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三四章 禍起
字數:75070 加入書籤
第三三四章禍起
內侍悄無聲息的出來,躬著身子,也不看誠王,聲音清晰的傳著皇上的意旨,
“誠王爺,皇上請您進去。”
誠王恍過神來,皇上請他進去?皇上還活著?皇上還活著
誠王深吸了幾口氣,幾步跳上台階,頓住腳步,又深吸了口氣,閉著眼睛緩緩吐出,平複著激動的心情,跟著內侍進了殿內。
周景然大步流星的走到最前頭,恨不能一步跨進睿思宮,內侍躬著身子,小碎步挪得極快,緊跟在周景然身後,湯相、嚴相拎著袍子,一路小跑的緊跟在內侍後頭,殿前都指揮使曹成彪大步跟在嚴相後頭,一行人往睿思宮疾行而來。
在離睿思宮幾步遠的地方,周景然迎頭撞到了程貴妃,忙上前扶著滿臉是淚的母親,湯丞相和嚴丞相對視了一眼,悄悄的往後退了兩步,又退了兩步,曹成彪一邊看著周景然,一邊瞄著兩位丞相,跟著往後退去。
程貴妃仰頭看著兒子,用帕子急急的拭了拭眼淚,低低的說道:
“誠王在裏麵,皇上讓我放心,宮裏頭你放心,趕緊去吧。”
周景然一顆心落了下來,眼眶微微縮了縮,輕輕的‘嗯’了一聲,低聲叮囑道:
“母親小心”
程貴妃點了點頭,往後退了半步,仰頭看了眼兒子,轉身扶著女官的手上了轎子,徑直回去蘊翠宮了。
周景然站的筆直,片刻,轉過身,看了眼離自己十來步遠的湯相等人,冷著臉,轉身疾步進了睿思宮。
睿思宮院子裏站滿了低頭垂手的內侍,正殿門口,四名貼身內侍垂手守著,見周景然和湯丞相等人進來,守在最外麵的內侍急忙迎到院子裏,躬身見著禮,低低的稟報道:
“景王爺,皇上還好。”
周景然閉了閉眼睛,長長的鬆了口氣,湯丞相抬手抹了把汗,皇上大事還沒交待,這會兒,可什麽事都不能出啊。
四個人正心神不寧間,隻聽到殿內一聲暴喝,誠王的怒吼聲清晰的傳了出來,周景然眼睛驟然淩利起來,點著門口的內侍,厲聲吩咐道:
“快進去侍候皇上”
守在門口的四個內侍一湧而入,在門口擠成一團,硬生生的擠了進去,周景然正要往裏衝,誠王怒氣衝衝的疾衝而出,曹成彪反應極快,一個健步衝到周景然麵前,緊盯著誠王,將周景然護到了身後,誠王腳下微微頓了頓,眼裏冒著火,喘著粗氣狠狠的盯著周景然一眼,大步留星的出了睿思宮。
周景然也顧不得理會誠王,幾步上了台階,衝進了殿內。
殿內床上,皇上直直的躺著,太醫們已經都進來了,王太醫半跪在床前,滿臉冷汗的診著脈,周景然撲到床前,看著麵色青白,暈迷不醒的皇上,悲從心起,伏在床上痛哭起來。
湯丞相和嚴丞相對視了一眼,一起轉頭緊盯著宋醫正,宋醫正緊張的喉結滾動著,喉嚨幹澀著,勉強擠了幾個字來,
“皇上體虛,不敢用針,不知道……”
湯丞相上前幾步,緊緊捏著宋醫正的胳膊,壓低著聲音,焦灼異常的說道:
“無論如何,得讓皇上醒醒得醒醒”
宋醫正急忙點著頭,不停的點著頭,嚴丞相上前扶著周景然,低低的勸道:
“王爺這會兒先別哭,得您主持大局呢,這宮裏得先封了。”
周景然直起身子,滿臉汗水的轉頭看著侍立在床頭的內侍總管,點著嚴丞相吩咐道:
“我心亂的很,這睿思宮,這宮裏,你聽嚴相差遣。”
內侍總管立即躬身答應著,轉過視線,征詢般看著嚴丞相,嚴丞相往後退了幾步,叫了內侍總管過來,低低的吩咐了一會兒,內侍總管答應著,轉身出去安排了。
曹成彪站在周景然身後,轉頭看著幾個人,想了想,往周景然身邊挪了挪,低低的建議道:
“王爺,下官要不要出去安排安排?”
周景然閉著眼睛長出了口氣,
“嗯,你聽汝南王世子安排吧。”
曹成彪暗暗舒了口氣,長揖答應了,悄悄退了出去。
幾個太醫輪流給皇上診了脈,聚在一處,嘀嘀咕咕商量了片刻,宋醫正過來,躬身稟報道:
“王爺,皇上身子極虛,剛才是火急攻心,一時暈了過去,這會兒若用針,隻怕皇上承受不住,要不……先……等一等,略等一等,一會兒也許能醒。”
宋太醫緊張的口氣起來,周景然側身坐在床沿上,眼睛盯著暈迷的父親,閉了閉眼睛,算是答應了。
幾個人心急如焚的守了兩三個時辰,皇上呼吸平緩了些,可卻沒有醒過來的樣子,湯丞相焦慮萬分的看著同樣焦慮萬分的嚴丞相,兩人往殿角挪了挪,湊到一處嘀咕了幾句,嚴丞相走到周景然身邊,低聲建議道:
“王爺,不能拖了,得讓皇上醒醒,用針吧。”
周景然悲傷的看著暈睡不醒的父親,呆了半晌,才遲緩的點了下頭,宋醫正轉頭看著王太醫,王太醫苦笑著低低的說道:
“宋大人,還是你吧,我這腿都軟了。”
宋醫正硬著頭皮走到床前,接過胡太醫遞給過的銀針,調了幾回呼吸,捏著銀針,穩穩的紮進了皇上頭上的大穴,湯丞相和嚴丞相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裏,緊緊盯著皇上的臉,周景然緊握著父親的手,心痛的看著父親頭上的銀針越來越多。
銀子一根紮進去,旋動著,又拔出來,片刻功夫,宋太醫後背就被冷汗濕透了。
皇上猛然抖動了下,突然吐出口氣,睜開了眼睛。
周景然急忙站起來,半跪著撲倒在皇****前,
“父親,你醒了?”
皇上閉著眼睛,慢慢吐著氣,任由兒子握著手,聚了一會兒力氣,睜開眼睛,看著探頭看著自己的湯丞相和嚴丞相,極慢的吐著字,
“枕頭下……”
兩位丞相立即明白過來,內侍極輕的扶著皇上的頭,換了枕頭出來,兩位丞相手忙腳亂的拆了枕頭,取了軸黃絹聖旨出來,展開來,舉到了皇上和周景然麵前,皇上聚集著煥散的眼神,看了一眼,
“是。”
湯丞相和嚴丞相長長舒了口氣,卷起聖旨,抱著跪在了地上,周景然一顆心徹底放了下來,眼淚如雨般落在了黃綾被子上。
皇上閉著眼睛,慢慢緩了一會兒氣息,睜開眼睛,看著周景然,吃力的說道:
“阿誠……”
皇上眼角滾出滴眼淚,
“父親……對不起他。”
周景然屏著口氣,看著皇上,等著他往下吩咐,皇上目光無神的眼看著屋頂,輕輕歎了口氣,緩緩閉上了眼睛。
周景然心裏湧起濃濃的不祥來,急忙轉過頭,聲音已經變了,
“太醫父親”
宋醫正撲過去,顫抖著手按在了皇上手腕上,呆了片刻,撲通跪倒在地,嘴唇抖動半天,才說出話來,
“山陵……崩。”
周景然眼前一黑,一頭撲在了床上,宋醫正急忙抱住,伸手掐著周景然的人中,嚴丞相示意著內侍總管,和湯丞相一起,急急的將元旦朝賀的吉服脫下來反穿著。
周景然醒過來,幾個內侍已經搬了張椅子過來,扶著他坐在了椅子上,周景然呆呆的坐在,眼神茫然中帶著絲漠然,看著仿佛隻是睡著了的父親,目光又父親身上慢慢移過去,打量著殿內,這間宮殿,他來的極少,父親極少在這裏,父親總在母親那裏……
湯丞相和嚴丞相依禮哀哭了幾聲,這會兒不是悲傷的時候,兩人低低的商量了片刻,稟了周景然,命人去請信王、敏王和汝南王即刻進宮,誠王暴怒而走,外頭,還在風雨中。
天禧三十九年的元旦,就這樣過去了。
程恪遣小廝安心回了趟王府,和李小暖簡單的交待了宮裏宮外的事,先皇元旦那天申初走了,留了遺旨,周景然靈前即位,誠王從宮裏出來,連王府也沒回,就帶著周世新,在侍從的護衛下出了城,往北三路去了,千月帶著人追了過去。
李小暖歎了口氣,那老和尚果然不靠譜,這場仗是避不過去了,誠王一早就出了城,千月就是能追上,隻怕也傷不了他。
李小暖將安心打發回去,起身往瑞紫堂去了,老太妃已經換了素服,正站在小佛堂裏上著香,李小暖悄悄進了佛堂,從白嬤嬤手裏接過幾支陳香,點燃了,舉在手裏,閉著眼睛和皇上告著別,禱告了幾句,將香插進了香爐裏。
老太妃重重的歎了口氣,拎起靠在供桌旁的拐杖,舉起來看了看,歎息道:
“轉眼間,就是先皇了,這人哪!”
李小暖忙上前挽著老太妃,想勸,卻不知從何勸起,老太妃放下拐杖,試著拄了拄,轉頭看著滿臉傷感的李小暖,倒勸起她來,
“傻丫頭,生老病死,不過萬物輪回罷了,有生之歡,必有死之悲,老祖宗也有走的那一天,你也有誰能沒有?若咱們祖孫有緣,說不定來世還能做祖孫呢。”
“就算再做了祖孫,老祖宗又不記得我了。”
李小暖低低的嘟嚷道。
第三三五章 心傷
李小暖挽著老太妃回到正屋東廂,老太妃在榻上坐了,接過白嬤嬤奉上的茶喝了一口,看著李小暖吩咐道:
“今天再晚些,宮裏就該有旨意出來了,明天一早,內外命婦,都要進去哭喪守靈,明天我和你母親去,你就告病吧,家裏得有個人看著,你母親不行。”
“還是我陪母親去吧,老祖宗年紀大了,哪裏受得住。”
李小暖低低的答道,老太妃出神的看著窗外,半晌,才轉過頭,看著李小暖,長歎了一口氣,
“我去吧,跟皇上告個別,盡盡心,再說,我也不放心阿然。”
“嗯,那老祖宗明天去一天,後天還是我去吧。”
老太妃伸手撫著李小暖的鬢角,歎著氣點了點頭。
程恪直到三更時分,才回到清漣院,一邊去著鬥篷,一邊叫著餓壞了,李小暖忙讓人將備好的飯菜送上來,程恪大口吃了飯,端著杯茶,舒服的靠在了羅漢床上,示意李小暖坐到自己身邊,
“誠王已經進了北三路地界,千月沒追上,我和曹大人一直在兵部忙了這一天,得趕緊往北調兵,你讓人給我收拾好東西,明天一早,我就得住到城外軍營裏去,除了京城這五六千人,其它的兵馬都得現從各地調過來,得緊著些,兵馬到了,要是能操練兩天才好,唉!真要打起來了。”
程恪長歎著,李小暖伸手撫著程恪的眉間,鬱鬱的說道:
“打就打吧。”
“也是沒法子的事,你別擔心,這事,我和小景……和皇上早兩年就想到了,一直慢慢安排調度著,除了北三路,別處都安排人去,就是沒法事先調兵過來,先皇走的又急。”
程恪勸慰著李小暖,眉頭卻皺了起來,李小暖挪了挪,緊挨著程恪,將頭埋在程恪懷時,沉默了半晌,才低低的問道:
“誠王府?隻剩誠王妃三個女人了,也看起來了?”
“嗯。”
“還有誰家?今天聽說拿人了。”
“嗯,拿了兵部尚書,侍郎,還有些,先拿下關起來,現如今非常時候,先關著對他們也好,林家、靖北王府、徐家,還有其它幾家,肯定要看一陣子,今天宣誠王回京奔喪的旨意已經送出去了,都是……不得不做的。”
李小暖輕輕的歎息著,沒有答話,程恪伸手撫著她的後背,低低的解釋道:
“沒事,皇上這幾年深得人心,如今朝堂有湯相和嚴相穩著,政事上無礙,京城衛戍都在曹大人和父親手裏,也無礙,南邊更無慮,除北三路外的各路,這幾年皇上一直用心布局,這一兩年,有嚴相和湯相暗中助著,也無礙,若不是誠王逃出京城,唉,這場戰事,到底沒避過去!”
李小暖垂著眼簾,點了點頭。
第二天天還沒亮,李小暖就起來了,又查看了一遍程恪要帶的東西,陪著他吃了飯,將他送到門口,程恪伸手攬了攬她,
“放心,這一仗,你隻管放心,我和皇上準備了這幾年,這是早有打算的,如今皇上又占了中央之勢,人心之利,這仗沒有不勝的理兒,隻是要能速戰速決才好,要不然,北邊的那些族部,隻怕要乘虛而入……”
程恪頓住話,李小暖伸手拉了拉他的鬥篷,笑著說道:
“我放心著呢,有你去,我還有什麽不放心的,你自己也多小心著些,誠王打了那麽多年的仗,又是個狠角兒,視人命如草芥的,你別輕心了。”
程恪點了點頭,盯著李小暖看了一會兒,低低的說道:
“等這仗打完了,我再不領差事,也不出京城了!”
