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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之後,又發生件大事。
五日前銅椰島為海南派所襲,力不能敵。銅椰島主暫退銅椰島西北,廣發飛鴿傳書求天下英雄豪傑施以援手。
不錯,援手。昔日一方霸主銅椰島島主,竟也會有此等狼狽時刻!
無數人嘲諷之餘,開始沉思究竟以何態度麵對此事。
連.城璧接到傳書時,恰從沈家回到連家。一入書房,便聽的泰阿道:“屬下有要事相告。”
連.城璧閉眸未語。
從泰阿角度,恰能正視他的容顏。
能被稱為“無瑕公子”,連.城璧長相自然是極佳。甚至站在沈璧君身邊,亦不會相形失色。然他身為男子,麵部線條其實極其淩厲。隻是當他微微一笑,抑或轉眸凝視之時,通常給人以溫柔之錯覺。
如今他不笑了,所有溫柔繾綣全部消逝,隻餘下顎弧度冷硬桀驁。
泰阿瞧了片刻,便覺得自己癡了。抑或說他早已深陷無可自拔,隻是無人在意。半晌,才遞上手中信箋。
這是銅椰島主求援之信。
銅椰島與海南派鬥了許久了,久到他未出生,矛盾便已激化。幾十年來兩派鬥歸鬥,卻因實力相當誰都奈何不了誰。
想不到,海南派竟會出動全派前往銅椰欲剿滅之。
銅椰門下十三弟子如今已死五名,海南派亦付出四名高手的代價。這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做派,似乎有些不太高明。更何況算上時間,銅椰島主廣發信函時,也恰是他們自濟南歸家時刻。
時間精準得……仿佛是那信鴿掐指謀算的。
泰阿抱胸等待連.城璧下令。任誰都看得清,這太像一個陷阱,他篤定連.城璧兩不相幫。
卻見連.城璧收了信箋道:“備上快馬,本少親自前往。”
泰阿吃驚得張大嘴。
此時武林中有頭有臉之人,大多已收到信函。有人明哲保身,有人漠然處之,隻有少數人派遣門人前往,如同連.城璧這般打算親自前往的人,幾乎是沒有。
連.城璧言簡意賅:“十三年前,父親曾受過銅椰島主一恩。”
此事並不隱秘。江湖中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些。許多人可以在海南派與銅椰島之間保持左右逢源抑或兩不相幫的平衡,他連.城璧卻是不能。
因為江湖,最重承諾。
泰阿歎了口氣:“既然是陷阱,少主又如何能隻身前往?屬下也要去。”
連.城璧以指尖輕擊桌麵,發出篤篤輕響:“你留守山莊。”
“少主!”
連.城璧抬手,止住他的話語。他起身負手,唇角弧度似笑非笑。泰阿聽得他嗬嗬一笑:“誰說本少隻身一人?”
連.城璧自然不是隻身一人。連家高手雖然不多,五個也還是有的。連.城璧帶走了兩人,再加上十名護衛,看起來也是浩浩蕩蕩了。
十多人出行,自然是瞞不住的。且從姑蘇至銅椰島,即便快馬加鞭,縱然是馬不停蹄,也要至少十日。待連.城璧趕到,這銅椰島估計也成一座死島了。
這是誰都知曉的事情,連.城璧自然也知道。隻是知道歸知道,戲還得演到底。
於是江湖人稱白玉無瑕的連.城璧,又新添“知恩圖報”、“一諾千金”之流讚賞。
五日後,連.城璧至福建漳州。半日前,一行人遭遇埋伏。埋伏之人不多,隻有四人。四人用的皆是暗器,一擊不得便瞬間閃退。連.城璧手下死了三人,留下對方一具屍體。
