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誰的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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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方使節團在京還有兩天行程,宴請、參觀、交流,一切行程都按計劃安排得滿滿的。除了薑係時不時對秦係一番譏諷抨擊,一切都很正常、很圓滿。

    秦係的人這段時間一直不跟薑係計較,有什麽都忍著,連理都懶得理,暗地裏都發笑——訪問團來京的行程就一周,我們隻做足禮節上的事,其餘錯漏一概不讓你抓著,你薑係人馬再抨擊,也不過是會叫的狗不咬人。說到底,這也是你薑係窮途末路了,以往不入流的手段,現在都拿出來了。你不嫌丟人,我們就等著,看訪問團一走,你們還有什麽招出。

    薑家的人卻好像沒聽見這些譏諷,薑山也在笑——訪問團一走?嗬,隻怕訪問團沒走,你們就要出事!

    兩派鬥了這麽多年,彼此也知道對方的本事,秦係暗地裏笑歸笑,防得也緊密。以薑係的本事,不該隻有這點找茬的手段,眼看著日方訪問的行程就隻剩兩天了,秦係的一幹官員更加小心謹慎。熬過這兩天,薑係也就沒法子了。

    薑係的人對薑山這次的想法也不知情,他們也覺得這幾天對秦係的抨擊手段水準都太低了,也不知上頭是怎麽想的。這樣的找茬,等訪問團走了,自己這方一事無成,秦係那邊的人馬不笑死他們才怪!

    方家近來是薑家在軍界著重培養的勢力,在這種時候,眾人都以為方家應該知曉內情,於是這幾天不乏打聽的。但方家把嘴閉得很緊,自己人也套不出話來,導致薑係的人馬都認為方家知道內情,但不肯對同僚透露,有些人頗有微詞。但隻有方家人自己知道,他們什麽內情也不清楚。之所以口風很緊,看起來像是知道內情一樣,是因為方筠的父親方文祥是個好勝又有城府的人。

    王家傾覆後,不少二線家族都想取而代之,競爭一直都有。薑家選擇了方家,當然有人不服氣。這次不少人出言試探方家知不知內情,其實也有看看方家在薑家眼中重要程度的意思。要是被人得知方家也不知內情,不知多少人又要生出希望來,跟方家爭搶這個位置。方文祥不能被這些人知道方家不知內情,從他決定要走上一線的時候,他就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對於薑家的隱瞞,方文祥不是沒有意見,但他卻沒去問薑山。他懂得分寸,當然不會讓薑山認為方家沉不住氣。

    但方筠卻沉不住氣了。

    她擔心秦瀚霖,夏芍所說的女禍應在她身上,對她來說一直是擺脫不了的束縛,讓她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今早夏芍還跟她通氣,說是秦瀚霖麵相上來看,女禍仍舊未解。再多的話,夏芍沒說,但方筠卻心裏極為不安。這不安不是來自夏芍,而是來自她的直覺。

    眼看著訪問團還有兩天就要回國,她總有種風雨欲來的感覺。

    這兩天,肯定要出什麽事!至於會出什麽事,自然還是要她打探的。

    為此,方筠便自嘲一笑。她倒真像是成了秦係的內應,一心做些探聽敵情的事。方筠歎了口氣,誰讓她欠了秦瀚霖的呢?其實,她心裏清楚,現在的她已經跟當年的懵懂不同,她懂得雖然今天的成就有她自身的努力,但若不是家庭背景,她很難年輕輕輕就身居要職。她這幾天的舉動,對方家來說,無疑是背叛,但她隻是想讓秦瀚霖躲過女禍的劫,以後……大家還是敵人。