李小暖失笑著,推著他,
“你先把這仗打完了再說吧,趕緊走吧。”
程恪轉身出了垂花門,大步往外走了。
春節的喜慶,轉眼間就翻成了白花花一片,整個京城,大街小巷,再也見不到一絲紅豔的喜慶,各家各戶收了大紅燈籠,掛了素白燈籠出來,高門大戶忙著連夜塗黑了朱紅大門,收起了大紅燈籠,紅綢綠帶等哪怕帶著一星半點喜氣的物什,將裏裏外外扮的一片素白,將京城大街小巷扮得一片素白。
宮裏更是白茫茫一片,哭泣聲不絕於耳,文武官員,內外命婦,每天早至晚歸,辛苦勞累的哭著喪,不停的按時辰磕拜舉哀。
汝南王府老太妃雪白著頭發,一身素服,拄著拐杖,哭靈頭一天,早早就進了宮,跪在了靈前,不等舉哀就流了一臉的淚,程貴妃,如今已經是程太後了,急忙扶著地起來,去扶老太妃,周景然急忙站起來,和母親一起扶起了老太妃,眼睛紅腫的低聲勸道:
“老祖宗上了年紀,請節哀,我送您到偏殿歇一歇。”
老太妃看著周景然,重重的拍了拍周景然的胳膊,點著頭,由著他扶著進了偏殿。
程太後低低吩咐了女官幾句,緊跟在後麵進來,從女官手裏接過茶,奉給了老太妃,看著女官內侍們都退了下去,才挨著老太妃坐下,低聲說道:
“母親上了年紀,怎麽也來了?”
“沒事,我身子好著呢,想過來看看你,看看小景,不親眼看看,到底放不下心。”
老太妃歎了口氣,看著程太後,又轉頭看著站在旁邊的周景然,又重重的歎了口氣,伸手拉著周景然的手,輕輕拍了幾下,
“難為你了。”
周景然呆怔了下,垂著眼淚,低著頭沒有說話,程太後轉頭看著周景然,似有似無的歎了口氣,低低的說道:
“你去忙吧,我和母親說說話,別太累著,隻怕有幾年好辛苦。”
周景然低聲答應著,拱了拱手,轉身出了偏殿,到靈前又上柱香,舉了一回哀,就扶著內侍,往前殿去了,前殿,湯丞相和嚴丞相兩眼通紅,和六部尚書一起正等著新皇周景然,無數或是重要,或是緊急,或是隻能皇上來定的事,都在等他做最後的決定。
靈位右邊,媳婦們守靈的地方,孟氏跪在最前麵,高一聲低一聲的哀哭著,眼神不時的掃過略後於她半步的戴氏和孫氏,戴氏和孫氏倒不理會孟氏,一邊哀哭著,一邊留神著程太後的動靜,唯恐錯過一星半點。
誠王妃麵容木然的跪伏在孫氏身後,以頭蹌地,一動不動,仿佛隻塊雕像。
周婉若緊挨著母親,手指摳著平整的地麵,極其畏寒的團縮著,也不知道是冷還是怕,身子不停的輕輕顫抖著,挪了挪,往母親身邊靠過去,又擠了擠,仿佛想擠到母親懷裏去。誠王妃被她擠得稍稍直起上身,轉過頭,眼神平靜的看著女兒,按在地上的手挪過去,握住女兒的手捏了捏,女兒的手冰冷,她的手,也一樣的冰冷。
徐氏一不動的跪伏在誠王妃側後,仿佛死一般靜寂著。
信王妃跪在誠王妃後麵的位子,臉色青灰中帶著落寞和平靜,雙手扶著地,仿佛很用力的支撐著身子,側妃錢氏眼神中還帶著惶恐,隻瞄著信王妃,她哭她也哭,她拜她也拜。
敏王妃安靜無聲的一如平時,極不引人注目的跪在最後麵,跟著儀禮聲,一絲不苟的磕拜著,舉著哀。
程太後從偏殿出來,頓住腳步,慢慢掃過跪成一片的兒媳婦們,又轉頭看向殿外氈帳裏跪著的諸內外命婦,轉頭吩咐著內侍,
“多生些炭盆送過來,地上涼,一人一個墊子吧。”
內侍恭謹的答應著,片刻功夫,十幾個內侍抬了炭盆陸續送進來,放到了殿內和氈帳各處,又有內侍取了蒲草墊子過來,一一送與殿內殿外跪著的各內外命婦。
舉了一天哀,夜暮時分,眾人才退出靈堂,各自回府歇息,周婉若緊緊挽著母親,跟著誠王妃上了車,回身將簾子掀起條縫,看著徐氏上了後麵一輛車,忍不住恨恨的啐了一口,誠王妃麵容疲憊異常的歪在靠枕上,連眼睛都不願意睜開。
周婉若挪到母親身邊,輕輕給母親捶著腿,
“母親腿上有傷,跪了這一天了……”
“母親沒事。”
誠王妃睜開眼睛,愛憐而又傷感的看著女兒,伸手撫著她的頭發,攬著她靠在了自己肩頭,
“都說金枝玉葉,唉!”
誠王妃長長的歎了口氣,周婉若靠在母親身上,眼淚滾珠般落了下來,
“母親,我不怕,真不怕,不過一死,我一點都不怕。”
“嗯。”
誠王妃看著女兒,張了張嘴,話沒說出來,眼淚卻落了下來,北邊起兵之日,就是她們母女命盡之日麽?還能有幾天?女兒都還沒有成人,還有兒子,遠在南邊的兒子,皇上召他回來奔喪了沒有?是奔喪,也是奔著黃泉路麽?她這一雙兒女,這一雙兒女,如何才能忍得下這個心來?!
誠王妃緊緊摟著女兒,泣不成聲。
第二天一早,李小暖早早起來,裏麵穿了件厚軟的束腿褲,蟬翼將放著細巧點心、清神藥丸等東西的荷包仔細的給李小暖反掛在裙子裏麵,李小暖收拾停當,出門上了轎子,到正院接了王妃,往宮裏守靈哭喪去了。
第三三六章 死而後生
李小暖跪在王妃身後,極其謹慎規矩、滿臉悲淒的舉著哀,新皇登基,汝南王府立時炙手可熱,李小暖昨天在家,將王府內外、大小管事嚴厲的敲打了一遍,又讓李福貴和亭叔緊束著她鋪子裏的眾管事,烈火烹油、錦上添花之時,最忌得意忘形。
王妃是從心底湧上的傷感,眼淚就沒斷過,李小暖眼角餘光掃著程太後和幾位王妃,滿心警惕的留意著周圍。
誠王妃低低的哭著,壓抑的哭聲,透著濃濃的哀傷,聽的人心酸無比,李小暖舞拜間,掃著跪在自己側前方的誠王妃和緊挨著誠王妃的周婉若,心裏泛著酸楚,垂下了眼簾,她這份哀戚,無人能助。
女官引著李小暖往後麵淨房,李小暖出來,淨了手,微微垂著頭,跟在女官後麵往正殿回去,剛轉了一個彎,周婉若跟著個女官迎麵過來,李小暖目光溫的看著她,似有似無的頜首致意了下,周婉若腳下頓了頓,驚訝裏突然蹦出絲絲喜悅來,咬著嘴唇,衝著李小暖過來兩步,曲膝見著禮。
李小暖心底湧起濃濃的酸楚,那麽傲然的一個小姑娘……李小暖忙伸手撫起周婉若,低低的寬慰著她。
“絮儀昨天還說,要過兩年才能再到你們樓上看燈了。”
周婉若嘴唇抖動了幾下,李小暖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徑直回去正殿了。
傍晚時分,如霧般的細雨飄灑下來,籠著一片白色汪洋的皇宮,讓這悲戚中,又多了許多壓抑,這悲戚和壓抑從那巍峨的皇宮裏漫出來,籠蓋威壓著整個京城。
周婉若跟在母親身後上了車,急不可耐的緊挨著母親,低低的說著和李小暖的偶遇,
“……母親!去找找她,你不是一直說,她最是個聰明人嗎?如今汝南王府這樣的氣勢,她肯定有辦法,母親!要不,我跟外祖母去?要不,就說我去找絮儀妹妹,母親,肯定有辦法,總得試一試,還有哥哥,試試吧?”
誠王妃看著女兒,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般往下落著,哽咽著半晌,才說出話來,
“傻丫頭,這不是聰明不聰明的事,誰也幫不了咱們,沒人能幫,連太後都不行,別想那麽多了,這都是咱們的命!”
“母親!總要試試!母親你就想想哥哥!你不是教過我,凡事都要用心盡力試過了,才能說不行麽?母親……”
話沒說完,周婉若就哭得說不出話來,誠王妃摟著女兒,哭成了一團。
夜半時分,誠王妃側身坐在床沿上,周婉若蜷縮在床上,被子掖的緊緊的,已經睡熟了,睡夢中,還不時抽泣一兩下,誠王妃無意識的輕拍著女兒,兩眼茫然的看著屋裏的黑暗,仿佛要從黑暗中看出光明來。
算著日子,王爺也快該進太原城了,跟著他一起到太原城的,肯定還有新皇的詔書,詔書?哼,他若肯應詔,就不會逃回太原府了!
這三十幾年,他以太子自居了三十幾年,他是嫡,是長,有軍功,他那樣的脾氣,隻有別人的錯,他何曾錯過?天下人都是他的臣民,雷霆雨露,都是恩澤,他賞是恩澤,他殺,也是恩澤!
誠王妃打了個寒噤,自己又想遠了,這幾天,她總是恍恍惚惚的走神,誠王妃低低的歎了口氣,轉頭看著黑暗中女兒的輪廓,這會兒,女兒睡沉了,一呼一吸極是恬靜,往後,一定要替女兒尋個重情本份的人家,決不讓人家欺負了她,自己和汝南王世子妃一樣,也是個護短的呢,誠王妃心裏突然痛的呼不出氣來,她沒有機會護短了,女兒……不用嫁了!
誠王妃用帕子捂著臉,眼底酸痛,卻流不出眼淚來,總要試試,總要試試!總得試試!誠王妃站起來,走到窗戶前,伸手推開了窗戶,一陣風卷著雨絲撲麵而來,淋到誠王妃熱的發燙的臉上,讓她清醒過來,也漸漸冷靜下來。
這也許是唯一的法子,置於死地而後生,至少,可以活出世遠一條命來!
誠王妃轉過頭,透過黑暗,仿佛能清晰的看到女兒睡夢中皺起的眉頭,她的婉兒,若事敗不成,她的婉兒,她就帶著走,一起走!黃泉路上,她也能有她的照應。
誠王妃閉上眼睛,緩緩的呼吸著,心思轉的飛快,冷靜的細想著一步一步。
窗外,細雨隨風恣意的飄灑著,滋潤著這新朝的新春,雨中,還夾著雪花,漸漸的,雪片越來越密,越來越大,急急密密的飄灑下來,這樣的大雪,下上****,到明天,就能把這京城內外銀裝素裹起來,白茫茫大地,是送舊,也是迎新。
誠王妃關上窗戶,出了門,站在簷廊下,看著漫天飛舞的雪花,落在院子裏素白燈籠上,落在青石地麵上,飛快的堆積起來。
誠王妃慢慢下了台階,站在院子裏,雪花不停的落在頭上、肩上,當值的丫頭急急的撐了傘出來,掂著腳,小心的將傘舉過了誠王妃頭頂。
誠王妃卻轉過身,兩步走上台階,淡漠的吩咐道:
“叫金翎和羽箭過來見我。”
小丫頭急忙答應著,轉身疾跑出去叫人了。
誠王妃回到屋裏,抬手止住端著燈進來,正要侍候她換衣服的丫頭婆子,伸手接過小丫頭手裏的燈盞,掀簾進到內室,愛憐的看了看熟睡的女兒,輕手輕腳的出來,將燈遞給小丫頭,轉進東廂,由著丫頭婆子侍候著換了幹爽衣服,盤膝坐在榻上,喝著杯熱茶,靜靜等著自己的兩個心腹陪嫁大丫頭――金翎和羽箭。
不大會兒,金翎和羽箭急匆匆的進來,誠王妃揮手屏退了屋裏侍候的丫頭婆子,放下手裏的杯子,轉頭看著兩人,示意兩人坐到了榻沿上,
“你們兩個,七八歲上就跟了我,我心裏拿你們當姐妹看著。”
金翎和羽箭驚訝的相互看了看,誠王妃看著兩人,沉默了片刻才接著說道:
“跟著我,也沒過過幾天舒心日子,如今,又要連累著你們沒個活路。”
“王妃這是哪裏話?!能跟著王妃,侍候王妃,是我和金翎的福份,就是死,死就死了,誰不死呢!”
“就是,王妃怎麽說起這個話來?真到那時候,我和羽箭護著你和姑娘逃出這京城就是!”
金翎幹脆的說道,誠王妃嘴角露出絲笑容來,壓低了聲音,直截了當的說道:
“我想明天就離京去太原府找王爺去!”
金翎驚訝的挑著眉梢,張嘴想說話,忙又看著羽箭,羽箭皺著眉頭,看著誠王妃低聲問道:
“帶不帶姑娘?”
“帶上,她得跟著我。”
“那大少爺?”
“就是為了他!”
羽箭眼神裏閃過絲明了,轉頭看著金翎,金翎擰著眉頭,看著誠王妃,又看看羽箭,羽箭笑著拉了拉她,
“姑娘要帶咱們掏狼窩去。”
金翎眨了幾下眼睛,想了想,才明白過來,轉頭看著誠王妃問道:
“那西院那個呢?也帶著?”
“帶她做什麽?”
羽箭責怪的看著金翎說道,誠王妃深吸了口氣,慢慢吐出來,眯了眯眼睛,停了半晌,低低的吩咐道:
“明天你們兩個留在府裏,悄悄點幾個能打能殺的,準備好,明天等我回來,咱們就動身,悄悄兒的,不能驚動了人。”
金翎和羽箭答應著,起身告退出去了。
誠王妃端坐在榻上,又坐了小半個時辰,才進了內室,貼著女兒睡下了。
雪下了一整夜,到天明時,漸漸停了下來,宮裏已經清掃幹淨,堆了無數大大小小的雪熊、雪鹿、雪人來,又是一天哀哭舞拜,天色漸黑,誠王妃瞄著李小暖,帶著女兒不遠不近的跟在李小暖和汝南王妃身後,到了宮門口,各自上了車。
李小暖疲倦的歪在車裏,打了個嗬欠,煩惱的算著還要哭上幾天。
車子突然頓了頓,停了下來,蟬翼忙掀起簾子,正要詢問,誠王妃裹著件粗布鬥篷,鬥篷帽子嚴嚴的掩著臉,伸手推開蟬翼,對著李小暖,低聲說道:
“是我,上車說話。”
李小暖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急忙示意著蟬翼,蟬翼連鬥篷也顧不得穿,急忙跳下車,往後麵一輛車和玉扣幾個坐著去了。
誠王妃躍上車,放下簾子,將帽子推下,看著李小暖,輕輕呼了口氣,苦笑著問道:
“嚇著你了?”
