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落淚,斷絕,大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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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
很冷。
極冷。
寒冬臘月之冷。
冰天雪地之冷。
撕心裂肺之冷。
肝腸寸斷之冷。
血脈至親成為生死仇離……
之冷。
冷得全身血肉皆是變作了僵硬泥土,猶如泥人木偶,沒有半點生氣;冷得所有思緒也全是來來回回的回放著很多年前的一幕,像是那樣一個場景,是烙印在最深重的記憶之中,無論如何都抹除不去。
抹除不去,消湮不去,那便化作了最致命的毒,最絕望的傷,潛藏在身體最深處,侵襲著四肢百骸,腐蝕著五髒六腑,折磨著一生一世都無法將其丟棄遺忘。
是了。
怎能忘記?
明明記得那樣深刻,記得那樣牢固。
那一幕裏,遙遠記憶之中的蔚藍天色已然被重重血色覆蓋,入目全是猩紅猙獰的屍橫遍野。汝陽侯府裏最好的雲水小築亦是被熊熊大火所籠罩,赤紅的火焰在風中搖擺著狂舞,叫囂出滾滾灼人燙熱,極盡一切的燃燒著其所能燃燒的所有,燒得人的眼睛,都是變得通紅,似是能滴下血來一般。
便在這麽一個讓人幾乎要窒息的場景之中,有那麽一道素白與血紅交織著的纖細影子,站在那血色天空之下,立在那烈烈火海之間。
血色天光映照得她臉容豔紅清豔,赤紅火舌在她的衣裙身體之上跳躍舞蹈,她長長烏發和火焰一起在風中飛舞,她身體血紅,她臉龐血紅,就連她的眼睛,她的手指,也盡是血紅。
一片茫茫血紅之中,他眼睜睜看著她,少女纏連著粘膩血絲的手指撫上尚還未顯懷的小腹,姿態溫柔是初為人母最真實的情懷。
父親。
她說,你要有第一個外孫了。
她說父親,你開心嗎?你一直都說你隻有孫子,而沒有外孫,如今我懷了孩子,你很快就會有第一個外孫了。
她說,你是不是很高興?
少女笑容是那樣的溫柔,聲音也那樣溫柔,她撫摸著肚子裏自己的孩子,動作也是那樣溫柔。
然而這樣的溫柔,看得人眼疼,看得人身體也是要禁不住的顫抖起來,恨不能立即上前去,撕裂她這樣溫柔的偽裝,然後睜大眼睛好好看看,在這溫柔之下,潛藏著的到底是怎樣的蛇蠍心腸,到底是怎樣的佛口蛇心。
可是,不等來到她的麵前,將她這笑容給狠狠擊碎,就見她的身體,終於是被熊熊烈火吞噬。
火焰在瘋狂的灼燒著她的身體,她皮膚崩裂開來,新鮮的滾燙的殷紅的血從她身體各處流出,她的笑容倏爾變得十分諷刺而涼薄,好似這烈火灼傷了她身體的同時,也灼傷了她一顆早已千瘡百孔陷入深深黑暗泥沼之中的心。
身體在被火海吞噬,她聲音亦是變得破碎而嘶啞。
她說,父親,你真的要打掉這個孩子啊?你不想要外孫了?
他當時……
他當時是怎麽回答她的?
他說他哪裏來的外孫,那是個野種,不是他的外孫。
其實,他最想說的是,他不想打掉這個孩子,他想要這個外孫。
真的想要。
很想很想。
想得骨頭都疼了,血液也涼了。
疼得看著她笑得更加諷刺,涼得聽著她說得愈發錐心。
火苗不斷的舔舐吞並,她的頭顱似是要和身體分離開來。數之不盡的鮮血從她身體裏流了一地,她低下頭,修長的頸子上有著血痕在不斷的蔓延,她對她肚子裏的孩子說,孩子,你外祖父不認你呢,外祖父說你是野種,不認你是他的外孫呢。
既然不認,那是不是,也就沒有生出來的必要?
所以才要打掉,所以才要拋棄,所以才要殺死。
所以一切一切的情懷,終於是在那樣一碗漆黑藥汁之下,徹底泯滅,連頭發絲兒的那麽一點點,都是不曾留下。
明明是這樣小的一個生命,明明是這樣親的一個孩子。
為什麽你不認呢?
