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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ript>晏安很快被帶過來了。
做過靈根檢測,晏安果然是木屬性天靈根。朔長風甚至當場表態“願收晏安為徒”,以安江遊之心。
有這樣的後盾,江遊當然安心。可是晏安卻隻能慘白著臉,不知所措地仰視江遊,反對朔長風視若無睹。
好在朔長風心性寬厚,且看得出來這兩人身上羈絆頗深,便隻是撫須朝江遊笑了笑,便先離開了。
待朔尊者離去,江遊忽然抱起晏安,也朝他的房間走去。
十歲的小孩,瘦瘦弱弱的,抱在懷裏也沒有感覺到任何重量。
此前江遊並未使用千麵效果。但在離開檢測室後,他的麵容與氣質有了天翻地覆的改變,使得晏安整個人都呆住了,雙手局促地圈在他的頸子上,半晌沒敢說話。
及至回到房間裏,江遊才改回原先模樣。
江遊坐在床邊,讓晏安靠在自己懷裏。他看著小孩的眼睛,輕撫小孩的脊背,歉然道:“先前在營帳裏,是我亂發脾氣,對不起。”
晏安顯然沒有想到師尊居然會先道歉,局促的小臉不由呆了一呆,很快搖頭如撥浪鼓:“沒關係的,師尊對我做什麽都好!”他緊緊抓著江遊的衣角,驚慌地看著他,“我不想拜那個朔尊者為師……我想,想跟隨師尊……”
江遊摸了摸他的腦袋:“為什麽呢?”
“朔尊者修為已至半步成仙,你先前稱呼的‘仙師’,放在他身上便是沒錯了……他願意收你為徒,是你我的福分。”
晏安緊緊抓著江遊的衣角,生怕自己被江遊丟棄,與明晏極為相似的小臉泫然欲泣:“可是,可是我想跟著師尊,不想跟著別人……”
江遊歎了口氣:“可我在找一個人,總有一日,我必須要走。”他見晏安長了張嘴就要說話,截斷他的話語,“我沒有辦法帶你走。”
晏安怔怔看著他,這一次,他聽出了江遊話語中不容置喙的拒絕之意。
江遊伸手拭去他的淚水:“請朔尊者收你為徒,一則是為了我走之後你有人照顧,二則是為了掩人耳目。”
晏安回過神來,胡亂抹著淚水:“……掩人耳目?”
江遊點點頭:“嗯。朔尊者請我教導城中修士調動天地正氣的辦法,若出差池,我沒有辦法保護你。”
晏安登時急了:“那,那師尊會不會有危險?”
江遊把玩著千麵:“有一點,但朔尊者會保護我。這個麵具就是他送給我,改變外表氣質用的。”
“所以我希望你能拜他為師,這樣他也願意保護你,讓我沒有後顧之憂。”
“……那,那師尊,還能在這裏呆多久……”
“不知道,”江遊拍拍他的脊背,“最多兩百年。”
兩百年……
晏安已經知道,在修士身上兩百年時間其實很短。但若有兩百年,也總比沒有好的。
晏安縮在江遊懷裏,小聲抽噎:“那師尊便再陪我兩百年……可好?”
江遊沒有說話。
他看著晏安這雙與明晏極為相似,卻又充滿懇求的眼眸,終於心軟地,沒有再明確出言拒絕。
說服晏安拜師,江遊心中一塊大石總算落下。
——他已醒悟一切無法改變。所以盡量讓晏安過得好一點,是現在的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晏安很快拜朔尊者為師。場麵雖無和平年代的鋪張陳華,但城中修士齊聚一堂,麵上都帶著羨慕與欣喜。
他們都無比尊敬著朔尊者,羨慕晏安的好運。而先前欺負嘲笑過晏安的低階修士,居然也都都腆著臉湊到了晏安麵前,相互攀著關係。
晏安自然不再理會他們。
與此同時,修士營中悄無聲息多了一位“暗尊者”。他開始教導修士如何感悟天地正氣,並最終調動其為自己所用的秘法。隨著時間推移,不少修士感悟到了一絲正氣,並各自依靠著在戰場中擊殺無數魔族,江遊方才名聲鵲起。
時光飛逝,七十年轉瞬而去。
人族與魔族這一戰,終於到了決戰時刻。
在這期間,濁氣鋪天蓋地,自魔族駐地處彌漫而來。若非大多數修士學會調動天地正氣,恐怕他們都要死在濁氣侵染之下了。
饒是如此,城中每日依舊有人死去,但新生兒的數量,遠遠不及死亡人數。
記錄著所有英雄信息的無字碑中,也漸漸多了不少玉牌。
江遊感受著這徹骨的荒涼,以著參與者的身份,與眾人並肩作戰。
不斷誅殺魔族、守護流雲城,五十年前他的修為便已輕易突破金丹桎梏,成為真正的元嬰修士。至今甚至逼近出竅屏障,隻需一個契機,便可晉入出竅修為!