“倒是唬了一跳,王妃這是有什麽急事?”
“嗯,也隻好找你幫一幫。”
誠王妃也不繞圈子,直截了當的說道:
“我要去太原府,找我們爺回來,想跟你求個路引。”
李小暖一時呆怔住了,誠王妃看著她,接著說道:
“你放心,我不會連累了你和汝南王府,你也是母親,該懂這做母親的心,不過為了孩子,為了孩子,咱們什麽不能做?!”
李小暖心內五味俱全,一時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呆了片刻,下意識的伸手拉了誠王妃的手,張了張嘴,卻不知道從何勸起,又如何去勸,誠王妃用力捏了捏李小暖的手,
“我帶婉若走,若回不來,求你照應些世遠,就讓他隱姓埋名,隻求個平安。”
第三三七章 疾馳
李小暖直直的看著誠王妃,半晌才長歎了口氣,低聲建議道:“要不,讓婉若過來和絮儀做個伴吧?”
“這是你的好意,多謝了,你是個明理之人,我隻能帶她走。”
誠王妃想笑,悲傷卻從心底湧起,這笑與悲在臉上衝撞匯聚,誠王妃麵容抽動著,忙用手捂住了臉,片刻,才放下手,滿臉絕望的搖著頭,“你知道,她隻能跟我走。”
李小暖低低的歎息著,沒有再勸,周婉若不跟著她走,如何取信於誠王?她們夫妻,畢竟不是她和程恪.
“打算什麽時候走?”
“今天晚上。”
誠王妃微微抬著下巴,抑回了眼淚,麵容微微平靜下來,暗暗鬆了口氣答道。
“嗯,一個時辰後,我讓人去找你,你留個憑信給我吧。”李小暖想了想,低聲說道。
誠王妃略一思忖,抬手解下脖子上戴著的一枚小巧卻瑩潤異常的纏藤玉葫蘆,遞到了李小暖手裏,李小暖接過,握著還留著誠王妃體溫的玉葫蘆,抬頭看著她,關切的低聲囑咐道:“別硬來,先慢其心,找好機會,別傷了自己,你還有婉若呢。”
誠王妃慘笑著,目光淒然的看著李小暖,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答話,低下頭,抬手裹上帽子,轉身掀簾下了車,李小暖忙往前挪了挪,將車簾挑起條細縫,看著誠王妃挺直的背影轉眼間就消失在街巷轉角處。
幾乎是立即,蟬翼輕巧的跳上車,滿臉關切的看著李小暖,李小暖手裏緊緊握著玉葫蘆,往後靠到靠枕上,細細思量了半晌,低聲吩咐道:“跟母親說一聲,我要去趟爺那裏,讓她先回去歇著吧。”
蟬翼答應著,跳下車,過去傳了話,回來吩咐了車夫,才跳到李小暖車內隨身侍候著,跟著李小暖出門的長隨、婆子在車後跟著,調轉車頭,往程恪軍營去了。
誠王妃連轉了幾個彎,才跳上等候在僻靜街道處的一輛極普通的馬車,周婉若忙從車內掀起簾子,讓著母親進來,手指顫抖著幫她解著鬥篷,誠王妃溫和的按下周婉若的手,低聲說道:“母親自己來,沒事了。”
周婉若舒了口氣,往後挪了挪,接過誠王妃脫下的鬥篷,翻轉過來,胡亂團著塞到了車子角落裏。誠王妃長長的舒了口氣,往後靠到靠枕,閉上眼睛,隨著車子的晃動搖晃著,凝神思量著下麵要做的事。
車子進了府門,在二門裏停了下來,誠王妃下了車,羽箭上前扶著誠王妃和胳膊,貼近她,低低的說:“都好了。”
“嗯,找個妥當的婆子,去西院,就說爺來信了,讓她過來一趟吧。”
羽箭答應著,轉身叫了個婆子過來,貼耳吩咐了,婆子答應著,一溜小跑往西院傳話去了。
誠王妃氣度安然的回到正院,由著金翎和羽箭侍候著換了利落的短小騎裝,周婉若緊跟著母親,也換上了騎馬裝。兩人剛收拾停當,門口傳來婆子的稟報聲,徐氏已經進了垂花門,誠王妃撫著女兒的臉頰,輕鬆的笑著吩咐道:“到屋裏去,別出來,一會兒咱們就啟程。”周婉若乖巧的答應著,轉身進了內室。
羽箭征詢的看著誠王妃,見她點了點頭,悄悄揮手屏退了屋裏侍候的眾丫頭婆子,隻自己和金翎一左一右侍候著。
婆子掀起簾子,徐氏臉色青白中帶著期盼,腳步急急的進了屋,羽箭半垂著眼簾,引著她進了東廂,誠王妃一身利落的短打扮,端坐在榻上,見徐氏進來,也不多說話,瞄著金翎,垂了垂眼皮,金翎從東廂門後閃出,抖動手裏的鮮紅絲繩,緊緊的纏在了徐氏脖子上,羽箭上前一步,一腳踹在了徐氏膝蓋後,徐氏兩隻手死命摳著脖子裏的線繩,兩隻眼睛突出著撲倒在地,誠王妃端起杯子,看著徐氏,慢慢喝了口茶,淡淡的說道:“爺來信了,讓你殉節。”
徐氏臉色紫漲的仿佛瞬間大了一倍去,拚命掙紮著盯著誠王妃,羽箭一腳踩在她頭上,金翎用力收緊紅繩,徐氏舌頭長長的吐了出來,腿直直往後蹬了幾下,就沒了氣息,誠王妃深深的透了口氣,放下杯子,冷漠的吩咐道:“填到後院井裏去。”
金翎和羽箭默然答應著,從門後抽出早就準備好的布袋,一人張著袋口,一人將徐氏裝了進去,羽箭紮緊了袋口,和金翎一起抬起袋子,輕悄的出了門,轉到正院後院子裏,出了角門,又轉了個彎,放下袋子,金翎走到一口枯井旁,推開上麵壓著的青石,兩人抬著徐氏扔了進去,聽到一聲沉悶的‘撲通’聲後,金翎看了羽箭一眼,兩人將青石抬到原處,拍了拍手,轉身回去正院複命了。
誠王妃長長的舒了口氣,靜默的端坐在榻上,閉著眼睛思量了半晌,吩咐羽箭取了筆紙過來,拎著筆,滿臉悲傷的思量了半晌,下筆如飛,細細交待著周世遠,細密的宣紙一張張翻起,誠王妃細細交待著周世遠,越交待越不放心,越不放心越交待,直寫了二三十張,還沒有半分了結的意思。
外頭的心腹婆子引著個裹得嚴嚴緊緊的婆子模樣的人,進了垂花門,羽箭急忙接過去,也顧不得傳話的婆子,隻盯著那婆子模樣的人,低聲問道:“世子妃那邊的?”婆子模樣的人似有似無的點了點頭,羽箭大喜,忙揮手屏退了婆子,引著那人進了正屋,誠王妃還在不停的寫著對周世遠的交待,羽箭聲音裏帶著喜意,低聲稟報道:“王妃,人來了。”
誠王妃依依不舍的住了筆,閉了閉眼睛,一邊收著筆跡越來越零亂的幾十張紙,一邊點了點頭,羽箭曲膝退下,引著婆子模樣的人進了東廂。那婆子模樣的人脫了外麵的鬥篷,竟是個麵目平常的青年小廝,小廝咧嘴笑了笑,捧著隻瑩晶碧透的玉葫蘆,奉了上去,羽箭忙上前接過,遞給了誠王妃,誠王妃隨手掂起玉葫蘆,捏在手心裏,目光緊緊盯著小廝,小廝長揖到底,恭謹的說道:“少夫人吩咐,讓小的送王妃出城,城外,少夫人也安置好了,一路護送王妃到太原府。”
誠王妃長長的舒了口氣,“嗯,好,這就走吧。”
誠王妃說著,起x下了榻,周婉若早就偷偷隱在內室簾後,目不轉睛的注視著東廂的動靜,聽了誠王妃的話,急忙掀簾出來,忐忑中帶著絲興奮,看著誠王妃,又轉頭好奇的打量著小廝。羽箭和金翎取了鬥篷過來,侍候著誠王妃和周婉若穿了,自己也穿了鬥篷,小廝仍用婆子模樣的鬥篷裹緊了自己,一行人靜悄悄的出了後角門,上了馬,馬蹄上裹了棉布,靜默著往城門方向奔去。
出了城,急奔了二三十裏,小廝衝在前頭,左右環顧著,突然抬手止住眾人,下了馬,路邊的林子裏,悄無聲息的出來了十幾個人,還有輛極不起眼、卻堅固異常的馬車來,小廝撥轉馬頭,奔到誠王妃身邊,低低的說道:“稟王妃,我們少夫人吩咐了,姑娘不慣騎馬,若這樣一路騎過去,怕姑娘受不得,還是請姑娘和王妃上車吧,咱們趕一趕,日夜兼程,也不慢什麽。”
誠王妃轉頭看著已經在喘著粗氣的女兒,歎了口氣謝道:“多謝你家少夫人想的周到,就這樣吧。”
說著,翻x下了馬,和周婉若一起上了車,車子裏極是寬敞,鋪著厚而鬆軟的墊子,點心茶水一應俱全,周婉若低低的歡呼著,誠王妃歎了口氣,憐惜的看著女兒,看著她歪在了車上,不大會兒,就沉沉的睡著了。
誠王妃將車簾掀起條縫,茫然的看著遠處稀疏的星光。
李小暖歪在車上,閉著眼睛,仿佛睡著一般,蟬翼輕輕的展開床夾被,蓋在了李小暖身上,李小暖舒展著身子,把自己放舒服了,隨著車子微微晃動著,細細想著從宮裏出來的點點滴滴,似有似無歎了口氣,抬手揉著眉間,誠王妃帶著周婉若,如飛蛾撲火般衝往太原城,自己到底是在助她,還是在送她往黃泉路上走?這個世上,也許真的有黃泉路,也許,她也能和自己一般,是到了另一個未知的去處……
淩晨,奔波了****的人馬靜靜的停在一片小樹林裏歇息著,周婉若扶著母親下了車,圍著車子緩緩散著步,金翎和羽箭看著人生火做著飯,那些陌生的護衛們輕鬆的低低說笑著,理著馬具行李,準備著下一輪的疾馳。離一行人一天路程的驛站裏,千月一身黑衣,陰著臉,背著手,凝神聽著趕路趕的滿臉蒼白的侍衛低低的稟報,眉頭漸漸越擰越緊,護著誠王妃進太原府!爺這是要做什麽?千月轉過頭,盯著傳話的護衛看了一會兒,冷漠的吩咐道:“辛苦你了,回去稟報爺,就說知道了。”護衛答應著,垂手退了下去。
第三三八章 焦土
連趕了幾天路,周婉若就病倒了,誠王妃急著要趕往太原府,抱著低熱的周婉若強行趕了****一天路,到傍晚時分,趕到一個極小的鎮子時,周婉若已經渾身滾燙,發起高熱來,護衛頭領包了間不起眼的小客棧,急忙遣了個兩個護衛,和羽箭一起往鎮上尋找最好的大夫去了。
周婉若是勞累驚嚇過度,受了風寒,雖說不是什麽疑難病症,可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一行人在小鎮子上,直耽誤了七八天,誠王妃日日夜夜守著女兒,擔憂女兒、也焦急著太原府的境況,急得嘴角起了一串火泡,雖說心急如焚,可若不等女兒身子好了就啟程,指不定不到太原府,就要了女兒的命,唉,畢竟是金尊玉貴養大的,誠五妃也隻好耐著性子,等著周婉若病愈。
先皇頭七剛過,周景誠就在太原府稱了帝,宣稱周景然謀逆矯詔,討檄的文書十萬火急被遞進了宮裏。
文德殿裏,周景然一身斬衰孝衣,散著頭發,背著手站在窗前,帶著絲冷漠,聽著湯丞相平平無波的念著誠王的討伐檄文,汝南王坐在右邊第一隻鼓凳上,半閉著眼睛,仿佛正在養神般,耳邊掛著湯丞相的聲音,心思卻轉到了別處,嚴丞相側著身子,坐在汝南王對麵的鼓凳上,擰著眉頭仔細聽著檄文,信王眯著眼睛,緊緊盯著周景然的背影,敏王坐在信王下首,恭謹的聽著檄文,不時擔憂的瞄一眼滿身憤然的信王。
吏部尚書盧文隆站在嚴丞相身後,一邊仔細聽著檄文,一邊留神著汝南王,禮部尚書楊遠峰極其規矩的站立著,全神貫注在檄文和周景然身上,新任的兵部代尚書伍次遠臉上浮著濃濃的怒氣,仿佛立時就要請戰,工部尚書姚安勤和刑部尚書趙俊世穩穩的並立著,心定神閑的凝神聽著檄文,戶部尚書曹清儀擰著眉頭,摸著袖子裏的折子,一邊聽一邊仔細再理一遍糧草銀錢,備著皇上詢問,這一開戰,戶部極是吃重,先皇入葬、新皇登基、後妃冊封,這些大典,可都是銀子,如今又要打仗!
湯丞相念完了檄文,一邊卷著,一邊抬頭看著周景然,周景然慢慢轉過身,淡淡的吩咐道:
“你們先議議吧。”
伍次遠正想說話,突然醒悟過來,忙轉頭盯著嚴丞相,嚴丞相卻在看著湯丞相,湯丞相轉頭看著汝南王,汝南王掃了信王和敏王一眼,看著周景然,恭謹的說道:
“還是先聽聽兩位王爺的意思吧。”
信王‘呼’的就要站起來,卻被敏王拉著胳膊又坐了回去,周景然眼眶抖動了下,也不看周景敏,隻盯著周景信,溫和的說道:
“二哥先說說吧。”
“先皇走時,可隻有你一個在身邊!”