為什麽你要害死它呢?
她重新抬起頭來,容顏已經出現一道道的裂縫,她的神情她的笑容在血色火海之間變得支離破碎。
她的身體就這樣怦然破碎開來,她那尚未顯懷的肚子,也是在裂縫的蔓延之下,一點點的碎裂。
他眼睜睜地看著她身體化作一團模糊的血肉,所有的五官輪廓皆是消散。而他一直都在期待著的那個孩子,也是伴隨著母體的破碎,從而化作一灘血水,從她血肉之上流到他的腳邊。
殷紅的粘稠的血水沾染上他的身體,有嬰孩嘶啞的哭聲響起,衝進他的耳膜,瘋狂的散發著無窮無盡的恨意。
他聽見那嬰孩在嘶喊,你為什麽要殺我,你為什麽要殺我?
嘶喊猶如魔咒,不停的在他耳畔響起,我是你的親人,我是你的外孫,我是你親生女兒的孩子!
你為什麽要殺我?
你為什麽要殺我?
嬰靈的嘶喊聲聲好似刀刃,一刀一刀的狠狠洞穿他的心髒,將他冰冷的心髒刺傷得再也拚湊不起。他能看到那一灘血水流到自己腳下,順著自己的雙腿便蔓延了上來,血水所過之處,皮膚瞬間潰爛,骨頭也瞬間破碎,嬰靈嘶喊伴隨著真正徹骨的疼痛,遍布了他的全身,他眼前徹底變得鮮紅,所有的意識在瞬間變得分崩離析。
直至變得潰散,直至變得消亡。
直至變得什麽都再感覺不到,也什麽都再聽不到。
像是一縷清風,吹來吹去,到了最後,不知不覺的,便散去了。
他以為,自己這便要死了。
然而,死,是那麽容易的一件事麽?
真正的死亡,即便是墮入阿鼻地獄之中,也根本享受不到的。
地獄,那從來都是隻有著無邊無際的折磨,鬼風陣陣,哭嘯陣陣,是所有失去了軀殼的魂魄最懼怕之地。
那裏沒有天,沒有地,沒有太陽,沒有月亮。
有的隻是漫無邊際的血海,有的隻是不見天日的陰暗。
父親。
混沌蒼茫之中,一片漆黑陰冷,他聽見她又說,父親,你對不起我,你對不起我。
又有那嬰孩的哭聲在耳邊繼續響起,你為什麽不要我,你為什麽要殺我?
她說你對不起我,你下地獄也是罪有應得。
嬰孩哭喊你要殺我,我要你永生永世盡受阿鼻地獄之苦。
一道聲音接一道聲音不停的響起,他恍惚著,他迷茫著,他痛苦著,他悔恨著。
然而這一切,有用嗎?
他捫心自問。
此刻他身在地獄,那麽她和她的孩子呢?
她和她的孩子早已先他入了地獄,並且還是他親自送進去的。
地獄裏這樣冷,這樣寒,她和孩子在這裏呆了這麽久,一定很不好受。
所以啊,才要將他拖進來,要他陪著他們一起享受,如此,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不是麽?
他閉上眼,微笑。
嘴角有血,慢慢流淌。
殷紅,夾雜著些許烏黑。
毒已入骨。
恨已入骨。
骨肉之親,生死相離。
這種痛,比一千刀的淩遲還要更苦。
侯爺,侯爺……
恍惚之中,好似有誰在耳邊不停的呼喚,聲聲入耳,聽得他瀕臨破碎虛無的意念,慢慢的清醒,慢慢的清醒。
侯爺,侯爺你醒醒,侯爺……
呼喚聲不停的響著,在無邊黑暗中凝聚成最耀眼的一線燈火,他摸索著靠近,終於睜開眼。
那一瞬間——
無邊黑暗倏然消散,取而代之的,乃是下午還顯得明亮的天光,以及一張蒼白帶淚的臉。
“侯爺,你醒了。”
目前楚家裏唯一還算得上是完好的趙氏正坐在床邊,雙手緊緊握著他的手,看他果然是睜眼醒來了,趙氏又喜又悲,禁不住便淚如雨下:“侯爺,你終於醒了,你可嚇死我了。”
楚璽睜眼看著她,分明是能看清楚的,但卻又覺得有些模糊,是毒素所造成的後果。
他不由閉了閉眼,聲音沙啞得似是半個字都說不出來:“雲裳呢?”