    敵人這兩個字讓方筠內心忍不住自嘲,又有些淒苦,她不想和他成為敵人,奈何命運捉弄,讓她當年犯下大錯……

    淒苦歸淒苦,該做的事還是要做。

    訪問團在京的行程每天都是安排好的,每晚都有宴請。晚上,趁著晚宴跟在兩國高官身旁保護安全的時候,一枚微型的竊聽器無聲無息落到了跟外賓寒暄的薑山身上。

    方筠不會把竊聽的主意打在外賓身上,這些外賓身邊都有帶來的高級保鏢,他們出使別國,首要小心的就是安全和竊聽的事。中方雖安排了人負責安全,但主要是控場,在日方使節自身的安全問題上,他們當然還是相信自己人。訪問團一幹人等的住處、服裝已經所用的一幹東西,一天能嚴密檢查好幾遍,竊聽設備藏不住太久,被發現了是個麻煩,方筠自然選擇在薑山身上動手腳。

    這樣的手腳,她已經動過一回了,不然怎麽能得知日方和薑係有聯係,並將消息傳給夏芍?方家是薑係人馬,而且是新寵,薑山雖然城府深,但對方筠還是比較信任的。他的信任來自於方筠剛回國、初涉國內軍方事務,是個新手。新手總是沒那麽深的城府的。這幾天,薑山身邊都由方筠負責安全,這不僅出於對新手的信任,也是做給方家看的。這次的安排,薑山沒跟方家說,也考慮到方家會心有不滿,他表現出對方筠的信任,這幾天由她保護安全,也是為了給方家吃一顆定心丸,有安撫之意。

    正因薑山的這些深謀,他著了道……

    方筠下手很容易,整場晚宴也都看起來很平常,但方筠卻看見在晚宴結束後,眾人離席的時候,薑山看了日方大使一眼,很平常的一眼,日方大使卻在散席後跟秦岸明笑著聊了起來。

    薑山看了一眼,目光深沉,若無其事走了出去,背對著秦岸明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勾了勾。

    方筠的目光在三人臉上一掃,幾乎是一瞬,她便選擇跟隨薑山走了出去。留在這裏也沒有用,雖然看起來日方大使和秦岸明有話在談,但是這公開的場合,定然不會出什麽事。倒是薑山剛才的眼神讓她有些在意。

    這時候,薑山已經走出大廳,走入宴會廳外長長的走廊。他身後,薑係的一幹官員跟著,邊走邊談。有些人回頭看了眼宴會廳裏,見走廊向內,就像形成了一道分水嶺,接待官員的派係分得很明顯。薑係的人都跟著出來了,秦係的人都留在宴會廳裏,此刻秦岸明正被日方大使熱絡地拉著說話,其他人邊等邊戒備地看向宴會廳門口走廊的方向。

    走在後頭的薑係官員轉過頭來,臉色不好看。看對方的眼神,簡直是把他們都當成小題大做、動不動就上綱上線打小報告的不入流的人一樣!雖然這些天,他們也確實是這麽幹的,但現在還在宴會大廳中,四麵堂皇,秦岸明和日方大使說話,可謂在眾目睽睽之下,光明磊落,他們要抓著這件事打小報告,上頭估計也不會理睬,反而顯得他們這些大員跟幼兒園向老師打小報告的稚童差不多。

    走在前頭的薑山卻無聲冷笑,小報告?不,這回可不是。

    走廊裏燈光聲控,走過的地方金碧輝煌,前方卻暗沉一片。薑山冷笑的嘴角尚未落下來,便愣了愣。

    身後,薑係的官員在低低切切。

    “這次到底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這幾天,咱們淨給人看了笑話了。”

    “這幾天算什麽,等訪問團一走,咱們的笑話才大。”

    “噓!”有人遠遠瞥了眼走在最前頭的薑山,轉臉把聲音壓得更低,卻刻意咳了咳,“這是操心的事?我倒覺得肯定有安排。”

    有人聽他這話有拍馬屁的意味,當即就哼了哼,隻是說話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有安排你知道?倒是有些人知道,就是不漏口風。”

    “你是說方……”

    “噓!”又有人噓了一聲,往後瞥了一眼。果然見方筠在最後頭跟著。

    眾人訕訕一笑,似乎沒有剛才的嘀咕,笑嗬嗬地開始說別的。

    方筠全當沒聽見,她隻隔著人,遠遠地望著薑山的背影。

    薑山直直走在前頭,剛才官員們在後頭議論,他步子也沒停,像是根本沒聽見。剛才偷偷在後頭議論的官員瞧他沒什麽反應,也鬆了口氣。方筠卻皺了皺眉頭,眼神裏露出古怪來。

    薑山的步態,看起來不太對勁!