湯丞相臉色鐵青中泛著灰白,轉頭看著信王厲聲斥責道:
“信王爺失禮了!跟皇上豈有你我之禮?”
說著轉頭看著禮部尚書楊遠峰,接著斥責道:
“你是禮部尚書,掌著儀禮大事,這百官的禮儀之道,怎麽教導成這樣?”
楊遠峰忙衝著周景然,長揖告著罪,周景信臉色鐵青,咬著嘴唇,滿眼恨意的死盯著湯丞相,周景敏忙推著他,急切的解釋道:
“哪是隻有皇上在,湯相、嚴相、還有曹大人,不都在嗎?大哥,不,那個誠王也在,你怎麽能這麽跟皇上說話?”
“三哥是好心。”
周景然看著周景信,聲音平緩中帶著些許冷意,
“二哥傷心過度,傷著心神了,先回去好好歇歇吧。”
湯丞相眼底泛著苦澀,忙站起來建議道:
“皇上,信王爺一時傷心過度,心神失守,還是著人送他回去吧,免得神情恍惚,做出禍事來。”
“嗯。”
周景然答應著,侍立在殿角的內侍頭兒努了努嘴,幾個青壯內侍上前,一半扶一半架著周景信退了出去。
汝南王看著短短幾天間就蒼老起來的湯丞相,似有似無的歎了口氣,看了看周景敏,轉頭看著周景然建議道:
“皇上,這一戰,隻怕避不過去,臣的意思,讓程恪領兵,您看?”
周景然轉過頭,征詢般看著眾人,嚴丞相撚著胡須,擰著眉頭,仿佛經過極其認真的思索,
“臣也覺得汝南王世子最合適。”
眾人跟著點頭讚同著,湯丞相轉頭看著戶部尚書曹清儀說道:
“皇上,打仗打的都是後方,這兵馬一動,就是金山銀山、米山麵山,若隻有戶部和兵部兩家各自調度著,隻怕曹大人和伍大人這兩處一來過於吃重,二來,怕這兩部之外的地方調度不利,臣的意思,要不後勤輜重之事,就讓嚴相統總著?”
“湯相這話極是,到底是多年為相,想的周到。”
周景然連聲誇讚著,凝神想了想,看了看嚴丞相,又轉頭看著湯丞相,
“這仗,要速戰速決,不可久拖,嚴相在這統籌調度上不如你,還是由你統總調度吧,兵部這邊,讓汝南王幫你費心看著。”
湯丞相急忙答應著,心底暗暗鬆了口氣,這樣的大事,肯讓他統籌調度,皇上還是信任著他的,隻要信任,那就好,拚了這場下來,這份功勞,也能保的他一家平安了。
戰爭的陰雲悄然而迅速的籠在了元徽朝萬千子民的頭上,明亮的燈光下,李小暖散著頭發,靠在羅漢床上,麵前攤著幾本帳本子,一個小算盤,正細細計算著戶部和自己手裏的銀糧,還有兩浙路那些商人們手裏的糧食。
算了半晌,李小暖合上帳冊子,重重歎了口氣,自己手裏的糧食還真是不多,這戰爭最好別拖太長時候,太平時節才有銀子賺,這戰爭的財,發起來總歸心裏不大安寧。
太原城內內外外,一片殺氣騰騰,誠王初七日就在王府登基稱了帝,無數使者帶著誠王的書信和無數的許諾,奔往北邊各部族,太原府的兵力不夠,糧草銀錢更是極缺,要奪回天下,奪回京城,他需要北邊各部族的支持和幫助。
淩晨時分,王府巍峨的正殿內,誠王一身明黃鎧甲,端坐在寶座上,周景新昂首挺胸,侍立在誠王身邊,誠王轉頭掃視著站了滿滿一屋子的將領文官,氣勢揚揚的吩咐道:
“不過一兩個月,打回京城!朕要清幹淨那些逆賊!發兵秦鳳路,先給朕取了隴州府!”
眾人齊聲應諾著,誠王站起來,大步出了府門,上了馬,出城引著人,往秦鳳路隴州府殺去。
誠王妃帶著周婉若,進了北三路,還沒趕到太原府,就聽到了誠王引兵殺去秦鳳路的信兒,一行十來個人忙又調了方向,往隴州府趕去。
一進北三路地界,一直跟隨護衛著她們的那些護衛,就告辭返回了京城,一支極小的商隊,四五個走親訪友的年青人,不遠不近的綴著一行人的車子,仿佛一條路的旅伴,和誠王妃一行人同行同歇,誠王妃細細看了一天,長長的舒了口氣,進了北三路,世子妃給她和婉若的明衛,現在換成了暗衛。
誠王妃一行四人調轉方向,又奔了幾天,才進了秦鳳路地界,誠王妃歪在車廂裏,閉著眼睛,似睡非睡的養著神,周婉若將簾子掀起條縫,無聊的往後打量著,突然,周婉若低低的驚呼著,簾子從手裏滑下來,誠王妃急忙坐起來,關切的摟著女兒,
“什麽東西嚇著你了?”
周婉若滿臉驚恐的看著母親,抬著手指,想指外麵,卻又仿佛不敢指,誠王妃疑惑的掀起車簾,探頭往外看去。
車子已經進了秦鳳路地界,外麵,一片焦土,遠處的村莊,仿佛還在冒著煙,這條路兩邊,原本繁華的集鎮,被燒得隻殘餘著焦黑的半麵牆壁,斷壁殘垣間,橫七豎八的到處都是斷手斷腿,就連樹上,也掛著些完整或不完整的男女老幼,風中,彌滿了燒焦的皮肉的惡臭味。
誠王妃機靈靈打了個寒噤,被一陣惡臭撲到麵上,胃裏翻騰著嘔了出來,周婉若急忙撲過去,誠王妃回手將她推回車子裏,一邊用帕子拭著嘴,一邊厲聲吩咐道:
“坐好,別往外看!”
誠王妃拉緊車簾子掖好,周婉若扁著嘴,仿佛一碰就要大哭起來,
“母親,難道這都是父親幹的?他怎麽能這樣?”
誠王妃伸手摟住女兒,半晌說不出話來。
商隊和那四五個人,悄悄的收攏在誠王妃一行幾輛車周圍,扔了多餘的行李,握著刀劍,亮著箭囊,背對著車子,警惕異常的快速往隴州府行進著。
一路上,慘狀有增無減,偶爾遇到一兩個劫後餘生的幸運兒,卻是不等人看清楚,就如驚弓之鳥般逃得片刻間沒了蹤影,除此之外,幾乎沒遇到一個活物,一行人仿佛行走在死寂的地獄中。
走了兩天****,傍晚時分,靠近了隴州府,誠王妃掀起車簾子,沉聲問道:
“你們誰是領頭的,我有話說。”
一個二十歲左右,麵容極其憨厚的書生模樣的人拉著馬,靠近誠王妃的車子,拱了拱手,
“王妃有什麽吩咐?”
“你們就跟著我進城吧,就說是王府的下人。”
第三三九章 示眾
書生模樣的人蹙著眉頭,正要說話,誠王妃忙低聲解釋道:
“一來府裏下人多,二來王爺從來不肯費心記下人麵容人名的,你放心,這會兒,你們若是轉回去,被探子們看到,倒要生出事來。”
書生凝神想了想,拱拱手退後半步,和旁邊一位三十歲左右,腳夫模樣的人低低商量了幾句,轉過身,帶著絲笑容應承道:
“就聽王妃吩咐。”
誠王妃舒了口氣,點了點頭,放下了車簾子。
車子繼續往前衝去,又走了小半個時辰,遠遠的,守城的兵卒厲聲喝止著,弓弦聲連連響起,幾十支弓箭拉得滿滿的,對準著一行人,隻等一聲令下,這箭就要射出來。
書生模樣的人抬手止住眾人,一動不動的站著,誠王妃掀起車簾子,跳下車,穩穩的走到隊伍最前麵,揚聲叫道:
“我是王妃楊氏,還不趕緊去稟報了王爺!”
當值的兵卒頭領一隻手搭在額上,狐疑的遠望著氣度安然的站在最前麵的誠王妃,呆了下,轉頭看著旁邊的兵卒,幾個兵卒麵麵相視了片刻,兵卒頭領到底不敢擅專,急忙奔進城裏,找守城的將軍稟報去了。
誠王妃迎著北地凜冽的寒風,緊了緊鬥篷,仰頭打量著四周,隴州城城門上方,一個人形的東西隨風飄來動去,誠王妃微微眯著眼睛,仔細打量著那個長長的物件,書生模樣的護衛小心的往前挪了兩步,低低的說道:
“掛的是人,看不清楚麵目。”
誠王妃一顆心如飛速****的重物般,直直的往下落著,卻落不到底,他是失心瘋了麽?這遍地焦土,就是打下來,留來做地獄麽?他把誰掛在了這城門上?人死如燈滅,還要這樣辱屍麽?
****的心讓她有些眩暈,誠王妃閉了閉眼睛,轉頭看著書生模樣的人低聲問道:
“你叫什麽名字?”
“王妃叫我小五吧。”
誠王妃點了點頭,遠處城門裏衝出十幾騎人馬,衝著誠王妃方向疾馳而來,也就一射之地,轉眼即到,衝在最前頭的中年將軍勒住韁繩,抬手止住眾人,自己急忙跳下馬來,扔了韁繩,往前奔了十來步,雙手抱拳,單膝跪地行禮道:
“請娘娘恕罪,下臣失禮!”
誠王妃身子輕輕晃了晃,嘴角滲出絲隱約的譏笑,娘娘?!真是不知死活!誠王妃抬了抬手吩咐道:
“王將軍辛苦了,爺可在城裏?”
“回娘娘,皇上早上出城帶人驅民,不知道回來了沒有。”
“驅民?”
誠王妃不敢置信的重複道,王將軍抬頭看著誠王妃,滿眼苦澀的低聲解釋道:
“這是皇上的計策,要驅了秦鳳路的百姓,往利州路和京西南路方向衝,一來能阻了京城的大軍,二來,”
王將軍垂著頭,聲音低落而含糊起來,
“二來,整整一路的饑民,濟與不濟,都難。”
誠王妃臉色鐵青,呆呆的看著王將軍,半晌也沒說出話來,王將軍小心的抬頭看了誠王妃一眼,帶著絲期盼,低聲說道:
“娘娘來了就好,娘娘勸著皇……娘娘來了就好。”
誠王妃眼角慢慢滑下滴眼淚,閉著眼睛呆站了片刻,才抬手用帕子按了按眼角,長長的吐了口氣,看著王將軍,低聲說道:
“令夫人和家眷都安好。”
誠王妃一邊說著,一邊轉身回去車旁,掀簾跳上了車。
王將軍身子輕輕抖動著,臉上似喜似悲的呆了片刻,急忙轉過身,打著手勢示意著,親衛牽了馬過來,王將軍上了馬,護衛著一行人,緩步往隴州城行去。
誠王妃端坐在車裏,將車簾掀起條縫,神情凝重的仔細打量著外麵,周婉若乖巧的縮在母親身後,不動也不說話。
城門上,頭朝下吊著的人******,胳膊奇異的緊貼著腦袋,往下筆直的垂著,長長的頭發在風中卷動著,整個人隨風轉過來、再轉過去。
車子進了城門洞,那吊著的人隨風轉過來,臉已經髒的不成樣子,眼睛圓瞪著,半張著嘴,仿佛還在呐喊。
誠王妃手指劇烈的抖動著,幾乎捏不住車簾,那吊著的,是秦鳳路安撫使兼隴州知州趙遠明!誠王妃喉嚨幹澀的仿佛連氣也吸不進去,他瘋了!
王將軍護著誠王妃,一路進了隴州知州衙門,車子在後院月亮門前停了下來,王將軍下了馬,恭敬的站在旁邊,見誠王妃下了車,拱手稟報道:
“娘娘,皇上這幾日就宿在這一處,下臣已經遣人將娘娘過來的信兒稟報給皇上了,請娘娘先進去歇息。”
“嗯。”
誠王妃沉著臉答應著,王將軍抬頭看了眼滿臉陰沉的誠王妃,單膝跪下行了禮,告退出去了。
小五一邊指揮著眾人搬著車上極少的幾樣東西,一邊警惕的打量著周圍,周婉若下了車,挽著母親的手臂,緊緊挨著母親,膽怯而小心的打量著四周。
誠王妃轉頭四下打量了片刻,輕輕拍了拍周婉若的手,轉過頭,指著月亮門外的幾間空房子,安然的吩咐道:
“小五,你們幾個,往後就住在這一處,守著這月亮門,既有女眷,就得有個內外之別。”
小五忙長揖答應著,誠王妃轉過身,指著筆直的站在月亮門前的四名護衛吩咐道:
“從今天起,這一處,就由小五他們幾個守著,你們幾個,兩個守著那邊偏門,兩個去守著影壁兩旁。”
四名護衛相互看了看,略遲疑了下,到底不敢違了誠王妃的令,抱拳答應著,依誠王妃的吩咐,兩兩守了過去。
誠王妃暗暗舒了口氣,拉著周婉若,跨進月亮門,徑直往內院進去了,金翎和羽箭帶著眾婆子,緊跟其後,一路進了內院。
誠王妃呆直的端坐在正屋榻上,端著杯子,出神的喝著涼透了的茶水,羽箭守在旁邊,擔憂的看著誠王妃,卻不敢出聲。金翎帶著眾婆子給周婉若收拾著住處,這院子本來就極小,原本也就收拾出了正屋和東廂房,想是誠王和周世新的住處。
仿佛過了沒多大會兒,天色就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幾個婆子翻了幾隻燈籠出來,用白紙胡亂糊了,掛到了院子裏,清冷的月光下,裹著白棉紙的紅燈籠更加暗淡,被風衝動著,散發著幽幽的仿佛鬼火般的光影。
外麵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誠王妃一下醒過神來,機靈靈打了個寒噤,急忙下了榻,大步奔了出去。周婉若臉色慘白,想跟著母親出去,卻又挪不動腳步,忙求援的看著羽箭,羽箭已經奔出去兩步,急忙又折回來,扶著周婉若,一邊急急的往外走,一邊低聲囑咐道:
“姑娘別怕,有王妃呢,千萬別怕。”
周婉若咽了口口水,腳步趔趄的被羽箭拖著往外走著,想說話,卻說不出來。
外麵,誠王帶著周世新,大步進了院子,迎著誠王妃,哈哈大笑著彎腰扶起已經跪倒在地的誠王妃,
“起來起來,我都聽說了,你這一路上辛苦,辛苦了!走,咱們進屋說話。”
誠王一邊說著,一邊越過誠王妃,越過周婉若,徑直往正屋走去,周世新緊跟在後,左右尋找著,誠王妃帶著絲笑意,低低的解釋道:
“你母親身子弱,再說,京城府裏總要有人,你放心,你母親好好的呢。”
周世新警惕的盯著誠王妃,又轉頭看著躲在母親身後的周婉若,到底不敢太失禮,勉強長揖見了禮,讓著誠王妃和周婉若進了正屋。
廚房上了飯菜,誠王心情極好的大聲吩咐道:
“拿酒來!今天朕一家團聚,這是吉兆!朕要好好喝幾杯!”
