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虛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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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侖山。舒愨鵡琻

    五月山風依舊寒涼,正午的陽光照著山間皚皚白雪,晃得人眼都睜不開。半山腰,有女子靜立雪中,眼眸微合,唇角微彎,氣韻靜好。山風拂來,雪沫陽光下細碎晶瑩,宛若一條雪龍,山頂而來,山間暢遊,自在逍遙。卻在遊近山腰時忽而變得歡快起來,朝著女子遊了過去。山風似是忽而打起了旋兒,雪龍繞著女子轉了幾圈,幾欲親近,後頭帳篷的簾子在這時掀了開。

    山風一揚,萬千雪沫呼嘯一舞,鋪散在山間,無聲無息……

    “飯做好了。”衣妮走出來,聲音不大。兩個月來,三人已習慣了低聲說話,作息時間也有了規律。日出打坐,日落歇息,一切遵循著天地間最自然的生息法則,正午時分正是吃午飯的時候。

    夏芍回過身來,笑了笑,手輕輕撫上微微隆起的小腹。腹中寶寶已有四個月,她已有些顯懷,隻是穿得厚實,要撫上去才能摸得出來。

    回了帳篷,奶香襲人,地上擺著熱騰騰的牛奶,另放著些麵包、乳酪、幹果和切好的水果。雖隻有牛奶是熱的,夏芍瞧見這些,肚子還是咕咕叫了起來。她撫著小腹,垂眸瞧了一眼,笑容有些歉意。這兩個月來,她的心思都在修煉上,隻在半夜會起身吃點東西,其餘時候皆是按著一日三餐進食,吃的東西來來回回也就眼前這幾樣,總不比在山下。且她上山後,雖因昆侖靈氣,孕吐沒山下那麽嚴重,可對吃的卻比以往挑剔得緊。她深知在山上,能吃到這些已是不錯,倒從未挑剔過,可終究是吃了兩個月,日漸吃得少了……想當初上山前,她還特意去看過醫生,詢問了許多,總想盡可能護著這孩子。可到頭來,還是虧待他了。

    衣妮瞧了瞧夏芍的肚子,又看了眼她瘦得有些尖的下巴,眉頭皺了皺,半天才鬆開了,笑道:“今天是他們送新鮮食物上山的日子,張老他們不知道又去鎮上給你帶什麽好菜來,溫燁等不及,已經去接了,傍晚就到了。”

    夏芍正喝著牛奶,聞言笑了笑。張中先一行六個人,在她們上山五天後就到了。夏芍等人到了才知道是溫燁那小子跟香港方麵通了電話,師門一聽說她有孕,便急急派了人過來。昆侖山上靈氣充裕,能在此潛心修煉一回不容易,他們卻把心思都放在了她身上,連好的風水穴都放棄了,尋了一處山下營地和半山腰中段的風水穴,充當中轉站,每周派人去鎮上酒店一趟,帶份飯菜上山來。昆侖山離鎮上遠,路又難行,他們這兩個月來無一不是提早一天出發,在鎮上住一晚,當天早晨帶著飯菜趕回來,再送上山來。即便腳程再快,保溫得再好,到了山上飯菜也溫了。即便如此,也好過她兩個月來隻吃眼前這幾樣東西。

    夏芍垂了垂眸,他們如此照顧著她,她這兩個月……修為卻一直不見進境。

    來此之前,她對外言明三個月為期,卻隻給了自己兩個月的時間。如今,兩個月已至,修為卻仍然停在那道坎兒上。而京城想必已經有變,再想到師兄的傷隻能再熬一個月,明知修煉不能心急冒進,她這幾天還是心急如焚。

    當初在英國,她已摸到了大乘境界的門檻,可真正進境還是比想象中要難的多。管她每日天不亮便於雪地裏打坐,沐浴天地金輝,吐納至純至淨的靈氣,身上的元氣已淨至巔峰,卻依舊捅不破那薄薄的一層窗戶紙。當初那感悟的一瞬,想再次悟到,卻那麽地難。兩個月來,

    想到修煉的事,夏芍頓時胃口更淡了些。但腹中還有個小家夥要吃的,她還是多吃了些,隻是飯後片刻的休息也無,便起身到了外頭,繼續盤膝坐下,開始打坐。

    衣妮本想勸夏芍休息一會兒,但見她坐下來了,便也不敢打擾了。隨行的這些人知道她修煉拚命,沒人敢在她打坐的時候打擾,連那群雇傭兵送食物上山的時間都改成了日落時分。

    日落時分,莫非帶著人和張中先一行一起來了半山腰,溫燁也在其中,手裏提著隻保溫壺。

    一行人來之前夏芍便睜開了眼,她雖未進境,但這些日子也不是白修煉的。如今靈台比以往更加清明,一行人一上山她就感覺到了。

    張中先背著手進了帳篷,在山下總是皺著的眉頭也隻有見到夏芍的時候才會舒展開。誰都知道時間不多了,算上回程的時間,還有不足一個月。但沒有人在夏芍麵前提時間,誰都知道她是內心最煎熬、也是這段時間最辛苦的人。

    夏芍知道眾人擔心她,因此無論內心有多煎熬,她見人總是帶著笑,師門從鎮上帶回來的飯菜,她總是能多吃就多吃些。

    見她坐下來食指大動,張中先嗬嗬一笑,問:“還想吃什麽就說,讓他們去鎮上給你買。”

    話雖這麽說,但張中先卻知道,夏芍不會答應。他剛來的時候,原是安排弟子們三天去一趟鎮上,但被夏芍否決了。她擔心他們去的太頻繁了,會讓山下的雇傭兵起疑,到時消息傳出去會對徐天胤不利。二則希望他們既然來了,就把握機會好好修煉,待回香港也能多些助力。說來說去,她每一個安排,心思都係在天胤那小子身上。

