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父與子(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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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漢原本不是獨眼,一年多以前,他本是地地道道的農夫一名,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一心一意打理著那一畝三分地,指望著靠土地養活自己,再討個媳婦。
村裏的媒婆已經替他物色到了好姑娘,姑娘家不嫌棄他的貧困,隻開出一個條件,得要新房一間,以便姑娘嫁過來後,有個落腳的地方。
這本是理所應當的事,莽漢一口答應了,按照他的想法,再存三個月的小錢,便能修好好新房,迎娶夢寐以求的姑娘。家裏有個媳婦,這家才算完整。
誰成想,就在這關鍵的時期,出了一件事,莽漢的計劃被完全打亂。
“年輕人,你猜猜,是什麽事?”獨眼莽漢改成盤腿的姿勢,擺出說書的陣仗,打算與寧晧講他個三天三夜。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找點話題嘮嗑嘮嗑。
“猜不到。”不得不承認,獨眼莽漢的故事,在不知不覺間吸引住了寧晧的注意力。隻見他學著獨眼莽漢的坐姿,雙手放在腿上,準備認真聽一場。“跟你的眼睛有關嗎?”
“有!”獨眼莽漢沒有激動,反倒是很平靜地點點頭,“嘿,說真的,我現在還挺適應用一隻眼睛看世界,能看到以前遺漏掉的不少東西。”
莽漢所遭遇的這件事太過意外。某天夜裏,從山上下來一幫打家劫舍的土匪,或許,是注意到莽漢的新房間過於漂亮,便決定放棄更富有的人家,隻盯住莽漢。
但為了修這間新房,莽漢拿出所有的積蓄,家裏早已沒有多餘的存糧。以至於,那為首的盜賊,絲毫不肯相信莽漢家一貧如洗,隻抽出冷刀,不帶一絲溫度,“今晚,你要是不給小爺們弄點錢出來,你就別活著回去!”
“要錢還是要命,你自己說了算!”有小嘍囉在一旁附和道。
“要錢沒有,要命不給!”莽漢隨手抄起可以砍人的菜刀,既然對方不準備留一條活口,那不如與這群土匪拚個你死我活,說不定,還能殺出一條血路。
“你可真傻。”聽到這裏,寧晧打斷獨眼莽漢的敘述,原本冷淡的口氣裏,竟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你一個人,怎麽能打得過土匪一幫人。”
“嘿嘿,所以我丟了一隻眼睛,惹了一身官司。順帶,還丟了一個媳婦。”原本,這是一個心酸的結局。可在獨眼莽漢的口裏,卻隻不過一筆帶過,雲淡風輕,仿佛結局裏的主角,並非是自己。“你有沒有被我嚇到?”
“沒有。”這是寧晧的真實回答,“我覺得挺酷。”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捂住一隻眼睛,嚐試用獨眼莽漢同樣的視角,看一看這陌生的環境。
看到寧晧笨拙的態度,獨眼莽漢哈哈一笑,隔著走廊,朝他丟出一束稻草,以示友好。“我的故事說完了,該你了。年紀輕輕,你又是為了入了牢房?”
寧晧眼眸裏的光,在對方話音剛落的瞬間黯淡了。這是寧晧不願意提及的時期,就像受傷的孤獨的野獸,他更情願一個人舔舐傷口。
正當他開口欲拒絕時,獨眼莽漢搶在他開口之前,有些激動,道,“可不能沉默。不然,我跟你講了故事,你卻不能講一個,這就不公平。”
權當,陌生人是樹洞。
寧晧從未有過傾訴的習慣,一下子多了這個機會,反而不知道從何說起。“今天心情不好,路過一家烤魚店,誰知道烤魚店裏有個不識抬舉的家夥。我一激動,就出手傷了他。”
“為何心情不好?”獨眼莽漢不慌不忙,隻耐著性子,抽絲剝繭。
“和父親吵了一架。”寧晧沒有猶豫,盡量以平靜的狀態敘述事實。既是陌生人,對方也不會知道自己的身份,便也不怕。“父親說,真希望沒有我這個兒子,我的存在是多餘的。”
“天下無不是的父親,是否,這其中另有隱情?”在這個父為子綱的社會裏,獨眼莽漢還是第一次聽到兒子抱怨父親的話題,“看你年紀,應該有家室了吧。按理,父親不會對成家立業的兒子過於責備。”
寧晧搖了搖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理清思緒,繼續講述,“家中隻有大哥與我,但都未曾成家。大哥的想法我不清楚,但我是沒有這個心思。攤上這麽個父親,約莫著,我是徹底死了心。”
“打算聊一聊嗎?”清官難斷家務事,獨眼莽漢並非不懂其中的道理。隻不過,當他看到眼前的年輕人渾身上下充斥著頹廢的氣息時,終是忍不住問道,“說不定,我可以幫你分析原因。”
“原因?我是知道的。”寧晧露出慘淡的笑容,在不得不麵對過去的傷疤時,心裏的陰影陡然間增大不少,“父親不喜歡我的母親,連帶著,不喜歡我。或許,在他眼裏,隻有大哥才是兒子。”
“那你呢,你對父親的態度如何?”眼看對方眼裏的那道光越來越黯淡,似即將被無盡的黑暗吞噬,獨眼莽漢向寧晧拋出最後一根稻草。或許,能拉他一把。
寧晧想不到獨眼莽漢會拋出這個問題,從未想過答案的他,竟不知道從何說起。他對父親的態度?一想到端親王的臉,寧晧心裏便是一陣疼痛。“有恨意,恨不得斷絕父子關係。”
是什麽時候,對端親王產生了恨意?或許,連寧晧自己也給不出答案。
他隻知道,久居江南而不願回京的最重要的理由,便是不想看到端親王。猶如水火不相容,父子之間反目成仇人,也隻在朝夕之間。
“如果離了父親,你還會是你嗎?”獨眼莽漢循循善誘,似將寧晧從邊緣一步步引向問題的關鍵所在,“既然這麽恨他,為何,不另立門戶,從此脫離父子關係。”
見對方並未給出反應,獨眼莽漢頓了頓,才繼續總結,“你是不是從未想過離開他,或者說,你的生活,壓根離不開他。”明明隻是猜測,獨眼莽漢卻用著肯定句。“見的人多了,我呢,看人一向很準。”
寧晧無言以對,再次沉默。
他從未想過,內心深處那連自己都未曾發現的秘密,竟被一個陌生人輕易看穿。有理有據,甚至,連自己都不得不信服。
他能離開端親王的庇佑嗎?不能。在江南,那優哉遊哉的zi you,那錦衣玉食的生活,全都是拜端親王所賜。若離開二公子的身份,他便什麽都不是。
亦或者,連一條搖尾乞憐的狗都不如。
想到最壞的結果,寧晧不禁打了個寒顫。是了,明明是這麽明顯的答案,為何,自己卻從未想到呢。(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