誠王妃從眼底湧出歡喜來,急忙站起來,親自看著人抬了幾壇好酒進來,又親自斟到了誠王麵前的杯子裏,笑著建議道:
“今天也算是小團圓,要不,讓世新陪皇上喝幾杯吧。”
“好好!婉若也過來,今天不講規矩,都坐,陪朕喝幾杯。”
周世新滿臉笑容、脆聲答應著,坐到了誠王右手邊,周婉若滿眼恐懼的看著父親,往後畏縮了去,誠王妃忙放下手裏的杯子,上前攬著周婉若,一邊憐惜的撫著她,一邊笑著解釋道:
“皇上不知道,來的路上,婉若大病了一場,路上趕的緊,到現在也沒能好好養養,皇上看,這臉色,還是青白的嚇人,大夫說,得好好的靜養幾個月才行,要不,讓她先下去歇著吧?”
誠王隨意的揮著手,
“去吧去吧,一點也不象朕的公主!”
周婉若舒了口氣,腳底虛軟的扶著金翎的手,轉進西廂歇著去了。
誠王妃又忙著吩咐廚房添了隻羊肉鍋子,又添了幾樣誠王喜吃的菜,一壺壺斟了酒上去。
誠王連喝了幾壺,心情越來越愉快,轉頭看著忙碌的誠王妃,笑著說道:
“朕這一路,勢如破竹!”
“父親用兵如神,這天下哪有人能擋?”
周世新忙奉承道,誠王哈哈笑著,放下杯子,抬手拉著誠王妃坐下來,笑著說道:
“讓奴才們侍候就行,你坐下,朕有事要和你商量。”
第三四零章 暴亡
王妃溫順的微笑著坐下,又給誠王斟了杯酒,誠王喝了杯中酒,長舒了一口氣,
“前兩年先皇調了北三路不少兵馬去南邊,如今朕手裏的兵馬不足,雖說已經讓人去北邊幾個大部族借兵了,可一來,還不知道能借來多少,二來,就是有,也不能借的太多,以免客大欺主,朕想著,不如你明天就啟程,去趟西京路,找到舅舅,到極北部族借調些人馬過來,極北部族雖說人不多,可勝在個個都能以一當十,又是自己人,能借來個萬把人,朕就萬事不懼了。”
誠王妃忙點頭答應著,
“皇上放心,妾明天一早就動身。”
誠王妃眉宇飛揚,喜不自勝,
“好好好!到底是朕是皇後,真到了緊要關口,還是得咱們夫妻並肩同心!”
周世新目光陰陰的瞄了眼誠王妃,取了酒壺,殷勤小意的給誠王斟著酒,誠王喝了酒,仿佛想起什麽來,熏熏然的看著誠王妃問道:
“世遠沒事吧?”
“沒事,妾已經讓人護著他趕過來了。”
誠王妃安穩的答道,誠王‘嗯’了一聲,轉頭看著已經起身站到自己身邊,小意的斟酒布菜的周世新,遲疑了下,轉頭看著誠王妃接著問道:
“徐氏沒跟著過來?”
“徐氏身子弱,妾這趟趕的急,來的時候,一來不知道能不能逃得出來,二來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皇上,再說,京城王府裏也離不得人,妾和徐氏商量了,就讓她留在京城,妾帶著婉若先走一步,皇上放心,妾剛才進城時,已經打發人回去送信了,這就接徐氏過來。”
誠王滿意的點了點頭,周世新舒了口氣,身子也放鬆下來,酒斟的更殷勤了。
誠王妃站起來,掀簾出來,吩咐婆子撤了冷掉的菜,重又上了一遍熱菜,又命金翎再溫壺酒來,招手叫了羽箭過來,羽箭直直的看著誠王妃,誠王妃笑著吩咐道:
“你去趟前院,小五他們幾個這一路上極是辛苦,你親自給他們送些酒菜過去,再吩咐下去,明天一早我就得啟程去趟西京路,事不宜遲,讓他們趕緊準備準備,還有,姑娘路上累著了,我記的咱們帶的藥,象是放在了小五隨身的那個荷包裏,讓他拿些給你,等會給姑娘送過去。”
誠王妃嘮叨著細細的囑咐著,羽箭仔細聽著,麵色凝重的曲膝答應著,轉身去了廚房,帶著幾個婆子,提著酒菜,往前院去了。
不大會兒,羽箭回來,輕手輕腳的進到正屋,誠王妃給誠王布好了菜,掃了眼羽箭問道:
“都吩咐好了?”
“回王妃話,都吩咐下去了,姑娘的藥也取來了,剛讓孫嬤嬤給姑娘送過去了。”
誠王妃‘嗯’了一聲,搖了搖手裏半空的酒壺,隨手遞給了羽箭,轉頭看著已經有了七八成醉意的誠王,笑著勸道:
“皇上今天喝的可不少,妾再讓人熱一壺酒,喝好了,妾就侍候著爺進去歇息吧,這酒也不能太多了。”
誠王打了個酒嗝,舌頭有些生硬的答應著,
“好,世新也辛苦了,下去歇著吧。”
周世新忙站起來,長揖告了退,扶著個婆子,腳步有些浮飄的回去東廂房歇著去了。
羽箭雙手捧著酒壺上前,極小心的遞給了誠王妃,誠王妃接過酒壺,閉了眼睛頓了頓,轉過身,將酒斟在了誠王的杯子裏,誠王又連喝了兩杯,揮著手,屏退著眾人,舌頭打著結吩咐道:
“都下去,下去,讓王妃侍候著,就行。”羽箭滿眼擔憂的看著誠王妃,誠王妃瞄了羽箭一眼,誠王已經伸出手,拉著誠王妃往自己懷裏來,
“來,愛妃,朕想你了。”
誠王妃不動聲色的掙脫了誠王的手,轉到誠王身邊,用力扶著他站起來,溫和的建議道:
“皇上累了一天了,妾侍候皇上進去歇著吧。”
誠王神思渙散,眼神也越來越恍惚,看著燈影下溫婉的人麵,用力甩了甩頭,腳步踉蹌了兩下,抬手托著誠王妃的下巴,吃吃笑著,****的低聲說道:
“心肝,上回那花樣,爺沒玩痛快,今晚上再侍候爺一回。”
誠王妃咬著嘴唇,也不答話,隻扶著誠王,半推半拖著他往內室進去,推著誠王倒到床上,誠王妃舒了口氣,彎下腰,用力抬著誠王兩條腿,放到床上,給他脫了靴子,推著他躺好,往後退了半步,滿眼警惕的看著不停的喃喃的自說自笑著的誠王,片刻功夫,誠王就暈睡了過去同,誠王妃盯著暈睡的誠王,直過了小半刻鍾,才鬆了口氣,轉身走到門口,將簾子掀起條縫,招手叫了金翎進來。
金翎和一個強壯婆子閃身進了內室,膽怯的緊盯著床上的誠王,誠王妃抬手示意著兩人,金
翎鬆了口氣,貼到誠王妃身邊,低低的稟報道:
“都下了藥,已經倒了,羽箭帶人守著內院,小五守著外院。”
誠王妃舒了口氣,轉頭看著仿佛死了一般沉睡在床上的誠王,耷拉著肩膀,低著頭站了半晌,才麵色平靜的轉身走到旁邊衣架上,挑了條長長的絲絛,在手裏拉了拉,走到床前,低頭看著麵帶笑意沉睡著的誠王,眼淚紛落而下,回身招了招手,金翎和那婆子趟到床前,低著頭,一人按腿,一人按著兩隻胳膊,虛虛按住,抬頭看著誠王妃。
誠王妃深吸了口氣,突然將手裏的絲絛飛快的纏在誠王頸間,咬著牙用力收緊,金翎和婆子幾乎同時,用力按緊了誠王的四肢,誠王兩隻眼睛睜得眼珠幾乎要掉出來,大張著嘴,渾身抖得如同篩糠般,不大會兒,麵色紫漲,舌頭就吐了出來。
誠王妃扭著頭,一眼也不看誠王,隻用力收著絲絛,金翎和婆子按了一刻鍾,手下誠王的身子已經由硬直而鬆癱下來,金翎輕輕鬆了手,往前挪了兩步,鼓起勇氣,將手指放到誠王口鼻處,試了半晌,才長長的吐了口氣,伸手接過誠王妃手裏的絲絛,低低的說道:
“王妃,爺已經走了。”
誠王妃失神的鬆了手,站起來,呆呆的看著麵容猙獰的誠王,金翎示意著婆子,婆子上前,抱了床被子,將誠王連頭帶腳裹了起來。
誠王妃接過金翎遞過的帕子,拭幹淨臉上的眼淚,仰著頭,閉著眼睛平息了片刻,從容的吩咐道:
“把周世新綁了,去叫小五進來。”
金翎答應著,急忙出了屋,誠王妃轉過頭,仿佛想再看一眼床上的誠王,卻又硬生生的將頭轉了回去,大步出了屋,婆子低低的歎息了一聲,取了個小杌子出來,坐在門口,守著屋,守著誠王。
小五帶著個中年人,急步進了院子,誠王妃迎出來,指著裏間,淡淡的說道:
“王爺得了急症,一時救治不及,已經走了。”
小五頓住腳步,往後退了半步,看著誠王妃,突然跪倒在地,重重的磕了幾個頭,中年男子也跟著跪倒在地磕著頭,磕完了頭,不等王妃吩咐,小五已經利落的站了起來,看著誠王妃低聲問道:
“這大軍中,有沒有肯聽王妃吩咐,又能製住大軍的人?”
誠王妃點了點頭,
“這城裏,是王將軍統總,你和羽箭一起,去請他過來,就說爺有事吩咐他。”
小五點頭答應了,和羽箭一起,急步出了院子,要了馬,往王將軍住處趕去。半夜時分,隴州城南門悄悄開了條縫,一個渾身黑衣,黑布包麵的男子,拿著誠王金令, 出了城,伏在馬上,往對麵程恪軍營方向疾馳而去。
誠王起兵不到一個月,就暴病死於營中,誠王妃引著眾將伏法認罪,周世新卻趁亂逃出,在幾十個親衛的護衛下,一路往北邊逃去。
程恪一麵遣人護送誠王妃一行和誠王的屍首回去京城,一麵清理著北三路軍中諸人,還沒來得及收編好北三路兵馬,北方部族就借著誠王的邀請,趁著北三路空虛,一路長驅直下,燒殺劫掠了過來,永興軍路和河東路北邊的百姓,跟在秦鳳路無數淒惶的難民之後,也往南邊倉惶逃了過去,往皇城方向尋求活命之路。
程恪匆匆將北三路軍編入各地軍中,指揮著大軍,揮師北上,日夜急行軍,去迎擊北方部族。
京城往北,難民扶老拖幼,絡繹不絕,在這初春的寒冷饑荒中,往京城方向倉惶奔逃著。
李小暖靠在靠枕上,一邊留神著旁邊吱吱呀呀不停和程絮儀說著話的阿笨,一邊翻著手裏的邸抄。
皇太後的冊封和皇上登基大典都從簡,後宮皇後皇妃的冊封,幹脆就沒了儀式。
唉,也是,如今正是青黃不接之際,就是平常年景,這個時候,窮些的人家也要半飽度日,如今整個北三路的百姓幾乎都成了難民,一路逃難過來,連討飯,也討不到了,這些百姓,隻好皇上來救濟去,這又要興兵、又要救濟如此眾多的難民,國庫本就不寬裕,也是該萬事從簡。
第三四一章 歸家
李小暖放下手裏的邸抄,轉頭看著正玩得開心不已的兩人,阿笨揮著手裏的木劍,跟著程絮儀念著‘父……啵’,程絮儀拿著隻布偶,一邊找著阿笨的劍,裝著打來打去,一邊笑的簡直說不出話來,
“小阿笨,是父之過,養不教,父之過。”
程絮儀極其耐心的念著,阿笨突然丟了手裏的木劍,轉身爬到李小暖懷裏,仰頭看著她,委屈的嘟著嘴叫道:
“父……渴!”
蟬翼急忙轉身示意著奶娘,李小暖擺了擺手,抱著阿笨,親了親,
“阿笨是不是想父親了?”
阿笨急忙一上一下重重的點著頭,嘴巴扁了扁,一幅要哭出來的樣子,李小暖忙摟緊了阿笨,輕輕撫著阿笨的後背,溫和的安慰著他,
“父親去打壞人去了,父親也想阿笨啊,父親昨天還給我們阿笨寫信呢,小阿笨要是想父親了,咱們就給父親寫封信好不好?”
“好。”
阿笨高興的拖著長音答應著,程絮儀忙跳下榻,一邊笑一邊幫著蟬翼擺好紙筆,李小暖抱著阿笨,貼到他耳邊,低聲交待道:
“不準叫父親名字,聽到沒有?”
阿笨伸手摟住李小暖的脖子,連親了幾下,討好的說道:
“笨乖。”
李小暖被他親的倒不忍再多責備,抱著他挪了挪,靠到榻幾前,取筆濡了墨,小心的塞到了阿笨手裏,程絮儀跪坐在旁邊,伸手按緊了幾上的宣紙。
阿笨抓著筆,極其認真的在紙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圈,畫到一半,筆軟軟的亂劃開去,翹了隻尾巴出來,阿笨欣賞了下,接著東一筆西一筆,畫得紙上橫七豎八的一片烏糟,直到筆上蘸的墨用盡,才回身將筆遞給李小暖,長長的舒了口氣,
“笨好!”
