不知道?讓我再告訴你一遍,我是你哥哥,你同父異母的哥哥!我們是血濃於水,你竟忍心看著我受苦而不管嗎?”

    這句話猶如平地一聲驚雷,把桐月震得渾身發顫。柳棲白的臉色刷地一下變白,嘴唇緊緊閉著,眼中流露出深沉的厭惡和痛苦。

    桐月沒有追問,她半拖半抱著他快步離開了這個地方。秦世容的咆哮聲漸漸遠了,聲音也嘶啞得叫不出來了。

    兩人一步步地往前走,還是在散步,但再不複剛才的輕鬆愉悅,兩人皆是步履沉重,心事重重。

    桐月找了一塊幹淨背風的岩石,柔聲說道:“我們坐著歇會兒吧。”

    柳棲白輕輕嗯了一聲,兩人緊挨著坐在岩石上。

    他不說話,桐月也不催他。隻是這麽靜靜地依靠著,望著不遠處的大海。

    過了很久很久,柳棲白才用幹澀的聲音慢慢說道:“我說過我的血最肮髒,原因就是這個。”

    桐月輕輕嗯了一聲,表示自己在聽。

    果然,他接著往下說了下去:“我的母親,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她是一個很美的女子……我父親和秦賊同朝為官,總要有來往,有一天,秦賊撞見了我母親,當時便驚為天人。後來他想盡辦法得了手。我母親當時就要自盡,我外祖母一直看著她攔著她,再後來不久她有了身孕,有了身孕,她更不能死。然後就有了我,這在期間,母親和外祖母一直是瞞著父親的,外祖母說父親書生意氣,性格衝動又沉不住氣,根本不是秦賊的對手,告訴他反而會讓全家遭禍。但是紙裏終究包不住火。父親還是知道了。他在爺爺的威壓和全家的哀求下沒有立即向秦賊報複,但他卻把一切怨恨都發在了母親和我身上,母親不久抑鬱而死,他又後悔不迭……”柳棲白說到這裏,不由得慘然一笑:“人們都說我父親當年是愛極了母親,他卻親手殺死自己愛極的女人。”

    桐月以為他還要說下去,但他卻突然停住不說了。

    其實即便他不說,後麵的事情她也能猜得到。他母親死後,他父親肯定把一切悔恨和痛苦都發泄在幼小的他身上,這世上很多人都喜歡把責任往別人身上推,以便讓自己好過些。他從小到大一直承擔著對母親的愧疚,對父親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還有對自己身世的不確定,難怪他說自己也飄零之人,這樣的家這樣的出身怎麽會讓他有歸屬感?江星月說他們父子不和,原來原因就在這裏,這根本不是一般的不和睦。

    又過了許久,柳棲白的聲音像從天邊飄來似的虛無而又縹緲:“大概因為此,我一直覺得我沒有愛人的能力。”

    桐月輕笑:“我以前也這麽覺得,可是,現在。我願意試一試。”

    她的臉沐浴的明亮的陽光中,倚在柳棲白的身上,輕聲說道:“縱然天地黑暗,但仍有星月照亮;縱然我對所有遇過的男人都失望,但我總要相信這世上還有異數。”

    柳棲白沉默半晌,極小聲地說道:“我願意舍命陪君子。”

    柳棲白的身世,桐月沒有像任何人說起,至於那個秦世容,桐月讓荷月把他放了,她不想讓別人聽他胡說八道。至於放到哪裏,她也沒管。於是,荷月把他放到大海裏去了。

    他們在島上等了三天,終於等來了去接江母的人,令人可惜的是,江母並沒有跟著來,她把所有財產捐給一個尼姑庵,削發為尼了。

    江星月聽到這個消息,消沉了數日。她喃喃說道:“我到底是個不孝女。”

    桐月不知道怎麽安慰她,世上不能兩全的事太多太多了。這個傷痛也許隻能靠時間的流逝來撫平。

    他們已經沒有任何牽絆了,次日清晨,大船開航,向著浩淼的大海深入駛去。

    他們在海上航行了數月,有一天,爬上桅杆上乘涼的荷月驚喜地對著大夥叫道:“快看快看,那是陸地。”

    桐月一齊擠在甲板上朝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隻見遠處確實是一片綠蒙蒙的陸地。眾人齊聲歡呼。

    梅月站在桐月身邊,問道:“若是個荒島,我們是不是還得種田啊?”

    桐月笑道:“當然得種,種子我都帶來了。”

    她笑問:“可是姐姐,你不是最討厭種田嗎?”

    桐月道:“這不一樣。這種田我願意種。”

    桐月站在甲板上,迎著明亮的陽光,吹拂著海風。

    所有的昨天和過去都已飄逝在風中,被她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而新的世界在她麵前緩緩鋪陳。

    是的,她沒有能力改變那個完整有序的舊世界,但,她可以和她的同伴和愛人一起建造一個新的世界,一個美麗的新世界。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