連家高手都是從小開始培養的。他們選了無父無母的孩子,培養成暗衛。至於死的那三名護衛,隻是普通人家。是以連.城璧命人將三人火葬,帶上骨毀歸還他們的親友。
焚燒屍體之時,一眾人默不作聲。許是習以為常,許是懼意陡生。
隻是這路,依然要趕。
半日之後,再遭刺殺。
如今已是十一月末了。
南國深冬幹燥陰冷。這一日的天陰沉許久了,天邊更是全黑了。連.城璧仰頭,麵無表情遙看天幕。陰沉,仿若下一瞬便要塌下。
連.城璧斂容。
他習慣性去摸袖子,慢半拍才想起帕子已用完了。他皺了皺眉,眼中厭惡一閃而逝。
當一個有潔癖的人連續兩日未有洗澡,相信再淡定的人,亦會暴躁不堪。相比之下,連.城璧顯得冷靜多了。
連.城璧回眸,淡淡瞧了身後一眼。而後不再停頓,縱馬飛奔而去。又行了大約半個時辰時間,天下忽然落下雨來。眾人無奈,隻得避雨。
幸好,前麵還有一家茶鋪。
這官道中的茶鋪,大多還兼賣酒。這一家自然也不例外。有七八人零散坐在茶鋪中,飲茶抑或喝酒。更不例外的是,北邊角落裏還躺著一個酒鬼。
那酒鬼麵朝下而睡,似乎已將臉埋在了酒壇裏,一動不動仿佛已經醉死了。他身旁散落著幾個酒壇,酒香四溢。
連.城璧看都不看他一眼。
護衛將桌麵、凳子全部擦幹淨了,他才拂袖坐下。他原先披著狐裘錦衣,沾了水後重的不可思議。此時終於將錦衣脫了,隨意擱置在凳上。
是個大家少爺,甚至是愛幹淨的少爺。四下有人竊竊私語,說的自然是連.城璧。護衛大喊了一聲店家,才有蒼老孱弱的老者靠著火爐模糊應了一聲。
天很冷。
茶鋪之中燭火在寒風中顫顫巍巍,瞬息明滅。看不清周遭風景,是猙獰抑或蕭條。
護衛又喚了一聲,店家終於緩緩給眾人上了茶。連.城璧注意到他的手,枯黃幹裂,猶如經年的風塵侵擾。耳邊是那老板蒼老而嘶啞的聲音,他說:“各位是前去支援銅椰島的少俠麽?這幾天啊,這官道上已經去了好些人了!可惜……唉,你們來晚了!一日前,那銅椰島一戰已經結束了!”茶鋪老板施施然給眾人倒了茶,“各位還是早早回去罷!”
連.城璧聞之並不詢問,反而道:“你幾日未沐浴了?”
店家原先想要出口的話語瞬間噎在喉嚨裏。他愣了愣,環顧周遭,這才飛快反應過來:“額……這荒山野嶺的,又是冬天……我大概有……額,三天沒洗了……”
連.城璧端著茶碗,揮手:“離本少遠些。”
店家依言向後退了幾步。
連.城璧道:“再遠些。”
店家低了頭,再向後退了幾步。
連.城璧這才滿意,抬手將茶碗中清茶一飲而盡。
茶鋪外風雨飄搖。
茶鋪內燈火昏惑。
茶香彌漫,衝淡雨聲嘩然。連.城璧飲下一碗茶,閉眸輕讚了一句:“好茶。”確實是好茶。想不到這荒山野嶺,竟然還能喝到新鮮的毛尖。
話音一落,他身邊連家兩位高手麵色□□:“不要再喝了,茶中有毒!”
茶鋪中人尚未來得及反映,便見兩人拍桌而起,腳下輕點,一掌已朝茶鋪老板拍出!然兩人才至半空,便七竅流血倒地而亡。而連.城璧身邊七名護衛,亦是渾身抽搐,豁然倒地身亡。
茶鋪中有人尖叫,聲音陡被夾斷。連.城璧麵色不該,瞳仁卻是驟然緊縮。
然在外人看來,他一直從容不迫,仿佛早已料得先機。
連.城璧轉眸,將目光放到茶鋪老板身上。原先蒼老的麵容一變,成了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他站在五步開外,抱胸冷笑。茶鋪中人有人倉皇而逃,留下四人,皆看著連.城璧冷笑。
血腥刺鼻不堪,連.城璧皺眉歎息:“這事怎就沒完沒了了?”