見楚璽一醒就立即問起楚雲裳,回想起之前親眼目睹的那一幕,趙氏麵色倏忽變得更加慘白。但還是定了定神,回道:“七小姐在安排客人們離開。”
他昏倒之前楚雲裳就說要著手處理侯府的事,現在也還在安排著,看來他昏迷的時間不長,想來應該隻有一刻鍾左右。
“其他的人呢?”
他又問,想要就著趙氏的手坐起來,然腰上的傷口已經被包紮好,稍稍動一動便是極疼,他便隻能仰躺著,左半邊身子也還要微微斜側,以免靠近腰眼的那個傷口被壓到。
趙氏怕他這樣躺著不舒服,伸手在他頭下又墊了一個薄枕頭,然後道:“都請了大夫在療傷看病,於嵐她們也被控製住了,沒再鬧起來。”
這樣啊。
他閉了閉眼。
居然就這樣停手了,這麽快就息事寧人?
這不像是她的風格。
她之所以會這樣大方的安排宴會後續,應該是如他之前所想的,她是要準備關門放狗,不想在人前那樣有所顧忌從而不能放開手去做,她才難得這樣大度一次。
對於他們來說,尤其是對他而言,她的溫柔,她的大度,她的好心,全是為了下一次更深重的打擊的到來,從而做出的鋪墊。
他們曾經那樣對她,她不要了他們的命,就已經是仁至義盡,所以,不管她手段怎樣,慢慢的折磨也好,一浪接一浪的報複也罷,終究他們隻能受著。
等受過了,她報複得痛快了,她便能和楚家老死不相往來,不會再如何對付他們。
所以,他們現在需要做的,就是等。
等她報複慢慢到來,等她某天對楚家徹底失了耐心,她就會真正的停手,他們也將獲得真正的救贖和安寧。
想到這裏,楚璽皺了皺眉,疲憊道:“等她送走客人,讓她過來一趟。”
趙氏握了握手心:“侯爺可是擔心,雲裳還會再做出什麽來?”
“不是擔心,是她絕對會繼續。”楚璽臉色蒼白,唇色也是白的,“你以為她會這樣善良?你別忘了,她今天對我們做出來的,不及當年我們對她千分之一。”
趙氏聽了,手心握得更緊。
然趙氏卻深切的明白,侯爺說的話,是再正確不過的。
楚雲裳這麽久以來所做的一切,看似心狠手辣,看似心胸狹隘,實則卻隻是針對他們這些人,她對外人的態度還是很正常的,對人對事都是處理得遊刃有餘,她隻對楚家這樣。
或者說,她隻對她的仇人這樣。
否則,和她劃不來的人那麽多,和她針鋒相對的人也那麽多,為什麽她獨獨隻對付她的仇人?
這確實是愛恨分明,讓他們怕得厲害,卻也對她指責不了半句。
做錯了,就要受著,因果循環,這隻是命而已。
於是趙氏便點頭應承了:“好,我這就去讓人找她。”頓了頓,改口,“算了,這個時候,還是我自己去找她吧。”
說著,服侍楚璽喝了杯水,起身便要出去。
楚璽這時候才抬眼看了看。
這裏卻不是聽風小築了,而是他書房所在的院子。有時候他處理公務太累,不想動身去趙氏或者妾室那裏休息,索性就在書房旁辟了個房間,當做是睡覺的地方。
顯然聽風小築那裏因著之前的動亂,短時間內還沒來得及打掃幹淨,趙氏就讓人將他帶到這裏來躺著。
至於其他受傷的人,則也是安排在了各處,尤其是楚於嵐楚元翹和楚未瓊三個,專門分開來請大夫看病,以免誰突然魔怔了,帶動其他兩個也一起魔怔,然後又造成之前的慘事。
目送著趙氏離開,楚璽躺在床上,眼眸微瞌,似是在閉目養神,又似是在想著什麽。
他想了很多。
想了很久以前的事,也想了今天才發生的事。
零零總總,他全認真的想了個遍。
然而最終,等他想起莫青涼走的時候所說過的那句話,想起自己這麽多年來為什麽要這樣對付他曾經最疼愛的女兒,他終於還是沒忍住,唇角動了動,笑容苦澀,卻又帶著不為人知的一點瘋狂。
莫青涼知道很多。
他也知道很多。
其實莫青涼不說那句話也無所謂,他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他也是會強硬的控製著自己,不讓自己和其他人將楚雲裳折磨至死。
隻要楚雲裳不死,一切都好說。
隻要她不死!