李小暖接過筆,遞給蟬翼,伸頭看著阿笨畫的亂七八糟圖,一邊笑一邊誇獎道:
“阿笨這信畫得真好,父親看了肯定高興,咱們讓人給父親送去好不好?”
說著,折著宣紙,阿笨伸著手,興奮的幫李小暖胡亂按著,兩人折好,李小暖將‘信’遞給蟬翼吩咐道:
“先收好,等會兒和家信一起讓人送出去。”
“嫂子真要把阿笨這信給哥哥送過去?”
程絮儀驚訝的問道,李小暖笑著點了點頭,
“這是阿笨寫給他父親的信,自然要送過去。”
阿笨聽懂了話,看著程絮儀不高興了,
“不不壞!”
蟬翼失聲笑起來,
“三小姐又忘了不是,可不能這麽說阿笨少爺不喜歡聽的話,小少爺早就聽得懂好壞話了!”
程絮儀忙笑著跟阿笨認著錯,
“是姑姑說錯話了。”
門外,婆子稟報著,老太妃和王妃從宮裏回來了,李小暖忙下了榻,打發了程絮儀回去,穿了衣服,帶著阿笨迎了出去。
老太妃臉上帶著絲倦意,換了衣服,抱著阿笨開心的說笑了一會兒,轉頭看著王妃吩咐道:
“你先回去歇著吧,我和小暖說說話。”
王妃看著阿笨,依依不舍的站起來,李小暖瞄了眼滿臉倦意的老太妃,笑著建議道:
“老祖宗既有話要交待,倒是把阿笨先送回去的好,他如今可學會傳話了。”
老太妃摟著阿笨,笑著誇讚道:
“我家阿笨就是聰明,這麽大點孩子,沒他聽不懂的話!”
李小暖笑著也不答話,隻上前抱起阿笨放到地上,王妃不等老太妃和李小暖說話,搶著說道:
“我帶阿笨出去玩玩去,來,阿笨,跟祖母到花園裏去玩好不好?”
阿笨興奮的蹦跳著答應著,王妃彎著腰,紮著手,緊張的盯著斜著身子,一路小跑著奔了出去的阿笨,也顧不得告退,急急的跟在後頭奔了出去。
老太妃滿眼笑意的看著兩人出了門,轉過頭,招手叫著李小暖,
“過來坐這裏。”
李小暖示意著白嬤嬤,白嬤嬤帶著屋裏垂手侍立著的丫頭婆子們悄悄退了出去,李小暖側身坐到老太妃身邊,緩緩給她捶著腿,看著老太妃,等她開口說話。老太妃重重歎了口氣,
“阿然是為了北邊難民的事。”
李小暖低聲接道:
“我想著太後這個時候請人喝茶,也就是這事了,老祖宗,這事,倒正正巧,去年夏天,古家大姐姐說是豐年糧食必便宜,倒不如收些進來存著,我就應了她,又拿了些銀子出來,讓她去收,倒真是收了些糧食進來,現就存在古家二姐姐和大姐姐在城外的幾個陪嫁莊子裏,您看,要不,先把這些糧食拿出來?”
老太妃直起上身,伸手拍著李小暖,感慨道:
“我就說,小恪能娶了你,是他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李小暖抿嘴笑著,
“老祖宗這話,可一定要當著小恪的麵再說一遍才好!”
“好好好!不光當著小恪的麵,當著你公公婆婆的麵,也要多說幾遍,好不好?”
老祖宗大笑起來,李小暖一邊笑一邊嗔怪著:
“老祖宗又笑話我了!”
兩人笑了一陣子,李小暖往老太妃身邊挪了挪,低低的說道:
“老祖宗,這施粥的事,我想著,一邊由咱們府出麵,用您和太後的名義各設幾個粥棚,一邊古家大姐姐出麵,用先李老夫人的名義,您看呢?”
老太妃斜睇著李小暖,伸手點著她的額頭,
“你這丫頭,心眼就是多,就這麽著吧。”
李小暖笑著答應著,也不敢多耽誤,陪著老太妃又說了幾句話,就告退出來,命人去請了古雲姍、古雲歡和嚴氏過來,細細商量了一個多時辰,幾個人回去,連夜忙了起來。
第二天淩晨,汝南王府、古府、鄭家就調了府裏大半仆從,趕在頭一批出了城,到城外搭棚、埋鍋,運送糧食,到中午,濃濃的粥飯就煮了出來,京城府衙的衙役們一早也得了府尹的吩咐,跟著出來,鼓著鑼,拿著水火棍,張羅著維持著秩序。
靖北王府的粥棚,隻略晚了一線,也一家家搭起來,煮了濃濃的粥飯,開始施粥,緊跟著,鎮寧侯府、錢家、唐家、敏王府等等人家,當天下午也出城找了地方,搭起了粥棚,第二天,京城各家也都跟著擺出了大大小小的粥棚子,太後和汝南王府老太妃都捐了首飾銀子出來施粥,但凡還施得起的,誰不要來捧個場?這樣紛亂的時候,誰敢不出來捧足場?
沿著北門往兩邊,施粥的棚子隔幾步一個,直擺出一兩裏路,饑餓的人群有了口吃食,心也稍稍安定了下來,尋著背風朝陽的地方,搭起窩棚,隻等著朝廷的大軍傳回喜報,就轉回家鄉去。
三月中,誠王妃帶著誠王和隴州知州趙遠明的屍首,在幾百名程恪派出的兵丁的護衛下,從北門悄悄進了京城。
誠王妃麵容憔悴,形容消瘦,坐在車裏,將簾子掀起條縫,往外探看著。
京城北邊幾裏外,就駐滿了衣衫破爛的男女老幼,架著高高蘆棚的粥棚冒著青煙和熱氣,成了最顯眼的地標和中心,那些低矮的窩棚圍著粥棚散布開,在初春的料峭春寒中,一片倉惶心酸的熱鬧。
誠王妃頭抵著車窗框,默然看著外麵,離車子不遠處,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光著腳,捧著隻缺了個大口子的陶碗,飛快的跑過來,跪撲在地上一堆破絮中臥著的老婆子麵前,滿臉笑容的將碗送到婆子麵前,婆子支起身子,從身邊又拖個瘦弱的看不出男女的孩子,托著碗送到孩子麵前,用手指往孩子嘴裏塞著已經涼了的粥飯。
誠王妃放下車簾,垂著頭靜默了片刻,轉頭看著偎在自己身邊,瘦的眼睛都大了起來的周婉若,低聲說道:
“婉若,母親準備把嫁妝都拿出來,換成銀子施粥,替你父親贖一點點罪孽,往後,你出嫁,出嫁……了,就將就些。”
“我也有些銀子,我也拿出來,母親,我不要,我有母親呢,母親別難過。”
誠王妃抬手撫著周婉若瘦削青黃的臉頰,滿眼哀傷絕望的看著女兒,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止也止不住。
趙遠明的屍首由禮部送至已經白茫茫一片、哭聲震天的趙府,收殮入棺,擺起了靈堂,李小暖陪著老太妃,當天下午就到趙家哭祭了,各家緊跟其後,雖已傍晚,趙府門前卻是車馬如流,燈火通明。
第二天上午,皇上陪著太後,過來祭奠了忠魂,皇上和太後走後,趙家上下更是腳不連地,往來吊唁的人越來越多。
誠王府大門緊閉,隻留了一個偏門供下人出入,寂然的正殿內,架了具黑漆漆的棺木,卻連支白燭也沒有點燃。
正院也是一片漆黑,隻有東廂,亮著豆昏黃的燭光,燭光靜靜的燃著,偶爾猛烈晃動幾下,照得榻上木雕泥塑般的誠王妃仿佛動了起來。
靖北王妃穿著件黑鬥篷,鬥篷帽子裹著臉,跟著羽箭,影子般轉進垂花門,進了屋,羽箭掀起東廂門口的簾子,靖北王妃看著蒼老木然的端坐著的女兒,嘴唇抖動著,半晌才勉強抬起手揮了揮,進了屋,羽箭放下簾子,輕手輕腳的退出屋,靜靜的守在了門口。
第三四二章 傷逝
初升的太陽跳出地麵,由蒼涼而溫暖,陽光灑滿京城各處,誠王府也一樣沐浴在一片金色的溫暖中,周婉若帶著兩個丫頭,沿著花園小徑,腳步稍稍有些匆忙的往正院趕過去,一早去給母親請安,被羽箭攔了回來,她這心裏就惶然著,一刻也安寧不下來,這幾個月壓在心頭的陰霾,就是剛聽說父親暴亡時,散去過片刻,轉眼間就又聚籠在心頭,威壓著自己,母親,一定有什麽事瞞著她,沒跟她說。
周婉若轉進垂花門,正屋門口,站著一群陌生的丫頭婆子,周婉若頓住腳步,疑惑的看向迎出來的羽箭,羽箭麵無表情的低聲解釋道:
“汝南王世子妃來看王妃。”
周婉若愕然半張著嘴,立即反應過來,拎著裙子,急步進了屋。
屋裏,李小暖和王妃對麵坐在榻上,王妃半垂著頭,麵前的幾上放著兩封信,一封裹著明黃麵,那是進上的折子,另外一封裝在信封裏,封口處卻還支開著,李小暖直直的坐著,滿眼悲憫哀傷的看著誠王妃,
程絮儀拘謹的斜坐在李小暖一側,見周婉若進來,急忙站起來迎了過去,周婉若滿腹心事,幾步奔到誠王妃麵前,
“母親?”
誠王妃不等周婉若說完,抬手止住她的話,麵容沉靜中帶著解脫,示意著她和程絮儀,
“坐下吧。”
程絮儀拘謹的斜坐著,周婉若坐在榻沿上,下意識的伸手拉著誠王妃的衣袖,李小暖憐憫的看著她,誠王妃拍了拍周婉若的手,安然的吩咐道:
“我把你托付給了世子妃,往後,你視她如我。”
周婉若恐懼的睜大了眼睛,李小暖移開目光,垂下了頭,這樣的生離死別,是她永遠不想麵對的,不管是別人,還是自己。誠王妃伸手攬過周婉若,輕輕撫著女兒的後背,聲音平緩的交待著:
“我留了封信,仔細交待了你哥哥,你是個懂事的,往後你和你哥哥成親,隻看著人好明理就行,旁的……”
誠王妃頓住話頭,轉頭看著李小暖,神情安寧中帶著絲笑意,
“您就多費心,我這丫頭我倒不擔心,就是世遠,那是個楞頭楞腦的傻子。”
“您放心。”
李小暖低聲答道,誠王妃低頭看著低低的哀哭不已的女兒,不再理會她,取了榻幾一側放著的封泥,仔細封好了那封張著口的信,掂起來看了看,遞給了周婉若,
“皇上已經調了你哥哥去北邊前線效力,過幾天就要回到京城了,把這信給他,把母親的吩咐也說給他聽。”
周婉若接過信,一邊哭一邊點著頭,誠王妃也不看她,轉頭看著李小暖,
“你帶她去住一陣子吧。”
李小暖低低的歎了口氣,起x下了榻,程絮儀看了李小暖一眼,忙上前扶著周婉若,口吃的勸道:
“婉若,我咱們”
周婉若死死拉著母親的手不肯鬆,誠王妃眼神寧靜的看著女兒,溫和的低聲吩咐道:
“去吧,跟世子妃去住一陣子,這院子,也要交還給宗人府,往後,等你哥哥回來,再說吧,不要哭了,記住母親的話。”
李小暖站在榻前,看著哭成淚人兒的周婉若,閉了閉眼睛,轉頭吩咐著羽箭:
“侍候姑娘上車吧。”
羽箭眼淚撲簌簌落著,跪在地上,衝著誠王妃重重的連磕了三個頭,站起來,垂著頭,也不看誠王妃,抱起周婉若,跟在李小暖身後出了門,程絮儀彎腰揀起周婉若的帕子,一路小跑著跟在後麵出了垂花門。
李小暖看著羽箭抱著周婉若上了車,程絮儀好跟在後麵爬到了車上,才扶著蟬翼的手上了車,車子晃動了下,出了誠王府,往汝南王府回去了。
蟬翼倒了杯茶,小心的遞給一臉陰沉的李小暖,李小暖揮了揮手,蟬翼將茶放到一邊,輕輕的歎了口氣,低聲說道:
“少夫人,就沒有別的法子?”
“能有什麽法子?”
李小暖沉默了半晌,傷感異常的說道,
“這個世間的女人,能有什麽法子?誠王,那是謀逆。”
蟬翼小心的看著突然激憤起來的李小暖,李小暖直起身子,半晌,突然長歎了口氣,有氣無力的倒在靠枕上,
“王妃是個奇女子,到底救了兒女的性命前程。”
“她也不用死啊,為什麽一定要死?少夫人不是說,誠王是她殺的麽?她立了功的。”
蟬翼低低的嘟嚷著,李小暖靠在靠枕上,身子軟軟的隨著車子晃動著,一聲接一聲的歎著氣,
“這世間,豈能容得下婦殺夫?不殺,於她是謀逆大罪,殺了,她就是殺夫之婦,也難容於世間,遇人不淑,就是這樣,她死了,才能全節,她的一雙兒女,才能活的好。”
蟬翼眨著眼睛,跟著李小暖歎著氣,
“男人混帳,倒讓女人抵罪!”