“哼!”那中年男子狂笑道:“你敢去銅椰島,他便要讓你有去無回!”
連.城璧吐出一口濁氣:“他?”
五人不理他,卻是各自報上了名號——
“我是老大,名曰無鬼!”
“我是老二,名曰青光!”
“我是老三,名曰影舞!”
“我是老四,名曰烈風!”
“我是老五,名曰赤霞!”
“嗬!”連.城璧思索瞬間,便扯了嘴角嘲諷一笑。“這又不是小孩子玩過家家,你們報名做甚麽?”
這五人麵色登時不怎麽好看。
想當年他們報出名號,無數人皆要屁滾尿流。如今連.城璧從容不迫,弄得他們都有些不是滋味,紛紛想著退隱江湖是否是個錯誤:“好一個伶牙俐齒的無瑕公子!”
連.城璧優雅一笑,接受讚美。
老四烈風道:“久聞無瑕山莊連.城璧天資聰穎,十歲劍法已登至堂奧,十一歲能與東瀛‘一刀流’掌門人太弦信機交手論劍,三百招而不敗。老子早就想見識一番了!”
連.城璧一手支了下顎,慵懶道:“本少殺一人,便尋一把名劍為之陪葬。你們?嗬。”
老大哈哈一笑:“好!好一個狂妄的無瑕公子!”他笑聲豁然止住,眼神陡然淩厲萬分:“如今你隻身一人,我們倒要看看,你如何闖出去!”
連.城璧慢條斯理將額前已濕了的鬢發拂至而後:“誰說本少隻有一人?”
他話語一落,周遭狂風暴雨愈加猛烈。天幕吞噬一切光明,茶鋪中最後那一盞油燈,也終於熄滅了。
這黑暗裏陡然傳出酒壇破碎與重物落地的悶響聲,唬得五人差點便要跳起。黑暗裏,有人喃喃低語了聲。雖然被大雨掩下大多,眾人還是聽得那人低沉的聲音道:“怎麽暗的像老飛的棺材一樣……”
五人麵色驟變!
這人是誰?竟是他們皆未有察覺的存在!
五人尚來不及說些什麽,又聽得“嗤”得一聲,原先已被風吹滅了的油燈,居然重新燃起了光。
周遭豁然明亮。
五人麵色又是一變。隻是一瞬間點燃火折,以零星火點對抗風力,再點燃那油燈,是何等強大?
快,實在是太快!
而此時角落那個黑色人影,終於印入幾人眼中,竟是先前醉的被以為死去的酒鬼!
老三影舞眯起眼,他細細打量對麵看似平淡無奇的青年,眼中閃過冷然忌憚,最終歸於複雜叵測:“你們是一夥的?”
黑衣醉鬼睜著惺忪的眼。他像是仔細辨別連.城璧的模樣,良久才重新閉眼悠哉道:“當然不是!”
老二青光將臉轉向醉鬼:“連.城璧,你乖乖束手就擒,還能少吃點苦頭!”
青年睜開一隻眼。他見青光直勾勾瞪著他,目光說不出的陰冷,心間有些發虛:“……說我?”
老四烈風不耐煩道:“操他奶奶的,每次都要解釋一下!你沒長眼睛嗎?誰都看得出老二他是斜眼嗎?看起來他雖然是在看你,其實他是在看連.城璧!”
“……”
青光嘿嘿一笑,轉臉看連.城璧,冷笑一聲:“朋友,既然你不是連.城璧那夥的,那便請你先行離開吧!我環山五鬼辦事,容不得他人置喙!”
“……”青年摸摸鼻子,起身之時腳下一軟,一個趔趄差點倒地,“我也想走……可是……”
眾人皆被他的“可是”吊起了好奇心,青年卻不說話了。
老三影舞道:“想說便說,不說拉倒。”
青年這才重新睜開眼,茫然看著四周:“可是我還欠他一壇酒啊!”
話語一落,五人齊齊在心裏罵了一聲。老五赤霞沉默至今,終於開口說了第二句話:“你若是想喝酒,等我們解決了他,就送你兩壇!”