她若死了,一切就都沒了。
說楚天澈才是楚家的未來,但其實,楚家真正的未來,是維係在了楚雲裳的身上。
但這個秘密,楚雲裳並不知道,準確來說,是她知道的秘密裏,並沒有包含這一個,所以她才會不顧一切的想要毀了整個楚家,她並不知道楚家之於她,她之於楚家,互相是多麽的重要。
如果楚家真的毀在她手中,等有朝一日她得知了莫青涼所說她不能死的背後秘密,她就會明白,她毀了楚家的這個舉動,其實,是有多麽的愚蠢……
隻是,這個秘密,並不能被她知道罷了。
楚璽還在想著,就聽推門聲,輕輕響起。
他抬眼一看。
這才發現,原來他這一出神,居然是快要到了傍晚,太陽已經要下山了。
房門被從外推開,陽光照射進來,沒有之前的耀眼了。
還算柔和的光線之中,換了一身幹淨衣服,除去了滿身血腥味的楚雲裳走進來,麵色是一貫的平淡清冷,好似今天所發生的事對她而言,並不能讓她心境產生如何的波瀾。
她進了房間,身後沒有任何人。
她把門關好,才朝楚璽躺著的床榻走來:“你找我有什麽事嗎?父親。”
“你坐。”
見她來,他神態也是平靜,似乎也並不為她今日所做的事感到如何的憤怒惱火。
於是她就在床邊撈了把椅子坐下,她竟連親密一點,坐在他床邊都不肯。
楚璽沒說什麽。
等到她坐好了,他抬眼看她,視線所及的她也和趙氏一樣,能看得清楚,但隱隱有些模糊。腦袋也還是暈眩的,是她親口跟他說的他被人下了毒,一年裏沒有她為他扔掉投毒物品所造成的後果。
不過模糊歸模糊,暈眩歸暈眩,他還是能看見她的。
“你接下來,還準備要幹什麽?”他直截了當的問,半點廢話都不多說,“外人都已經走了,你今天晚上,是準備對付誰?”
今晚要對付誰?
楚雲裳聽了,笑了笑。
她已經做好要離開侯府的準備,她本人要離開侯府,哪裏還能親自出手再對付誰?
再者,今日達成的目的,已經很讓她滿意了,毀容的毀容,受傷的受傷,她已經心滿意足,不想再怎樣繼續了。
“不對付誰。”她也直截了當的回答,答案卻很出乎他的意料,“我不對付你,我也不想對付其他人。我現在來,隻是想跟你說一句話。”
說了這句話,他就會讓她離開侯府了。
他聽了,心頭一跳。
莫名有種預感。
她要和他說的這句話,絕對是能讓整個楚家都要掀起滔天巨浪的。
果然,她俯身湊近過來,附耳輕聲說了幾個字。
這幾個字一說,楚璽眸中神采立即一凝,蒼白的麵色,也是陡然變得肅穆了起來。
等她說完了,直起身來坐好,他目光已然變得猶如刀刃,鋒銳到了極點,刺在她的身上,恍惚都能讓她感到疼痛。
他緊緊盯著她,一字一句問道:“你怎麽會知道這個?”
楚雲裳目光奇異的回視著他,道:“我為什麽不能知道這個?”說著,她突然想起什麽,問道,“父親,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認真考慮好了再回答我。假如,我是說假如,假如有朝一日,我找到了喻兒的親生父親,你覺得,我是讓喻兒和他相認呢,還是和他各過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本來父女兩個還是在討論她剛才說的家主印信上的圖案,乃是鵷鶵育九雛之中的孔雀,但她突然轉到楚喻親生父親這麽個話題上,兩個話題分明是沒有什麽聯係,可這個時候被她一齊說出來,楚璽就算再是糊塗,也不會不明白,這兩件事裏,絕對是有著什麽不為人知的聯係。
她沒見過楚家的家主印信,卻知道印信上的圖案,乃是九雛之首孔雀。
她現在又直接說喻兒的親父。
她到底知道些什麽?