李小暖往後靠著,閉上眼睛,沒再說話。
誠王妃看著哭得幾乎暈死過去的女兒被抱著出去,突然抬手捂著不停抽動的臉頰,半晌才勉強自己平靜下來,仰著頭,長長的歎了口氣,叫了金翎進來,往淨房進去了。
金翎帶著人,侍候著誠王妃沐浴洗漱,穿了王妃大禮服,誠王妃緩緩的走到已經收拾的幹幹淨淨的正屋,盤膝端坐在坐榻上,伸手接過哭成淚人的金翎手裏的赤金塊,放到嘴裏,直著脖子生咽了下去。
誠王妃的遺折,是明折,由禮部呈進了宮裏,皇上歎息了半晌,依著誠王妃的意願,明發天下。
幾天後,林懷業陪著周世遠,風塵憔悴的趕回了京城。
誠王府一片頹敗之氣,正殿內,一左一右放著兩具黑漆棺木,周婉若一身重孝,孤零零的跪在右邊的棺木旁,哭的已經沒了眼淚。
程絮儀寸步不離的陪著周婉若,蘭初帶著十幾個汝南王府的丫頭婆子,隨身照顧著,外頭,是靖北王府和林府的管事,帶著兩府的家丁婆子,忙著些不得不忙的事。
誠王府的仆從下人,還安然留在府裏的,也就是跟著誠王妃去過隴州府的幾個丫頭婆子,聚在周婉若身邊侍候著,餘下的,幾乎都涉著謀逆,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闊大的誠王府,除了放著棺木的正殿,其餘各處,都被刑部抄檢過了,用封條封著,那威風八麵、風光無比的誠王府,片刻間,就凋零的仿佛要斷了根。
周世遠在誠王妃靈前跪守了****,隔天一早,旨意就傳到了誠王府,誠王周景誠謀逆,貶為庶人,誠王妃已義絕誠王,以親王妃禮歸葬皇陵,發配周世遠至程恪軍中效力,周世新附逆不悟,通緝天下,周婉若至福音寺,為其母守孝三年。
誠王謀逆大事,就這樣雷聲大雨點小的落了幕,日夜提著心的京城權貴們長長舒了口氣,新朝最大的危機,大家都算是安然熬過了。
歸葬了先皇,信王上了折子,求守先皇陵,周景然立即準了信王的折子,信王妃湯氏端坐在榻上,看著垂手侍立在榻前的側妃錢氏,淡淡的吩咐道:
“明天一早,我和爺就啟程了,這府裏,就托付給你了。”
錢氏轉頭看著麵色青灰,隨意的歪在信王妃對麵的周景信,周景信看著王妃湯氏,滿臉譏笑的說道:
“我要死,你們就拚死攔著,為什麽要攔著?啊?湯相和錢家,都是聰明人家,多少識實務?!你們怕什麽?我死了,你們一個個都能好好的活著,如今我要去守陵,你也要跟著,跟著做什麽?”
錢氏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話來,湯氏垂著眼簾,也不看周景信,隻接著吩咐著錢氏,
“我和爺這一去,也就沒個回來的時候了,幾個孩子,你看著安置吧,我的嫁妝都在這裏了,也交給你收著。”
周景信臉上的譏笑更濃了,錢氏膽怯的掃了眼周景信,看著湯氏低聲說道:
“王妃,還是我陪爺去守陵,您留下來看著府裏,您知道,我是個沒本事的,性子又懦,這府裏,我怕撐不起來,還是我陪爺去,您看著孩子。”
“哼!如今陪著爺,可不是好事,這還要爭?”
湯氏轉頭看了眼周景信,淡淡的說道:
“我同你去守陵,倒不是為了你,大嫂子是為了兩個孩子,我也不過是為了孩子。”
湯氏說著,也不理會臉色鐵青的周景信,轉頭看著錢氏,低聲解釋道:
“這事我仔細想了無數遍,就是想著你是個沒本事,性子弱的,才留你守著府裏,從前我對不住你的地方多……你是個心善的,孩子交給你,我也放心,我和爺去守了陵,皇上對咱們府上,也就沒了心結,你性子又懦也膽小,錢家,連著敏王府,你父親和古家又親近,我和爺走後,你約束著幾個孩子,安穩度日,一個平安是無礙的,咱們如今,不過求個平安。”
湯氏閉了閉眼睛,
“我也想過死,倒幹脆,可我和爺死也死不得,不該死的死了,也是要連累了孩子。”
湯氏聲音哽住了,周景信仰頭倒在靠枕上,睡著了一般閉著眼睛,眼角慢慢滲出滴眼淚來。
第三四三章 新朝
誠王暴卒,誠王妃自殺,周世遠至程恪軍中效力,信王夫婦請了守陵,程恪軍中捷報不斷,這一輪新老交替在悲與歡中落了幕,新皇政令於元徽朝各處暢行無阻,大小官員們打點起十二分的精神,努力著要給新皇留下忠心能吏的第一印象。
三月初,隨著程恪大軍一路往北推進,聚集在京城周邊的無數難民開始在沿途官吏的安排下,陸續返回滿是瘡痍的家鄉,重建家園。
三月底,參加省試的各地舉子擠滿了京城,古狀元的文集成了人手一本的必備書,聽說皇上親筆抄了古狀元顯靈在隴州城牆上的詩,賞給那些大臣們,聽說六部正堂上,掛的也是這首詩······聽說······所有的聽說,都昭示著古狀元的不凡。
汝南王一直緊繃著的心漸漸舒緩下來,四月裏,殿試張了榜,新朝頭一批新鮮的血液迅速補進了六部及各地地方,朝局一天比一天穩固,汝南王找了機會告了病,周景然也不多留,新朝需要新氣象,汝南王的告病,昭示著新皇的某種態度,湯丞相身子骨也不好起來,奏了皇上,調了隨雲先生的學生,做了十來年安撫使的趙仲明進京,接掌戶部,輔助著湯丞相調度軍需,嚴相也上折子告了病,卻被駁了回來,更替也要慢慢的一步步來。
威遠侯林應龍三月裏生了一場病,沒熬過去,離了世,世子林懿德襲了爵,泣血上書,扶著林應龍的棺木,帶著全家回鄉守靈去了,林懿清升了刑部尚書,林懷業進了戶部,林氏族裏,眼看著林家二房****間驟然崛起。
靖北王世子楊遠峰調任北三路巡檢使,鄭季雨升了禮部左侍郎,接旨當天,鄭祭酒將自己關在書房裏仔細想了****,第二天上書皇上乞骸骨,薦了錢繼遠做國子監祭酒,周景然準了鄭祭酒的折子,命他在京致仕養老。
汝南王病休回府,精神著重新張羅起汝南王府第一等的大事:教導聰明絕頂的小阿笨成才。
阿笨已經一歲半了,眼明手快,隻要睜著眼睛,就片刻不閑,老太妃隻盯著他泡藥澡練吐氣,旁的,砸了什麽那都是小事,王妃一來眼睛腿腳都跟不上他,二來,見不得孫子嘴角往下哪怕隻撇上一星半點,不等阿笨哭出來,她自己先心疼的掉眼淚了,就這麽著,阿笨就成了王府第一禍害,唯一能管得了他的,就是李小暖,可偏偏李小暖正裏裏外外忙的片刻不閑,一時也顧不上管教他。
汝南王接了這麽個禍害到手,頭痛了半天,在阿笨咿咿呀呀的‘父之過’中,靈機一動,想起了阿笨那是有先生的!
隔天,汝南王就抱著阿笨,騎著馬往唐府尋隨雲先生上學去了。
唐府後園,涼風徐徐吹著,汝南王和隨雲先生對麵坐著,品著茶,聊著些閑話,看著剛剛睡醒的阿笨轉來轉去的看了一陣子,伸手抓起旁邊幾上的一本古書,攤在小胖腿上,似模似樣的認真看了起來,隨雲先生挑著眉梢,滿臉得意之色,
“這孩子就是得跟著明師才好,你看看,這不過幾天功夫,就這樣喜愛讀書了,才這麽大的孩子,若不是我,若不是我這滿園書香,別處、別家,誰能把弟子教成這樣?”
汝南王‘哼’了一聲,正要說話,隻見阿笨長長的舒了口氣,舉起手裏的古書,清楚的說道:
“看完了,撕了吧!”
說著,已經極麻利連撕了幾頁下來,隨雲先生一聲慘呼,撲過去奪下阿笨手裏的書和撕下來的書頁,心痛萬分的捧在懷裏,點著阿笨,阿笨兩眼汪滿了淚,委屈萬分的撇著嘴,隻等他敢責備一聲,就要放聲大哭起來,隨雲先生眨了幾下眼睛,猛的轉身點著汝南王怒吼起來,
“那混帳小子養的混帳小子!你賠我書!這可是孤本!先賢手書啊!”
汝南王高高揚著眉毛,看看滿臉委屈的孫子,轉頭看著又是心疼又是憤怒的隨雲先生,眨了幾下眼睛,又轉頭看著阿笨,緊繃著臉訓斥道:
“混小子,你可知錯?”
阿笨急忙左右轉著身子,沒看到老祖宗,也沒看到祖母,阿笨忙在榻上爬了兩步,站起來,張著胳膊,滿臉委屈的往阿爺懷裏撲著叫道:
“阿呀,陳呀,師之惰。”
汝南王呆了片刻,一把抱起阿笨,大笑著點著隨雲先生,得意萬分的說道:
“聽到沒有?聽見沒有?教不嚴,師之惰!明明是你這師父沒教好,還好意思怪我的乖孫子?”
隨雲先生一口氣悶在胸口,看看手裏的破書,再看看阿笨,又轉頭看著得意的搖頭晃腦汝南王,悶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五月中,北方各族被盡數趕出了北三路,程恪帶著大軍,一路追擊過去,他要一鼓作氣,打散了北邊各部的元氣,打得他們幾年內都沒有實力擾邊,北三路經此大難,須得有幾年太平日子,以休養生息。
京城周圍的難民在沿途官府的資助下,陸續返回了家鄉,城外的粥棚一天比一天少,最後一個粥棚拆掉後,禮部會同戶部,計算匯總著各家各戶各個粥棚施粥的糧食銀兩數,呈進了宮裏。
施銀最多的,是誠王妃,施糧最多的,是古雲姍,周景然慢慢翻著看到最後,傷感的歎了口氣,誠王妃的銀子裏,除了她的嫁妝,還有靖北王妃的嫁妝,這是為誠王贖罪,更是為兒女積福,古雲姍的背後,是李小暖,隻有她,才能有這麽多的銀子,才能有這個眼光見識,趕在去年豐年收糧存糧,存下了這麽多的糧食,兩浙路商人肯將手裏的糧食平糶給官府,也是因了她,周景然站起來,走到窗前,背著手看著窗外滿池早綻的粉荷白蓮,好象就是從那一年起,他就愛上了這荷花蓮葉,那荷花,亭亭玉立,風姿綽約,有她的形,卻沒有那份靈動。
他知道她的用意,更不忍違了她的心意。
表彰的旨意很快自宮中傳下,古雲姍大義為民,幾傾其所有救助百姓,可作民婦之表率,封一品寧國夫人。
隔幾天,太後去福音寺還願祈福,特意叫了周婉若進去,陪著上了香,細細說了半天話,又命她陪著吃了頓素齋。
從春節以來就大門緊閉的金家,因為古雲姍的封詔而顯得更加沉悶,金老太爺病骨支離的躺在床上,閉著眼睛,聽小孫子清晰緩慢的念著邸抄,慢慢歎了口氣,睜開眼睛,看著垂手侍立在床前的兒子,聲緩氣短、念叨般說道:
“金家······等了兩三代的機遇,就這麽毀了,毀了······古家二女婿,那個鄭季雨,升了禮部左侍郎,你聽到了?”
金老爺低垂著頭,大氣不敢出,
“鄭祭酒是個聰明人,有大智慧······激流勇退,為兒孫讓路······”
金老太爺失神般念叨著,
“是個聰明人······要讓路······當斷則斷!”
金老太爺眯著眼睛,望著屋頂,半晌,猛的轉頭看著金老爺,冷冷的問道:
“鄭祭酒能為兒孫讓路,你可做的到?”
金老爺忙跪倒在地,啞著嗓子答道:
“父親吩咐就是,兒子就死了也甘心!”
“不用你死,我死了,金家,全部基業,家主之位,就交給墨兒!”
金老爺愕然看著父親,金老太爺看著二孫子金誌慶,緩緩的說道:
“古家惱著金家,汝南王世子妃······”
金老太爺驟然感慨萬分,
“李家!李家女子!拔盡江南地氣!先李老夫人,令人敬仰,世子妃······李氏小暖,青出於藍!生生把個死人翻成了神!把古家翻成了元徽朝一代名門!她惱著金家,金家這幾十年,就沒有出頭之日!”
金老太爺用力過猛,引出一陣劇烈的咳嗽,金老爺忙膝行上前,撫著父親胸前,金老太爺喘過口氣來,看著兒子和二孫子,歎著氣交待道:
“置於死地而後生,金家一脈,全在墨兒和玉書身上,還有硯兒,女子亦不可小視,看看李家這兩名奇女子!我死後,你帶著全家返鄉守靈,就老死鄉間吧,誌揚,讓他剃度出家,替我守一輩子墳地去!小妾庶子,不要記入金家族譜,讓人帶到南邊交給你弟弟,帶著出海,不要再回來了。”
金老爺哽咽著,流著眼淚不停的磕著頭,金老太爺狠狠的瞪著他,
“你聽好,老子的話,你再敢違了半分,我做鬼也饒不了你!你那媳婦,再敢妄為,老子一根繩子勒死了她!”
金老太爺喘息著,半晌才透出口氣來。
半個月後,金老太爺病死,臨死前由禮部轉了遺折,要兒子為自己守靈十年,要長孫金誌揚為自己剃度守墳。周景然愕然之後,笑了一陣子,又感慨萬分,在折後批了個朱紅的‘準’字。
第三四四章 正名
錢繼遠做了國子監祭酒的頭一件事,就是明折上書皇上,要為古誌恒正名,折子後,附了自己為古誌恒寫的小傳,洋洋灑灑上萬字,自許為平生第一得意之作,周景然將折子發給了嚴相、湯相和六部,卻未置可否。
這折子和小傳,翻抄到了邸抄上,刊行到各路,短暫的幾天沉默過後,請求正名,甚至表說古狀元顯靈的折子,雪片般飛進皇城,周景然應天順時,下了詔書:‘······先皇甚敬之,曾屢遣內侍私祭······’追贈太師,諡號‘文正’,責禮部四時祭祀,允隴州、越州建祠以祀之。
直到年底,程恪才帶著親衛,風塵仆仆的自北三路返回,周景然由千月等人護衛著,悄悄出城,迎出了幾十裏外,禮部卻沒有什麽得勝慶賀大典之類,皇家骨肉相殘,以致百姓離苦,是沒什麽好慶賀的。
李小暖帶著阿笨,早早等在了二門外,程恪在府門口下了馬,疾步衝進大門,迎著李小暖,滿臉燦爛笑容,阿笨在李小暖懷裏扭著頭,好奇的看著程恪,見他一路衝過來,忙伸出兩隻胖手擋在前麵,
“阿不!”