    他還是在走著的,但方筠受過訓練,能看得出人正常的步態是種什麽頻率。薑山在身後那群官員嘀嘀咕咕前愣了愣,腳步有微頓,之後走路便慢了下來,那是一種踱步的步伐,緩慢勻稱。更詭異的是,從背影瞧著,薑山走路,上半身是不動的,隻有下半身兩條腿在邁動。在這燈光漸亮、前頭黑暗的走廊上,說不出的鬼氣森森。

    方筠有身為軍人的敏銳,她感覺出不對,立刻扒拉開人群,便想接近薑山。她身為軍方派出的保鏢,她接近薑山,其餘人自然沒什麽懷疑。但正當她走到薑山身後,要喚他的時候,前頭光線一亮,接著又一暗。

    出了走廊,到了門口了。

    門口停著一排車,薑家的車就在前頭,司機等著外頭,一見薑山出來就迎了上來。

    迎上來的時候,司機也是一愣。不知是否背對燈光的原因,平時就深沉的薑山今晚雙眼顯得尤其深邃,深不見底般的黑沉,仿佛人盯得緊了,就能被吸進去。

    司機一愣,但手上已習慣性開了車門。薑山沒什麽特別反應,低頭就進了車裏。

    車門關上,方筠在後頭皺了皺眉。這時候,後頭的官員出來,也紛紛上了各自的車。再後頭,秦岸明竟也陪著日方大使出來,各自別過,上了車。

    眼見外頭的車輛有序地開始駛出去,方筠卻知道,她不能跟過去了。她這次的任務主要還是保護訪問團的安全,今晚宴請的地方就在國家賓館,接下來訪問團一行人要回去休息,她當然不能擅離職守。想起薑山身上已經被她放了竊聽器,她的心便定了定,但想起他剛才似有不對,這剛放下的心便又提了起來。

    正因為心裏不安定,方筠一晚上都心神不寧,對外賓安全的事也沒放在心上——這任務是徐天胤總領,他在國外那十年,執行的就是暗中行走的任務。他不知道闖過多少國家政要的安全防衛,對這些安全防衛的死角太了解,這任務布置下來,這段時間外賓所到之處的防衛,隻要他不說放誰進來,就是隻蒼蠅也飛不進來!

    正因知道今晚國家賓館附近是銅牆鐵壁,方筠才敢分心。她有任務不能出去,那枚微型竊聽器的接收器在她的車裏,她也不敢進去接收。這國家賓館裏麵所有的信號源早已被監控住,她這枚接收器是萬萬不能打開的。好在這事她私心是為了秦瀚霖,卻也是聽了夏芍的意思,她去找徐天胤,他會放她出去。

    她今晚要密切監聽一下那邊的動靜,總覺得會出事!

    方筠下了決定,轉身便出了大樓,要往徐天胤負責的外圍樓走。但剛一出大樓,沒走幾步,她便愣了愣。

    前方,不遠處,一個人慢慢走了過來。

    那人腳步邁得詭異,大晚上的,隻覺兩條腿腳在動,上半身竟然一動不動。大樓外頭燈光亮堂,那人迎著光走過來,在一條轉彎處,木訥地一轉身,往另一條道上走去。

    方筠卻在那人一轉身的時候,看清了他!

    薑山?

    他不是……回去了麽?

    方筠震驚著,但她反應卻很快,隻是一刹,便轉身便要跟過去。

    燈光下,卻掃過一道黑影。

    如果不是此時剛巧轉身,方筠根本就不會發現這道黑影。正因如此,她猛地回身的時候,頭發都炸了起來!手往腰間一摸,冰涼的槍便已在掌心,她卻忽然渾身都是一顫!