江遊不再逃避任何。
他以“暗尊者”的身份,帶領所有人守護著這座流雲城。
這是天昏地暗的一戰。誰也記不清楚時間究竟過去多久,自己又究竟殺了多少魔族。隻是隨著魔族大能全力一擊,最終為朔長風擊殺,封魔之戰終於結束。
——曆經百年,小元洲的封魔之戰,終於結束了!
這一刻,無數人歡呼著,嘶吼著,哭嚎著,盡情發泄對於勝利的心情,這百年裏不法用言語描繪的痛苦與悲愴,哀悼著身旁死去的同袍……
江遊靜靜看著所有人。
一將功成萬骨枯。
那些學會調動天地正氣的修士,大多因為奮勇殺敵,死在了前線。如今場中剩下來的,不到百餘戰士。
春風輕輕拂麵而過,帶著一點暖意,似在悄然安慰眾人。江遊注意到,不遠之處有了一點綠意,麵上終於有了一點微笑。
但便在此時,所有人忽然都停下了動作,怔怔抬首凝視上方。
因為他們看到這片戰場的領導者、已是半步成仙的朔長風,竟一步步走到半空之中,直至距離地麵百丈,方才停了下來。
他背對著世人,漂浮在半空中,保持著仰望著上天的姿勢。
所有人都知道他並不是在感激上蒼——他的背影是如此蕭索且寂寥,周身氣息又是如此強大而克製!
在這一瞬間,大多人都意識到了朔長風想要做的事情。無數人眸光微閃,無數人喉頭哽動,卻到底說不出任何一句阻攔的話語。
他們全部聽到了朔長風壓抑喑啞的聲音:
“敢問上天,是否有仙?”
敢問上天——是否有仙?!
八千年前天災驟變,九州大陸四分五裂,昆侖與登天之路消逝無蹤……此後這修真界再無凡人飛升成仙!哪怕如同朔長風這樣修為臻至半步成仙的大能,都要被凡間法則束縛:兩千年壽元一盡,哪怕垂死掙紮,想盡一切辦法,也終敵不過輪回規則……
——冗長兩千年,修真歲月不過大夢一場!
修真為何,為何修真?!
朔長風聲音突然高昂起來,好像陣陣轟雷炸裂在自己耳邊,整片土地都在隨之震動:“若有仙人,那麽仙人何在,神明何在——天道又何在?!”
倘若有仙,為何要放任這九州大陸四分五裂?
倘若有仙,為何不讓凡人繼續成仙?
倘若有仙,為何要放任魔族入侵人界?
……
為何高高在上,冷冷俯瞰眾生淒苦?!
“可若是沒有……這芸芸眾生,我等苦修一世,掙紮痛苦……又意義何存?!”
倘若所謂的成仙永生,不過是天道編織的一個騙局,那如此多的修士曆經一生苦修劫難,臨到頭來沒有任何希望,又有什麽意義?!
難道終此一生,都不過是一場由天道編織的、永無結局的騙局?!
朔長風深吸一口氣,忽然整個人如同利刃一般,狠狠往上衝去!
——他要衝破仙凡的屏障,他要衝破這片高不可及的天幕,他要衝破凡人不可成仙的魔咒!
朔長風調動了全部力量。
周遭靈氣被驟然一掃而空,足以毀天小元洲的可怕力量被完全聚集在朔長風體內。在這片中級大陸上動用如此力量,下一瞬朔長風便受到了來自天道的反噬:他體內的靈氣,正以著可怕的速度往外泄出!
但朔長風卻已不顧一切。
他豁然往上衝,速度太快了,快到整個人就像一顆發光的星辰,耀眼而華麗!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縮緊了瞳仁,凝望已如黑色小點般的朔長風,完全屏住了呼吸。
他們緊緊攥著拳頭,心跳砰然,口中不由自主低聲著“衝破它”,衝破那層枷鎖,飛升成仙!他們為是在朔長風祈福,祈盼他能衝破這一束縛,飛升成仙;但又何曾不是在為自己祈福,祈盼仙神垂憐,以求脫離苦海?!
所有人的心都隨著他飛向天幕!
……可是朔長風的速度越來越慢,光芒也越發黯淡。直至他衝到了某一個地方,終於觸碰到了那個無形的屏障——隻聞天幕發出了“嘭”的沉聲,朔長風就像是被一個看不見的錘子狠狠砸中,整個人轟然一顫,迅速跌落下來!