青年思索半晌,重重點了點頭:“有理。”
五人吊起的心重重落地,皆不約而同哈哈大笑起來。
連.城璧忽然說話了。
江湖上大多人知曉,無瑕公子有潔癖,不喜說話。然他但凡說話,必然是字字珠璣。
他漫不經心道:“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大笑聲戛然而止。
五鬼豁然轉頭看向連.城璧,仿佛從來不認識這個人。對麵江湖人人稱道的無瑕公子依然拂袖而坐,他指尖輕輕摩挲茶碗,而他身後漫天黑暗,原先狼狽蕭條卻因著連.城璧的存在,連傾城大雨都顯得格外從容。
誰相信,這般無賴的話,竟會是無瑕公子說出來的?
影舞忽然大叫一聲。“原來是茶碗太過幹淨了!”
眾人徹悟。
官道之中行人慣飲風塵,他們已經盡可能將自己弄得狼狽一些。江湖盛傳無瑕公子潔癖頗重,是以五人特意將茶鋪整得幹淨,甚至那茶碗,不沾丁點茶垢。可賣了這麽多年的茶水,怎可能沒有茶垢?所以茶水本來沒毒,有毒的其實是碗口。
老四烈風皺眉:“既然你發現了,又為何不提醒你的屬下?”
連.城璧歎息不語。
對麵青年笑了一聲:“因為他們早就中毒了。”
五人麵色凝重。不等他們問為什麽,對麵青年又咦了一聲:“這地上有十多壇酒,你們隻送我兩壇,是不是太小氣了一點?”
五人嘴角一抽。
青光瞧著連.城璧,冷聲道:“□□奶奶,小崽子你再囉嗦,老子讓你一壇都喝不到!”語罷,再不管那黑衣青年,齊齊將連.城璧圍了起來。
青年忽然指著地上的酒壇,靦腆一笑:“其實我有個更好的主意——你看,你們若是死了,這些酒不都是我的麽?”
五人四人瞪他,一人瞪連.城璧,皆是語塞。
青年撫著刀柄,動作溫柔像是撫摸"qing ren"的肌膚。他直視對麵五人,溫厚一笑,原先醉酒覆著霧氣的眸子忽然一亮:“還有,你方才侮辱我奶奶的事情,我記住了。所以,你們還是死吧。”
四人麵色驟變,唯有無鬼恍若未聞。他久久凝視青年的手,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瞳仁陡然緊縮。他尖叫起來,聲音嘶啞驚恐:“你、你是蕭十一郎?!”
醉鬼歪了歪腦袋。皺著眉思索良久,才哈哈一笑:“最近怎麽老是有人問我這個問題?要不我在脖子上掛個牌子,寫上蕭十一郎四個字?”
燈火飄搖。
五人急退!
他們退後的速度很快!驟如飛鳥一般,急速掠過連.城璧的眼,幾乎是瞬間,便衝入雨中再不見蹤影。
然而蕭十一郎的刀,卻是更快!
他眸色驟然一改,全然不是方才醉眼朦朧,而是恍若捕獵的專注冷靜。他一指指覆上刀柄,陡然抽出了長刀。
快,太快了!
快到連.城璧隻見長刀出鞘聲如霹靂乍響,刹那銀光甚至逼得他隻能閉上眼!待他睜開之時,卻先行聽得刀入其鞘之輕響。
連.城璧泰然自若環顧周遭。
一切擺設恍若來時,風光已然大變。
滿目猩紅,大雨瞬息衝刷幹淨,空氣裏隻彌漫了淡淡的腥味。
原先立著的人,皆已躺下;原先坐著的人,依然坐著。
蕭十一郎隨手取了個酒壇,拍開封泥豪飲一口,譏誚道:“過路喝茶也有專人靜候追殺,無瑕公子的仇人可真多。”
但連.城璧之所以是連.城璧,自然是一般人所不及的。
他終於站起了身,朝蕭十一郎走去。三步距離,才停下腳步。開口之話既非反駁,亦非讚許,更非感激。
他隻是微微攏了眉,淡道:“本少要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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