    這一顫,她拔槍的動作都僵了僵,一雙眼睛,緊緊盯著站在她身後的男人。

    燈光照亮了男人冷俊的臉,卻照不進他的眸。但燈光從他的眉宇間掃過,深邃的眸映出的寒光比掌心冷硬的槍更冰涼。

    方筠的槍沒拔出來,直直盯著男人的臉,“徐、徐將軍?”

    他不是在外圍大樓麽?什麽時候到了她身後?

    “監聽。”徐天胤扔下兩個冷硬簡潔的字眼,便轉身走向停車場,目標正是方筠的車,似早就知道她將接收器放在車裏。

    方筠一怔,這才被驚醒,下意識看了眼薑山離去的道路。此刻已經看不見薑山了,但從他去的方向看,應該是外賓入住的地方。方筠一急,她現在更想知道薑山身上出了什麽事,但徐天胤的命令不好違抗,她一急之下一步上前去拉徐天胤,“哎,徐將軍!”

    手指尖兒還沒碰上徐天胤的袖口,一道勁力便震得手指一麻!這一麻,手指筋脈連帶著整條胳膊都一木,方筠往後一仰,整個人霍然被掀翻在地!

    她坐在地上,京城二月初的夜風冷如刀,地如寒霜,卻不及心頭冷。

    前方,徐天胤回首,側臉在燈光裏刀刻出的冷厲,寒風從他披在肩頭的軍大衣外而過,袖口獵獵翻飛,男人立在寒夜的冷風裏,氣息比寒夜還冷。

    方筠坐在地上起不來,怔怔望著徐天胤。她以為她跟徐天胤算熟悉,曾經的少年時期,她和秦瀚霖兩情相悅之時,每年都能見上徐天胤三兩麵。年少時,他就冷得像孤狼一樣,即便在秦瀚霖麵前,惜字如金的程度也令人咋舌,一天說的話絕不超過十個字。後來,她遠走國外,一去十年,再回來,便和徐天胤共事。當時得知他是這次外賓訪問期間的安全總指揮,便頓覺頭疼,很擔心這麽個一天說話不超過十個字的男人,怎麽指揮下屬。但隨後令她驚訝的事,徐天胤在公事上倒沒那麽惜字如金,該說的話他會一一說明,而且難得他回國在軍區任職五年了,還沒染上那些軍隊裏官僚的講話作風,發布命令時絕對的簡潔!直接!一聽就明了!雖然如此,這個男人也比年少時期見到時多了些人氣。

    方筠前幾天曾暗自苦笑,這十年,她自己都變了很多,難道就不許別人也變了嗎?

    但今晚她才知道,她錯了。

    當年,他初入軍界,孤冷如狼。如今,他肩頭罩著的是少將軍銜,大衣披在肩頭凜凜寒霜,燈光下恍如狼王。

    他看著她,深不見底的眸裏卻沒有她,像是看見一捧空氣,或者馬上就要變成一捧空氣的死物。

    那目光不是假的,方筠在外多年,也執行過幾次生死任務,知道這種致命的危險感。她整個心都一抽,隨即心底泛出怒意來——這男人,用得著這樣麽?她不就是剛剛一時心急,想拉他一把麽?她對他又沒什麽心思!這幾天布置任務,和戰友們在一起的時候,怎麽沒見他有這不許人近身的忌諱?

    這怒意還沒反應在臉上,方筠就愣了愣。她這才隱約想起,似乎真聽參與此次任務的女特工說過,徐天胤是不喜女人近身的。聽說在軍區的時候,有女兵想接近他,還沒近身三尺,就被他瞪成了冰渣渣。

    這些天方筠的心思都在秦瀚霖的女禍上,眼不時盯著薑山和日方使節,對於這些背地裏的八卦,她過耳就忘,還真沒聽進去。而且,她和徐天胤的組分工明確,平時執行任務,碰頭也隻是遠遠瞧著,很少有在一起的時候,也真就沒在意。此時回想起來,不由愣了愣,隨即怒氣散去,方筠嘴角一扯,臉色古怪,眼神複雜。

    夏芍的命可真好。

    “監聽。”徐天胤還是這兩個字,冷冷地丟下,轉身便去了方筠的車子方向。

    方筠回頭瞧了眼薑山去的方向,想著這會兒工夫,想必人都已經進了大樓了。大樓內外都有安全人員,現在沒有動靜,那就是說……徐天胤有意放人進去?