難道孔雀圖案,是她從喻兒親父身上得知的消息?
可若是如此,為什麽從來都沒見她說過喻兒的親父?
雖然很想立即知道這兩件事背後的聯係,但楚璽皺著眉,卻還是依她所言認真的思考了,方才答道:“看看對方品性如何,如果品性好的話,自然是要相認的,你總不能讓喻兒一輩子都沒父親。不過……”他又往其他方麵想了想,“具體還是要看對方情況,無緣無故多出來個兒子,任誰一時之間都很難接受。”頓了頓,終於是說出她最想聽的一句話,“最主要的,還是看你和喻兒的態度,你們不想認,那就誰都認不了。”
楚雲裳聽了,難得對他的回答滿意了一回。
至少這樣的回答,算是他站在了她和喻兒這邊給出的答案。
這大約算是這麽久以來,他第一次會為她和喻兒著想。
“所以,父親的意思是,要不要讓喻兒和他親生父親相認,這點,是要看我和喻兒的態度,而非對方的態度。”
她將他的回答給簡要的說了,他點點頭,就是這個意思。
確定這的確是他要表達的意思,她也是點了點頭:“很好。”
接著便伸手摸了摸脖子,便將脖子上一直都在戴著的一個東西,給取了下來。
楚璽看著她的動作。
她取下來後,將東西遞到他麵前,眸光凝固般的盯在他身上。
“如果,有這個東西的話,你覺得,認不認回喻兒的親生父親,真的是要看我和喻兒的態度嗎?”
楚璽聽著,仔細看向她手中的東西。
她戴著的不是別的,正是用簡單紅繩串起來的一塊玉牌。
這塊玉牌和楚璽交給楚天澈的家主印信一樣,都是通體呈金紅之色,乃是十分罕見的東凰珠。
不過不同於家主印信的橢圓形狀,楚雲裳取下來的這塊玉牌,小上很多,也扁了很多,是將一整顆東凰珠給分成了幾份後的樣子,上麵以不同於神州大地上的常見文字刻了些許字體古怪而神秘的銘文,銘文正中心,則正正還雕刻了一個圖案。
便是這個圖案,讓得楚璽,瞬間麵色大變。
因為那個圖案,不是別的,正是降生了鵷鶵的鳳凰!
鳳凰自陰陽,是以能和龍一樣,龍生九子各有所好,鳳凰便也降生五胎,其中鵷鶵又育有九雛,同龍正正相對。
而九雛之中,孔雀為首,同時也是九雛之中最美的,是繼承了鳳凰最多最好的。
然孔雀生來凶惡,能吃人,所以九雛裏,孔雀其實是很讓凡人敬畏的一種存在。
分明是極高貴的,偏生性惡,這就讓得孔雀在一些人眼中,代表著的含義,很是巧妙。
完全可以將孔雀給當做最正統的一脈嫡出,但這一脈嫡出可能因著這種那種的緣由,並不為人承認,這才被賜予了刻有孔雀圖案的家主印信,以此來表明這一脈嫡出的身份,但卻拒絕承認這一脈嫡出是屬於本家的。
——這就是楚家家主印信的來由。
楚家的先祖,是某一個地方裏的嫡係後代,隻是不被承認,這才自行創建起了楚家,讓楚家傳承了這麽多年。
但楚家傳承歸傳承,楚家真正的秘密,並沒有被楚家的先祖說出口。
不過這個秘密,等楚家傳承到了大周朝第一代汝陽侯的時候,終於是被查探了出來,這才有了這麽一枚家主印信,被當做是比傳家寶還要更加重要的東西,什麽都能丟,但唯獨不能丟的,就是這麽一枚家主印信。
隻要摸清了家主印信所隱藏著的秘密,那麽楚家這一脈不被承認的嫡係,有朝一日,就能重回本家。
而這個本家,指的自然就是降生了鵷鶵的鳳凰。
鳳凰。
鳳鳴城!
這就是當年老侯爺能在鳳鳴城人的幫助之下,於懿都郊外建立起水下秘密基地,想要借此危機整個慕氏皇室的原因。
楚家,是和鳳鳴城,有著莫大關聯的!