……他沒有成功,他失敗了。
人群中有人衝了上去,接住了他跌落的身影。
然後他被安放在了一片幹淨的土地上。所有都已發現,他的容貌再也維持不了原先的抖擻,烏黑濃密的頭發也在轉瞬間變得稀疏花白,他強健的身軀迅速幹涸,身上也有了一點腐朽的味道……
天人五衰。他的壽元,即將盡了。
但他沒有在意這些。
他的目光還是緊緊凝視著那一片高高在上的天幕,那個他窮盡一生都沒有辦法觸摸的仙境。
他不曾屈服於這個黑暗無光的戰場,不曾屈服於殘忍可怕異族大能……卻不得不屈服於天道的束縛,不得不屈服於命運的安排。
他的目光漸漸黯淡下來了。
“我十歲拜師修仙,至今兩千一百三十二年,半步成仙……”
“世人稱我為‘仙尊’,可我知道,我這樣的仙尊……和真正的仙人相比……宛如雲泥……”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他還在喃喃自語:“我,不甘心啊……”
可是不甘心又有什麽用呢?他到底還是慢慢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睜開來了。
人群沉默許久。許久之後,有了一點啜泣的聲音,蔓延傳染開來。漸漸漸漸,成了一場痛哭哀悼。
江遊沒有上前。
他抬首凝望著這片廣袤無垠的天空。微風微醺,即便戰火侵染,也沒能輕易顛覆它不染纖塵的蔚藍。
但他被送回封魔之戰的緣由,還有這片天幕之後所隱藏著的真相,終於漸漸浮出水麵。
萬年之前,天災驟變,大地分裂,就連空間都出現了無數裂隙。在那之後,昆侖與登天之路消失,凡間大能再無法成仙。而魔族也成功穿過裂隙抵達人界,爭奪九州。
天災伊始,上蒼降下“天道之子”,庇護人族渡過劫難,正是在說天道並未放棄人類。然而傳聞之中無數次挽救蒼生的上仙們,在萬年前卻無動於衷,冷眼旁觀。
這與他們自我標榜的公正無私,顯然矛盾。
為何呢?
為何高高在上的仙界與九州已完全斷絕,為何九州四分五裂,為何被流放深淵底下的魔族又絲毫不損?
江遊腦中終於有了一個模糊的答案。
——萬年前天災,是否正是從仙界開始?它迅速顛覆了整個仙界,使上仙們自顧不暇。而天災餘威,自天柱與登天之路震蕩而下,順勢卷席整片九州?!
……天道從來沒有放棄人類。
隻是現在,天道之子太初不知為何失蹤,天道已無能為力。
現在,也唯有人類自己,才能拯救人類。
便在此時,那個一度消失的渾厚聲音,終於再度響徹江遊腦中:
“你悟了,江遊。
“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在天地蒼生麵前,唯有忘記私情,不為情緒所動,不為情感所擾,才能做到真正的大公無私,大愛無疆。
“江遊,你曾經恐懼所有你與明晏承受的痛苦與不公,甚至潛意識想要逃避這些。但你想要逃避的,終將麵對,並且在一開始便不曾擺脫。
“除你之外,天地之間,還有更多人經受著不同程度的考驗。但這些並不是世人所以為的天道不仁,天道不公。相反,天道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你承受著怎樣的氣運,便要背負對等的責任;你背負著怎樣的責任,也同樣承受著對應的氣運。而這,正是天道最基礎的規則。
“最後,維持你停留在此的天池能量即將耗盡。你很快便要離開,回到你真正應該在的地方。”
晏安在他的身後凝視著他。
不知道為何,江遊的背影居然給他眼前之人就要乘風而去的錯覺,不由開口喚了一聲:“師尊……”
江遊回首看他。
七十年時光,小孩已完全成長至溫潤秀雅的青年。與江遊記憶之中的那個模糊虛影,也完全重合在了一起。
他看到了晏安臉上無法克製的悲傷。
雖然一開始不想拜朔尊者為師,但這些年下來,晏安心中的不平早已抹去。取而代之的,是對朔尊者的敬愛。
但現在,他隻能看著自己尊敬之人悄無聲息隕落……心中痛苦幾乎無法言說。
江遊看著他,沒有說話。
他忽然伸出雙臂,將晏安攬入懷中。
誠如那道聲音所言,即便醒悟,但他也沒有辦法完全超脫。因為這是明晏的前世啊……是他無論如何,都想要守護的人的前世。
他在心中道:“你有沒有辦法,消除晏安腦中所有有關於我的記憶?”
“可以,”他心底的聲音這樣說,“但你應該知道,這種秘法會在兩百年後失效。”
江遊閉了閉眼。
“……便這樣吧。”既然無法改變,便減輕晏安的痛苦吧。
江遊看著晏安,笑了一笑。
他伸手摘下了千麵,露出了屬於自己的那張俊朗的麵容。
然後,將千麵交給了晏安。
他看到晏安眼中執著的癡迷,終於伸手,溫柔撫著晏安清俊的臉頰:“我該走了,晏安。”
晏安瞳仁緊縮。
他緊緊抓著江遊撫摸在自己臉上的手,滿麵都是驚慌失措:“為何?……你說過要陪我兩百年的,為何如今才堪堪七十年,你竟然要走?……不行,你不能走,你不可以走!”
江遊沒有回應。
任憑晏安緊緊抱著他,像是要將他整個人都嵌入自己懷裏,永不分離。
但這世間再沒有一個人,可以阻止這樣的離別。
江遊身上已透出些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