    人都已經進去了,再去查看也沒什麽意義,不如到車裏監聽一下情況,看看裏麵出了什麽事。

    這麽想著,方筠趕緊起身。起來的時候,兩腿還有些發軟,她卻顧不得,趕緊去了車裏。方筠到了車裏,就想著把車開出去,去外頭接收,沒想到徐天胤根本不理會。這車就是軍車,裏麵配置齊全,戰時都可以當成小型臨時指揮部,莫說是做些幹擾屏蔽信號之類的事了。

    但當看見徐天胤真下手這麽幹的時候,方筠張著嘴,嘴巴半天沒合上。

    這也太膽大了!

    雖然徐天胤是這次任務的總指揮,但正因為他是總指揮,在國家賓館內忽然出現陌生信號和幹擾源的事,萬一事漏,被追查起來,徐天胤這個總指揮首先就會受到調查和責問!

    他居然敢?!

    包括今晚他放薑山一路進入外賓住處的事,萬一揭出去,他知道是什麽後果?他這十年,為國家出生入死立的功勳,都不會抵這一次的過!搞不好,還會被安個心懷不軌、意圖叛國之類的罪名。不僅是他自己,就連徐家,一起都完了!

    方筠心神不寧地瞧著徐天胤,有心阻止他,卻有剛才的教訓,半點不敢碰他。眼瞅著徐天胤把一切收發器都打開,車裏沒開燈,遠處亮堂的燈光投進車裏,照見男人孤冷的眉宇。他默默動作,不說話,隻做事,眼神望著手頭工作,認真。

    這一刻,車裏沉默死寂,方筠的心卻咯噔一聲——徐天胤這樣子,簡直就像是在做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一點也沒有緊張感。

    或許,這不是膽大,是囂張!

    可不是囂張麽?這國家賓館,又不是他徐天胤家裏的後院兒,薑山那麽個大活人,從外頭走進來,再走去外賓住處,一路上能不被發現?這明顯是早有安排!他居然敢帶著手下的兵做這些事,他當真以為事情不會漏風聲?或者就算漏了風聲,也沒人會背叛他?

    心裏七上八下,方筠的臉色卻再度古怪起來,眼神複雜。這應該是夏芍那天說,要她瞧著薑係的動作,所以徐天胤才冒這個險吧?

    夏芍的命可真好……

    但隨即,她便沒有心思去或酸或羨慕,徐天胤已經開始了接收。

    車裏開始傳來聲音,聽著那些聲音,方筠的臉色,變了!

    她的臉色幾乎是一瞬刷白,由白轉青,再由青轉白,白得紙一般,眼神發懵。

    “瘋了……瘋了!”

    薑山是瘋了!他怎麽能、怎麽能對日方大使說這些話?他怎麽敢對日方大使說這些話?那些利益,是他身居如今的官位敢承諾的嗎?

    “瘋了!瘋了!”方筠嘴裏隻剩這句話,隻是震驚著,嘀咕著,猛地轉頭去看徐天胤。剛才,她還在擔心徐天胤放薑山進入外賓住處,被人抓著把柄會疑他心懷不軌、意圖叛國。哪知道轉眼間,真正意圖叛國的,就換了個人!