所以楚雲裳才會將當初那個男人留下來的鳳凰玉牌,拿出來給楚璽看。
她這是向楚璽表明,她不僅知道楚家最深層的秘密,她也知道楚家的來源。
楚家來源這件事,她自己知道還好。
若是被別人知道了,尤其是被皇室之人知道,那指不得楚家要被宏元帝如何的對待。
宏元帝本就已經因為老侯爺當年創建起來的水下秘密基地,感到十萬分的忌憚。倘若宏元帝若是知道了,原來自己忌憚著的楚家,居然還和鳳鳴城有著這樣密切的聯係,那以宏元帝未雨綢繆的帝王手段,能不會尋個莫須有的借口,將楚家給直接一網打盡嗎?
鳳鳴城在高層人員眼中,地位是十分的高高在上,城中人能力也是十分的神秘強大不錯,但鳳鳴城畢竟是鳳鳴城,鳳鳴城若是想插手神州大地,不知是要讓多少人恐慌!
所以宏元帝手中掌握著烏子,憑借著烏子來和鳳鳴城的人打太極打了這麽多年,彼此勉強算是相安無事。
但這個相安無事,卻是要建立在鳳鳴城人沒有做出什麽太大動作的基礎之上。
否則,就好比之前,明知道九方長淵是鳳鳴城九方家族的少主,可宏元帝卻還是下令,違者殺無赦,擺明是已經做好要和鳳鳴城撕破臉皮的準備。
連九方家族的少主都不放在眼中,又何況楚家這麽一隻孔雀?
楚家來自鳳鳴城,這事要被宏元帝知道,宏元帝絕對會二話不說,直接下令抄家!
到那個時候,楚家沒有毀在楚雲裳手裏,卻是要毀在宏元帝的手裏了。
“這是喻兒的親生父親留給我的東西。”
楚雲裳不緊不慢的扔出一個重磅炸彈,將鳳凰玉牌往前再遞了遞,好讓楚璽能夠看得清楚上麵的銘文和圖案,確定這塊玉牌,乃是絕對的真品:“他是鳳鳴城的人。父親,你應該知道,持有著這個東西,一方麵是代表了鳳鳴城人的身份,一方麵是憑借著這個能夠自由出入鳳鳴城。他是鳳鳴城的人,那麽父親,你覺得,我和喻兒,要不要靠著這個去鳳鳴城找他,然後認出他?”
她嘴上雖這樣問著,然楚璽卻是明白,她要問的,根本不是她和楚喻要不要同對方相認。
她正要問的,乃是楚喻的親父是鳳鳴城人,那麽作為她的父親,作為楚喻的外祖父,他對他們母子兩個的態度,究竟該如何?
今時不同往日,她現在拿出這樣一塊玉牌,表明楚喻親父身份的同時,也是表明,既然這是楚喻親父留給她的,那就說明,楚喻親父對她是有著那麽一種讓她隨時可以去鳳鳴城的意思,她隨時可以憑借著這枚玉牌,擁有著鳳鳴城這一大靠山。
那麽,有了鳳鳴城這樣的靠山,他這個當父親的,還能像以前那樣,將她牢牢地控製在手中,想用她為楚家謀取怎樣的利益,就為楚家謀取怎樣的利益嗎?
而她是想要達到怎樣的目的,才能將這麽一枚玉牌,放到他的眼前?
能讓她展現出鳳鳴城這麽一個底牌,她想要的,究竟是多麽讓他難以接受?
“你到底想怎樣?”
他目光死死盯在她手中的東凰珠玉牌之上,盯著那一隻展翅欲飛的鳳凰,本來就通紅的眼睛,當即變得更加的通紅。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直截了當道:“把你的條件說出來,我考慮一下。”
楚雲裳道:“斷絕你我之間的父女關係,從此生老病死,各不相幹。”
斷絕關係。
各不相幹。
他聽著,臉部肌肉,猛然抖了抖。
他好似是非常不可置信一樣,猛然抬眼看她,手也是從被褥下伸了出來,瞬間叩住她的手腕,他說出來的話更是一個字一個字從齒縫裏崩出來的一樣:“你,再,給,我,說,一,遍?”
她像是絲毫感受不到他鉗製著自己手腕的力道,隻寸步不讓的看著他,將自己剛才的話複述了一遍:“我說,斷絕你我父女關係,從此生老病死……各不相幹!”