    夏芍果然抬頭笑了笑,沒說什麽話,隻是垂眸間掩了眼底神色。她不希望再讓人送一次飯菜上山,她不希望在山上耗費的時間再超過一個星期。

    待吃過了飯菜,外頭莫非等人已經把食品都搬去了隔壁帳篷。夏芍出來看時,天色已經黑了。

    “辛苦了。天黑了,趕緊下山吧。”自從張中先一行來了昆侖山,為了不打擾她打坐,莫非等人一直都是傍晚才到山上,趁黑下山。有張中先等人陪同著,夏芍也放心些。

    “嗯。”莫非還是老樣子,什麽也不問,隻管做事。她聞言隻點了頭,便招呼眾人下山。

    幾名雇傭兵跟在莫非身後,與張中先等人一同下了山。

    待眾人的身影消失不見,夏芍回身道:“我出去打坐一會兒,累了自會回來休息,你們先睡。”

    衣妮一愣,皺眉,“天已經黑了,外頭起風了,不比白天。你得顧及身體!”

    她知道夏芍著急,但她再著急,這兩個月都顧及著有孕在身,天一黑就讓自己和孩子休息。她也知道進境不容易,若是三月之期臨近,還沒有進境的兆頭,夏芍一定會冒險晚上修煉。但她沒想到,還有一個月,她就急了。

    “溫燁,勸勸你師父!”衣妮轉頭看溫燁。

    溫燁隻看了她一眼,便掀了帳篷簾子,“我陪著我師父。”

    夏芍一笑,在衣妮還錯愕的時候,走了出去。

    山上果然起了風,風裏帶著雪沫,刀子般割人,重重昆侖山脈在黑夜裏沉靜如遠古巨獸。夏芍迎著這巨獸坐了下來,目光平靜。溫燁在她身旁站定,也望著遠方,問:“師父,大乘境界真那麽難嗎?”

    少年的聲音在呼嘯的風雪裏頗為深沉,夏芍瞧了他一眼,一笑,“資質不一,難與不難每個人答案不一。我告訴你難,到底有多難,到了這個境界你才能體會。你如今也是煉氣化神境界的人了,身在昆侖山兩個月,感覺怎樣?”

    “難。”少年依舊望著遠方,看也不看他師父一眼,“精進是有,感悟談不上。心靜不下來。”

    夏芍聞言垂眸,這經曆難得,但對他們來說,確實都難以靜下心來。溫燁這孩子雖然嘴上硬,但心裏最重情,他心裏必也是掛念香港那邊的。他跟徐天胤都是話少的人,這小子的毒舌在他師伯麵前總是有所收斂,而徐天胤更是話少,兩人碰麵頂多打個招呼,交談很少。但不代表他出事了,溫燁這孩子不擔心。師門裏最重情的兩人,恐怕就是這一大一小兩個男人了。

    “我剛才隻說了一半。修為成就,也不全憑資質,還要憑機遇。如今身在昆侖,便是機遇。你資質不錯,這機遇難得,靜下心來,以你的資質,一定辦得到。”身為師父,即便是在這時候,夏芍覺得,該盡的責任她還是要盡。

    “這是你說的。”溫燁這才低頭看他師父,眼神怎麽看怎麽欠扁,問,“你資質好,還是我資質好?”

    夏芍聽了眉頭一挑,隨即忍不住一笑。這小子……鬧了半天,是為了開導她。他這是在拿她的話來開導她……她勸他靜下心來,一定能辦得到,可若論資質,她若能靜下心來,收獲也一定不淺。

    雖知進境之難,夏芍還是心裏泛起暖意,焦急的情緒也緩了下來,連笑意都暖了暖。她笑著瞧了溫燁一眼,卻沒再說話,盤膝閉上了眼。這些日子,她把自己逼得太緊。她知道自己有不得不進境的理由,所以修煉再用心,心卻總缺了一角。修煉的本真,她已經失了,今晚說是點醒別人,倒不如說點醒了自己。若她不能放下一切,回歸本真,這道門檻便過不去。

    哪怕是一次,她這心,必須要靜下來!

    夏芍閉著眼,調整呼吸,漸漸入定。她聽見溫燁從她身旁後退了三步、雪地裏的咯吱聲,聽見他盤膝坐下來時衣服的摩擦聲,聽見風雪自山巔俯低的嗚嘯。感官漸漸敏銳,她不再試著去尋找當初感悟的那種感覺,隻融入到此處天地,感悟此時天地

    間的一切。

    漸漸的,衣服細微的摩擦聲融在了風雪裏,周身的元氣融在了天地間,她閉著眼,眼前豁然開朗,自成天地。她看見自己的發絲在風裏飛揚糾纏,聽見那悉悉索索的細微聲音;看見風掠過雪地卷起的雪沫遠遠拂開,聽見那雪沫卷在一起貼地拂開的細軟聲;看見山巔有風拂過山石冰峰,聽見有細小的石子兒墜落山間的清脆聲……

    沒有開天眼,天地也似在眼前緩緩鋪開,漸漸雪白。

    白茫茫的一片,昆侖之巔的雪、雪下的峰,一切的界限開始變得不明顯。漸漸的,分不清什麽是雪,什麽是峰。或者,沒有雪,也沒有峰,更沒有自己。

    天地萬物,或者本沒有萬物。

    一切皆是虛空,或者,連虛空也沒有。

    夏芍心中一動,在這似有萬物又似無一物的天地裏,好似看見一道無形的大道。

    這一刻,沒有欣喜,沒有激動,平靜得心底不起一絲波瀾。

    夏芍欲待走進去,身後,風裏卻送來淡淡的血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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