    方筠臉色頻變,她知道這事的利害。古往今來,無論什麽時代,上頭那位都是忌諱底下的人盯著他那個位置的。哪怕先如今,十年一換人,在位的時候,上頭的都希望下麵的人老老實實的。就算再知道換屆在即,底下鬥得激烈,不在其位都是不能謀其政的——在那個位置上,和他國談利益,那叫兩國合作共同發展。不在那個位置上,和他國談利益,那就叫叛國。

    叛國……

    方筠的心高高提起,像看見頭頂有把刀懸著。這把刀不是懸在她頭頂,而是懸在薑係頭頂。往年兩派鬥得再激烈,不過是政治博弈,可今晚,一切的性質都變了。這段對話如果被國安部的人知道,薑家就此永無翻身可能!

    方筠這些天暗中幫忙,本是私心,不想秦瀚霖有事,但這不代表她希望薑家出事。薑家出事,薑係怎麽辦?當然,這不是說薑係的官員是薑家的私官,薑家倒了,底下的官員就都要倒黴。所謂薑係、秦係,不過是以官職最重的那兩位姓氏冠名而稱,說句不好聽的,哪天薑家或者是秦家落魄了,自然會有後來者上位,會有李係、趙係、周係……這些派係爭鬥就像朝代更替、時代變遷,沒什麽稀奇。

    但是現在不行!現在,罪名不對,時機也不對!

    罪名不對,是因為薑家倒台的罪名如果是貪汙受賄或者像當初王家那樣,那倒無所謂。要緊的是,官場家族的傾覆,無論什麽原因,總會有些時間。而這段時間裏,底下的人知道上頭要倒台,該準備的就會準備。薑家倒了,空缺的位置,要麽是上頭任命要麽是下麵的人博弈爭取,總之總會有接替的人,派係換個領頭人,但集團不會倒。雖然大部分的人利益會受損,卻是短期的。可薑家要是因為叛國的罪名倒台,那會是一瞬之間的傾塌!下麵的人根本就不會有準備的時間。而薑家倒台後,那些空缺的位置,也不是誰博弈爭取就能上的。上頭要任命,為了政治派係間的製衡,空缺的位置必然不會用秦係的人,恐怕會起用中立官員或者還是用原薑係人馬。但薑家有這麽個叛國的罪名在,薑係人馬想填補空缺,肯定不會輕易被信任。到時候,一輪審查必然少不了……

    這就是所謂的時機不對!現在正值換屆之際,兩派鬥到水火不容定勝負的緊要關頭,薑係的人馬麵臨大麵積審查,秦係人馬豈會錯失良機?凡在官場的,有幾個是一點也查不出問題的至清?隻要秦係插手審查,到時候薑係人馬麵臨的必定是輪番落馬……這定勝負的緊要關頭,別說大批落馬了,就是要緊的位置換那麽幾個人,這場爭鬥還有得爭?

    不僅沒得爭,恐怕還會影響下一屆的爭奪!

    可以試想,薑係人馬這次遭遇大清洗,必定遭受重創!這重創不是以前兩派博弈,犧牲幾個人可以比的。這次批量地被審查清洗,整個薑係利益集團的實力都會受到重創!這一重創,恐怕沒個七八年重新經營是緩不過來的,而到那個時候,下屆的緊要關頭又到了。薑係還沒有恢複過來,有一爭的實力?沒有……

    方筠兩眼發直,思及此處,背後發冷,漸漸起了細密的一層汗。

    誰?這是誰的手筆?

    好狠、好狠……

    算薑山、覆薑家、陷薑係,定未來十年,還順手定了下一個十年。

    二十年……建國才多少年?這究竟是誰?

    方筠怔怔盯著徐天胤,不,不會是徐天胤。她雖與徐天胤不熟,但身為特工,他在這一行的名聲實在太響。在國外,那屬於他年少時期的十年,他是無可戰勝令人心驚膽寒的神話。但那十年已經過去,他已經回國。他看起來像是對以前打打殺殺的日子厭倦了,想過普通人的生活,回國五年,他身居軍界,軍銜雖高,卻在青省軍區安居三年無實權的職位,直到這兩年才手握實權。他看起來並不是一個對權力有欲望的男人,不然以他的軍功,一回國軍銜倒是次要的,首先他就該要個實權的職務。當然,方筠也知道青省是什麽地方,那是華夏集團的根基所在,也是夏芍讀高中的地方。她回國雖不久,也聽過關於這位共和國最年輕的冷麵少將不少的傳聞,人們總是喜歡鐵漢柔情的故事,因為徐天胤的冷,他和夏芍的感情經曆才頗被人稱道。但正因為他肯為了心愛的女人放棄實權職務,陪她安居地方上,才更說明他對權力真的沒有太大欲望。這樣的人,別說派係爭鬥了,就是世界大戰,不打到他頭頂上,他估計都不會看你一眼。