這一回的語氣,比起之前,要堅決上不少。
這樣堅決的口吻,聽在他耳中,恍惚比她之前在他麵前說出的種種錐心之言,還要更加讓人難以忍受。
他看著她,視線陡然又變得模糊了起來。他聽到自己嘶啞著嗓子問她:“你就這樣恨我?恨到連父女關係都不要再繼續維係下去?”
恨?
楚雲裳聽了,忍不住笑了笑。
“早在你要我打掉喻兒的時候,我們之間的關係,就已經徹底斷絕了,如今我隻是捅破了那層窗戶紙,擺到明麵上說了而已,我以為,你應該早就已經料到,我會和你說這些話。”
她笑著,似是笑得十分諷刺,又很解氣,但那一雙眼睛,卻如很多年前一樣,盛滿了死氣沉沉的暗寂,半點神采都無。
“難道你以為,你對我和喻兒做過的事,我真的可以因為你是我父親,你生我養我,我就可以將那麽多的痛苦給無視,一邊好好伺候孝敬你的同時,一邊還要繼續接受你帶我和喻兒的傷害?父親,不要跟我說你不知道,我生喻兒那天,姨娘遣給我的人差點害死喻兒,這根本就是你默許的;我和喻兒回京路上,遭遇的那兩批殺手,也是你默許的。”
至於參加春日宴回城路上遭遇的第三批殺手,楚雲裳從慕玖越那裏得知,這請動了血獄堂銀麵殺手的人,卻不是楚璽默許的了,而是月非顏。
不提第三批殺手,隻提生產那日和回京路上的兩批殺手。
楚雲裳難能會笑得這樣悲哀,眼中沒有任何神采,沒有任何光亮,她的世界早在他的手中分崩離析:“父親,我千辛萬苦從懿都前往敏城找三哥,好不容易懷胎十月,終於能將孩子生下來,可你讓人做的,卻是什麽?你居然讓喻兒剛生下來,我還沒來得及看他一眼,你就默許人要將他從我麵前帶走,然後呢,然後你就會讓人直接害了他,讓我從此大病不起。”
“回京路上,要不是有九方在,父親,你覺得,我和喻兒真的能活下來?血獄堂啊,父親,你怎麽就能容忍姨娘請動這樣的殺手來害我和喻兒?你連見到喻兒都還沒有,你就已經對他如此狠心。父親,他隻是個孩子而已,他到底是犯了什麽錯,連活下來都不被你允許?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我沒有家,沒有母親,連你這個父親我也早就沒有了,我就隻有喻兒而已,可你為什麽,他出生那日,你想要害死他便罷,他都長那麽大了,你還是想要他死?”
“難道你兒子就是你兒子,我兒子就不是我兒子了?他是我生下來的,他身上也流有你帶給我的血脈,他是你的親外孫,他是你第一個外孫,為什麽你還沒看到他,你就這樣想讓他死?啊?父親,你告訴我,為什麽?隻是因為他是我和別的男人生下來的,他就得不到你的承認,所以你就想要他死,連看他一眼都不願意?”
說到這裏,她有些激動了,眼圈都是變得有些紅,眼中也是有著什麽陡然波動了,隱約是淚,但她終究沒有哭出來,隻強行忍著,唇角笑容悲哀而又冷寂。
“父親,你看啊,這麽多年來,你怎麽樣對我都好,我從來都是一句話都不會說,因為你是我父親,養育之恩大過天,我真的不會恨你。可是喻兒,唯獨喻兒,你這樣對他,你讓我這個當母親的,情何以堪?”
她笑著,眼中淚意終究還是凝聚了起來,她幾乎從未這樣麵對過他:“父親,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父親。從今以後,我不再是你的女兒,你生老病死,我都不會再回來。”
最後一句話,她幾乎是說到沒了聲,慢慢支撐著身體站起來,發現他的手還是死死叩著她的手腕,她收斂了所有表情,淚意尚未褪去,她卻麵無表情,十分冷靜的伸出另一隻手,將他死死攥著的手指,給一根根的掰開。
他畢竟是個老人,力氣再大,也比不過她這樣的年輕人。
手指被掰開來,她不再看他,轉身便走。
然而,便是這個時候,他突然沙啞著開口。
“你再敢走半步,我立即就以家主的身份,將你和楚喻施以浸豬籠的懲罰!”