    不是徐天胤,那會是誰?

    方筠速速把今晚的事又回想了一遍,慢慢睜大了眼。不、不會是……

    不!不可能!

    沒錯,她最近注意薑山動向的原因起於夏芍,徐天胤今晚出手的原因也因為夏芍。可是,這絕不可能是夏芍的手筆!沒錯,她在商界確實諸多大手筆,成就有目共睹,人人稱奇,但這可是政治博弈!她不是政界的人,幹嘛對官場下手?就算她是徐家未來孫媳,徐家身在軍政兩界,可徐家老爺子一向中立,不允許徐家子弟參與派係爭鬥,夏芍何苦出此舉得罪老爺子?她沒有理由這麽做!

    方筠當然不知道,夏芍雖不是政界的人,但有人卻與肖奕有瓜葛,為了找出肖奕來,有些事她不介意介入一下,也不介意讓一些人當當炮灰。

    一時想不出是誰來,方筠幹脆不想了。現在有一件事更為迫切,那就是不能讓今晚薑山和日方使節的談話透露出去!但這個念頭剛剛出現在腦海裏,她便悚然一驚,慢慢地轉過頭去。

    徐天胤正看著她。昏黃的車裏,男人的眉如劍,薄唇抿如刀,孤冷淩厲的氣息全在眉宇間,那雙漆黑的眸深若無底,仿佛讓人一眼就讓人陷在其中,看見無盡的黑暗,看見無盡的冰冷。他的手放在接收器上,微微露出的一截手腕線條有力,屬於男人的力與厲,危險與致命。

    幾乎是在目光觸上男人一雙眼眸的一瞬,方筠就知道,從徐天胤手上奪取這些東西是不可能的。

    但她不甘心!她是想救秦瀚霖,卻從來沒有想過把事情鬧這麽大。她不顧及薑係,也總要顧及家裏,萬一大調查,方家也逃不了。就算夏芍說過,她做的這一切,到時候可以跟秦家通聲氣,方家不會被卷入太多,可是老實說,夏芍的這句承諾到底能不能兌現,她說的話秦家會不會聽,方筠很持保留意見。

    而且,還有很重要的一點,這件事要是鬧開,她首先就會被調查!

    不僅她,就連徐天胤,以及參與此次安全任務的所有人都會被調查——今晚這段錄音來自何處,薑山和日方大使在哪裏談的這些事,難道上頭不會查?萬一查出來在這裏,他們這些負責安全工作的人,放任薑山這麽個大活人進入,本身就有失職之罪!

    方筠不懂徐天胤為什麽肯冒這個險,但她不想冒。她剛回國,這是她第一次執行這麽重要的任務,她會有很光明的前途,她不想毀了!當年,她和秦瀚霖相戀,正因雙方派係相對,兩人又太年輕,沒有能力為感情爭取。可是現在,他們都已經有了成就,她需要這些成就和前途,靠著這些,她才能為感情爭取!她不想回到當年那無能為力的時候,眼前的前途,她萬萬不能丟!

    思及此,方筠歎了口氣,姿態軟了下來,轉頭看向車窗外,看起來像是放棄了。

    然而,她的目光望著車窗,卻從車窗上看見徐天胤收回目光,目光落在了接收器上。

    方筠目光不動,神態自如,搭在小腹間的手卻忽然揮出!指間一道寒光,直取徐天胤頸側!

    “哢嚓!”不停從接收器裏傳來對話的車子裏,在一道寒光伴隨著咻聲過後,傳來一聲詭異的聲響。這聲響短促,一時分辨不清,方筠的臉色卻白了。

    她的胳膊軟軟地垂了下來,手中軍刀紮入腿側的座椅裏,刀刃幾乎全都沒了進去。而她此時仰著頭,死死靠在座椅裏,喉間橫著男人的一根手指。

    隻是一根手指,便壓得她喉間咯咯作響,她毫不懷疑,徐天胤稍一用力,她的喉嚨就會被碾壓、凹陷進去,瞬間斃命。

    方筠斜著眼睛死死盯著徐天胤,眼裏滿是不可思議。她動手的時候,心裏覺得是有幾分把握的。徐天胤畢竟已經退出這個圈子五年了,這五年,他在軍區過著安逸的日子,她卻在國外執行任務。相較之下,他已經是放鬆了警惕的孤狼,而她的刀鋒卻仍利。這個行業裏的人畏懼於他的神話不敢打破,未必就沒有人能打破。

    但現在,她知道自己錯了。她在剛才出手的一瞬,甚至沒有看清徐天胤的動作。她本是算計好了出手的時機和軌跡的,她沒有傷徐天胤的心思,隻是想將刀逼至他要害,令他不敢妄動,隨即銷毀這段錄音。夏芍想要知道的事,她會告訴她,隻是不能讓她拿到證據,這樣一來,秦係會警覺,瀚霖就不會有事,而秦係沒有證據,兩派就還是會和以前那樣鬥著。她的前途也不會受牽連,這樣就好。

    可是她沒想到,這一手居然失敗了,而且怎麽失敗的,她此刻還回想不起來。

    徐天胤的動作太快了!她隻來得及看見逼出的刀光,幾乎是同時,她的胳膊就一痛,軟下來之後力道紮入座椅裏,刀鋒正貼著她腿側的肉,想來如果徐天胤願意,她的肉削下一塊來也不是不可能的。更可怕的是,她的胳膊脫臼的一瞬,她眼前痛得一黑,不過是眨個眼的時間,徐天胤就封了她的喉。

    從她出手到一切結束、局麵反轉,有沒有一秒鍾?

    一秒鍾都沒有,局麵就反轉了,她此時此刻反應的時間反而比剛才出手的時間還長,這是不是諷刺?

    方筠看著徐天胤,他臉上沒有諷刺,這男人除了一張冷冰冰的臉,就從來就沒有別的表情。他甚至此刻看都沒看她,他還盯著那接收器,沉默,認真。那接收器裏,雙方還在談話,還是那些給薑家招禍的話,也不知道有什麽好聽的,仿佛在徐天胤眼裏,製服她隻是很隨手的事。

    一股油然的屈辱感從心底升起,實力的差距令她感覺屈辱,也讓她深切地明白,眼前這個男人,他雖然退出五年,可是……他依舊是那至高的存在,無人可敵。

    但,他沒有殺她。

    以他以往在圈子裏的作風和傳聞,他動手,手下就沒有活人。可是,她毫發無損。

    “徐將軍,我知道你不會殺我。”方筠的喉嚨被封著,聲音細細低低,十分難聽,但她笑了笑。或許,他是看著秦瀚霖的份兒上,也或許,他現在的身份已經是軍方,他有職務,就得守法紀,不是以前他在圈子裏行走的時候。他們共同執行此次任務,她死了,他沒有好處。隻要他還顧忌這些,那麽他應該就會顧忌薑山的事可能會連累他,“徐將軍,你應該知道,這件事要是傳出去,你……”

    砰!

    話未說完,方筠眼一直,眼裏的震驚還沒散去,便眼皮一耷拉,歪倒在了座椅裏。

    暈過去之前,她唇邊一抹嘲諷的笑,那是自嘲。

    對,他不會殺她,但他可以打暈她……

    這男人,混賬!

    暈過去的一瞬,方筠知道,這事,她無力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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