她聽了,果然腳步一頓,身體也是隨之一滯。
旋即慢慢回頭看他。
看他還是躺在那裏,一雙通紅的眼睛,此時竟變得十分凜冽而絕情,記憶之中那會溫柔寵溺笑看著自己的父親,當真是徹底的遠去,她眼中的淚意,終於還是沒能克製得住,化作一顆顆珠子模樣的東西,從她眼角,滑落而下。
從滾燙,變得溫熱,再變得微涼,最後變得冰冷。
好似渾身熱血,終於變得沉寂涼薄。
“浸豬籠。”
她輕聲說了一句,好似是突然喪失了所有的力氣一樣,語氣極輕:“你就是這樣對我和喻兒的。”
他聽著,不說話。
但那微微顫抖著的嘴唇,卻出賣了他此時內心的狂瀾。
“你就是這樣對你女兒和你外孫的。”淚水在流,然她表情卻還是十分平靜,甚至是冷靜的,好像她根本沒有在哭一樣,“你總是說,我不肯放過你,我不肯原諒你。可是為什麽,真正不想放過我的人,卻是你?”
浸豬籠。
浸個一段時間,以喻兒的身體,絕對是連命都沒有的。
他就這樣想讓喻兒死。
他就這樣不想讓喻兒活下去。
“是我錯了,我太高估你,我以為我拿出相等的代價,我就能換得你對我最後的好,至少我可以走得安心。我沒想到,已經到了最後,你還是這樣對我。”
她說著,沒有像他說的一樣,就此不走。
她轉回頭,脊背挺得筆直,似是永遠也不會彎曲的鬆柏,朝前一步步的走了出去。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嗬。”
冰冷的淚從下顎滑落,滴墜到地上,暈染開小小的水花。
她就這樣離開。
從此。
一生一世。
步入深淵,再不回頭。
楚璽看著她,看著她,看她一步步走出房間,看她一步步走向遠方。
從此。
遠方盡頭。
天涯海角,再不回來。
……
晚間。
原本還是十分安靜的汝陽侯府,突然而然的,起了大火。
起初還隻是其中某一座院落燒著了,然而很快,東風做襯,這一場沒有任何人去撲滅的大火,居然浩浩蕩蕩的,霸占了小半個侯府。
火光燃了半邊天,漆黑的夜空,都是被照亮,懿都裏所有人都是清楚地看到,城北富庶區所在的地方,火光衝天,煙霧彌漫,鮮紅的火舌不斷吞吐著奢侈華美的建築物,張牙舞爪著要毀滅其中一切的肮髒和血腥。
“怎麽沒人去滅火?”
“汝陽侯府的人呢?”
這場大火燒了大半夜,燒毀了整整一半的侯府。
等聞訊而來的官兵好不容易將火給撲滅了,準備去清點死亡人數時,卻是發現,侯府裏的人,不管主子還是奴仆,居然全被集中到了一座院落裏昏睡著,並且這座院落的周圍,滿滿當當的,全是水,很明顯這一場火,是人為的,但隻想燒毀侯府而已,並不願意傷了人性命。
待得將汝陽侯從昏睡之中叫醒後,這位老人看著眼前毀了一半的侯府,仍舊通紅的眼裏,終於沒能忍住,落下淚來。
他遙遙看向前方黑暗。
那黑暗中,恍惚有著誰,正在回頭,朝著這裏,看上最後一眼。
而後,轉回了頭去,再沒了任何情分和眷念的,朝著更加黑暗的前方,緩步而去。
漸漸的,漸漸的。
於黑暗中消失,於黑暗中泯滅。
不再回頭,不再回來。
生老病死。
各不相幹。
各不相幹。
------題外話------
楚璽,你的淚,是為誰而流?
——
蠢作者表示,這章寫得簡直哭死,從這本書靈感誕生開始,到得今天中午,蠢作者一直以為,火燒侯府,應該是本書最大的爽點。
然而我沒有想到,真的寫到這裏,居然會是這樣的。
有得必有失,爽不了,隻能如此,雲裳的淚,楚璽的淚,終究是流出來,從此以往,各不相幹。
嗯。
明天開始新卷,這樣肮髒的侯府楚家,暫告一段落吧,新的旅程還在前方,或許等到終於回頭的那一天,就會發現,過去的,真的就是過去了,沒有什麽是時間消磨不去的。
也沒有什麽,是時間治愈不了的。(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