李小暖笑著拍著阿笨的手,
“那是你父親,不認得了?”
程恪伸手從李小暖懷裏接過阿笨,
“這麽重了?!你哪裏抱得動,往後別抱他了。”
阿笨伸手揪著程恪的耳朵,一邊用力往外扯著,一邊惱怒的大叫:
“負壞!不要負!”
“臭小子,鬆手!”
程恪忙將阿笨往外舉著,李小暖笑著拍著阿笨的手,
“母親抱不動你,要是不讓父親抱,那就自己走回去!”
阿笨委屈的嘟著嘴,掂量了片刻,乖乖的窩在了程恪懷裏,程恪一隻手抱著他,空出一隻手來牽著李小暖,一路低聲說著話,往瑞紫堂過去了。
酉末時分,奶娘抱了睡著的阿笨回去,程恪長舒了一口氣,
“這臭小子天天都這麽纏人?”
“平時哪裏搶得到,今天不過是你回來了,老祖宗、父親和母親讓他多跟你親近親近罷了,平時,一早上老祖宗要帶他練吐納,午飯母親一定要看著,吃了飯父親要帶他去先生府上念書,晚上回來,隔天要······”
程恪心不在焉的聽著,伸手攬過李小暖,一邊低頭親吻下去,一邊含糊著說道:
“這樣好······小暖,我想你,一閉上眼睛就夢到你,你想我沒有?”
屋角暈黃的燈光籠著滿屋的溫暖和****的氣息,李小暖****的上身泛著層密密的汗珠,伏在程恪胸前,聲音綿軟含糊的仿佛汪著水,
“我累壞了,明早要起不來了。”
“嗯,明天我替你告病,小暖,讓我看看你,就看看······”
······
第二天,李小暖勉強爬起來時,已經是辰正過後了,程恪神清氣爽的靠在床頭,伸手攬過她,輕輕笑著,有些底氣不足的低聲說道:
“小暖,昨天······見到你,我就忘了,那個,皇上說,今天中午讓咱們進宮去,算是他的私宴······”
李小暖急忙支起身子,轉頭看向沙漏,程恪透過李小暖散開的****,滿眼迷戀的往裏探看著,手也跟著探了進去,
“小暖,你這裏,越來越好了!”
李小暖忙拉著衣服,拍著程恪的手,
“什麽時辰了?你······”
“早呢,還早,小暖,讓我看看,就看看······你別動,你歇著,讓我······就進去一會兒······”
蟬翼帶著小丫頭,遠遠守在正屋門口,看著太陽一點點升高,昨天爺吩咐過,沒聽到召喚,誰也不準進去,這會兒,都日上三杆了。
程恪和李小暖起來,沐浴洗漱,略吃了點東西,程恪換了件銀藍底緙絲長衫,看著李小暖換了條銀藍素綢十幅裙,一件銀藍底繡粉紅芙蓉齊腰短襖,滿意的點了點頭,蟬翼取了兩件銀藍緙絲麵紫貂鬥篷,侍候兩人穿了,程恪輕輕攬著李小暖,出了院門,在二門裏上了車,往宮裏去了。
內侍引著兩人,一路往後花園進去。
玉液池旁的暖閣裏,周景然穿著件銀白翻毛長衫,揮著隻釣杆,正在戳來戳去的釣魚。
程恪牽著李小暖,跟著內侍進到暖閣內,就要跪倒磕頭請安,周景然扔了釣杆,不耐煩的揮著手,
“不要跪了,快起來,跟你說了是家宴,還跪來跪去的,你也不嫌煩!”
程恪也不理他,顧自拉著李小暖行了磕拜禮,站起來,又長揖到底,笑著說道:
“皇上的家宴也是國禮,馬糊不得!”
周景然臉色沉了沉,轉頭看著李小暖,
“妹妹別跟他學著!”
李小暖謹慎的看著周景然,心念微動,笑著答道:
“嗯,我聽四哥的。”
周景然大笑起來,點著程恪,
“我就說,你跟小暖比,差得遠呢,到底是個俗人!”
周景然笑著讓著兩人坐了,內侍送了各式新鮮菜肉,又放了隻紅銅鍋子上來,周景然指著鍋子,
“魚羊鍋,還有鹿肉,這是膠菜,小暖說過,這火鍋,少不得膠菜。”
李小暖含著微笑站起來,
“四哥,要說吃這鍋子,我最有心得,還是我來侍候,這哪個先放,哪個後放,可也是有講究的。”
周景然挑著眉梢,
“這有這講究,上回倒沒注意這個。”
李小暖站起來,從內侍手裏接過酒壺聞了聞,笑著吩咐道:
“有上好的黃酒取些來,再切些薑絲,要多多的,取一兩冰糖,再取把大些的銀酒壺來,就放在那邊紅泥小爐上,現煮現喝才好。”
內侍瞄了周景然一眼,急忙退下去,片刻功夫,李小暖要的東西就都端了上來,李小暖看著人煮了壺熱黃酒,親自執壺給兩人斟了大半杯,周景然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舒服的吐了口氣,
“嗯,黃酒這麽喝,果然大不一樣!”
李小暖站在桌邊,一邊斟著酒,一邊侍候著涮著火鍋,周景然喝了兩杯酒,示意著內侍,
“學會了沒有?”
李小暖笑著將酒壺和涮火鍋的長筷遞給旁邊的內侍,坐了下來,周景然也不讓李小暖喝酒,隻和程恪一杯杯喝著熱熱的黃酒,說著些朝裏朝外的閑話,李小暖安靜的聽著,也不多話,看著兩人喝得微熏,讓人取了三碗碧粳米飯過來,
“四哥天天辛苦勞累,這一日三餐,飯一定要吃些,米穀最是養人不過。”
“小暖還掂記著四哥辛苦勞累?”
“嗯,四哥做的可是天下最累最苦的活,飯要吃好。”
李小暖仿佛不經意的答道,周景然呆怔了片刻,伸手接過碧粳飯,程恪瞄著周景然,輕輕咳了起來,周景然轉頭看著滿臉苦惱的程恪,突然心情大好起來。
內侍撤了火鍋,奉了茶上來,周景然笑眯眯的看著程恪,
“聽說先生看到阿笨就頭痛?”
程恪呆了下,轉頭看著李小暖,李小暖皺著眉頭,掂量著答道:
“也不是大事,就是阿笨愛撕書。”
周景然瞪著眼睛,一口茶嗆了進去,半晌才大笑著說道:
“真不是大事,就是撕書······也就是撕書!”
“四哥不要笑,兩歲不到的孩子,能懂什麽?別說書,就是銀票子,照樣說撕就撕,他眼裏,都不過是拿來玩的東西罷了,那張紙,是古書,是銀票,還是什麽了不得的東西,都是大人眼裏看到的,小孩子可看不到這些,倒真算不得什麽大事,四哥那幾位皇子公主,隻怕也一樣呢。”
周景然漸漸斂了笑容,揮手屏退了暖閣內侍候的內侍,看著李小暖,慢吞吞的說道:
“你四哥的皇子公主,個個超凡脫俗,不會說話就知道孝敬你四哥,不會走路就知道心懷天下。”
李小暖聽著周景然話語裏的冷意,沉默了半晌,才低低的說道:
“皇上也是從皇子過來的,四哥也知道,皇子,畢竟和百姓家不一樣。”
周景然抬手止住正要說話的程恪,直直的看著李小暖,
“小暖,四哥知道你與這世人不同,你說,皇家,真就沒有父子親情?”
李小暖看著周景然,沉默了片刻,低低的問道:
“四哥說呢?”
周景然緩緩靠到椅背上,茫然看著窗外清冷的湖麵,暖閣裏靜默的讓人心慌。半晌,周景然才轉過頭,滿臉苦澀的看著李小暖,
“你看的明白,無論如何也不會嫁入皇家?”
“嗯。”
程恪眼底閃過絲明了,垂下了眼皮,李小暖滿眼小心的看著周景然,低低的嘟嚷道:
“有四哥這棵大樹,日子好過,阿笨也不用多出息,不學壞就好,就是別讓小恪再出去了,要不,讓我跟著一起去。”
周景然眼睛慢慢睜大,點著李小暖,
“你!”
‘你’了半晌,也沒說出話來,隻撫著額頭往後倒去。
第三四五章 更替
三人喝著茶,說了半天的話,周景然又陪著兩人去萬壽宮給程太後請安,萬壽宮是太後的居處,程太後雖說並不願意搬離蘊翠宮,卻也沒多說半句,禮法規矩,於她,更要守好。
萬壽宮裏正熱鬧著,貴妃孫氏、戴氏、淑妃張氏,新納的幾位嬪,帶著兩個皇子一位皇女,都在萬壽宮裏承歡湊趣盡著孝心。
隨著內侍的通傳,正熱熱鬧鬧說笑著的殿內一下子鴉雀無聲,連剛滿周歲的二皇子周世靜也小心的伏在奶娘懷裏,安靜的一聲不敢發。
李小暖心底傷感的感歎起來,到底是帝王之家,隻有禮法規矩,程恪在殿門口頓住腳步,垂著頭,就要往後退去,這滿殿的妃嬪,他跟進去,似乎並不合適,周景然轉過身,一把拉住程恪,漫不經心的說道:
“你也越來越迂腐了!”
程太後從正中榻上直起身子,招手叫著程恪和李小暖,
“過來這邊,我正要有事要問你呢。”
程恪連聲答應著,滿臉笑容的跟在周景然身後,往殿內進去,孫貴妃、戴貴妃在前,引著眾人曲膝給周景然見了禮,程恪和李小暖垂手讓到旁邊,等眾人見好了禮,才上前幾步,給程太後磕頭見禮。
周景然坐到榻前的扶手椅上,看著兩人磕頭請安,程恪磕了頭,起身退到周景然身後,垂手立著,李小暖含著溫婉恭敬的笑意,退後幾步,恭恭敬敬的給孫貴妃、戴貴妃和張淑妃曲膝見了禮,孫氏和戴氏瞄著程太後,親熱的扶起李小暖,張淑妃瞄著戴氏,也跟著親熱客氣的讓著李小暖,孫氏親親熱熱的上前拉著李小暖的手,將她引見給幾位新晉位的嬪妃。
周景然和程太後說著話,仿佛根本沒看到旁邊熱鬧的見禮和引見,程太後看著正將李小暖引見給幾位新進嬪妃的孫氏,暗暗歎了口氣,兒子這後宮,竟沒個真正識大體的,汝南王世子妃,未來的汝南王妃,應酬結交宮裏的妃嬪做什麽?程太後微微直起身子,招手叫著李小暖,
“你過來,坐這裏,有件事,我正要找你問問。”
李小暖忙轉到榻前,側著身子坐到榻沿上,滿眼不安和惶惑的看著程太後,程太後失聲笑了起來,指著李小暖,轉頭看著周景然說道:
“你看看她這樣子,我還沒說話呢!”
周景然看了李小暖一眼,笑著答著太後的話,
“阿笨又胡鬧了?”
“那倒不是,前兒你讓人送的那對金絲雀,我想著是南邊的東西,母親必定喜歡,就讓人送到瑞紫堂孝敬給母親了,昨天一早母親就打發人來,說要再討一對那樣的雀,可巧那金絲雀就那一對,我不過想問問小暖,換一對旁的鳥雀可成?你倒說說,換什麽樣的雀兒母親能喜歡?”
程太後說著,轉頭看著周景然解釋道:
“母親的脾氣喜好,就數小暖最知道不過。“
李小暖抬手按了按眉間,心虛的看著程太後,低聲說道:
“太後······不用費心,不用······糟蹋了那些雀兒,昨天我已經讓人捉了對麻雀送過去了。”
程太後驚愕過後,慢慢挑起眉梢看著李小暖,
“又是阿笨?這回又胡鬧什麽了?難不成把那對金絲雀給吃了?”
“嗯,燉了湯了。”
周景然剛接過內侍奉上的茶喝了一口,沒來及咽,一下子噴了出來,內侍忙上前接過杯子,周景然從內侍手裏拿過帕子拭了拭手,笑的臉都紅漲了起來,轉頭點著程恪,
“我一向看你是個粗人,如今再看起來,你倒是個極雅的。”
程恪一臉苦惱的的看著周景然,程太後抬手揉著額頭,一時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孫貴妃小心的打量著眾人,陪著上前湊趣道:
“聽說阿笨還喜歡撕書,這可真叫焚琴煮鶴了。”
周景然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下,漸漸斂了笑容,轉頭看著孫貴妃,突兀的問道:
“皇後今天好些沒有?什麽時候診的脈?調了方子沒有?用的還是上次的方子?”
孫貴妃呆了下,張口結舌的怔在了那裏,她已經十來天沒去過皇後宮裏請安了,程太後目光深深的看著周景然,直起身子,看著孫貴妃吩咐道:
“皇後病著,你和戴氏既主持著後宮,就該多關心些,脈案藥方,都要多用些心才是,若是皇後精神不濟,倒也不用天天過去請安,免的擾了她靜養,可大禮不可廢,隔個三天五天,也要過去問個安,好了,這會兒時候還早,你們幾個就過去皇後宮裏請個安去吧。”
孫貴妃臉色蒼白,退到戴貴妃旁邊,引著眾人,曲膝告退出去了。
李小暖微微垂著頭,眼觀鼻,鼻觀心的端坐著,皇後孟氏長期臥病靜養,就連元旦朝賀這樣的大禮,也稱病不出,安靜的仿佛沒有這個人,孟家的幾個兄弟卻極受重用,孟皇後兩個兄長,如今一東一西駐守北三路,已經是軍中舉足輕重的大員,皇宮內院,講究的是平衡,有寵無子,有子無寵,無子無寵的,娘家便可得勢些。
李小暖陪著程太後,隨意的說著些家常裏短,發愁著老祖宗對阿笨的溺愛,苦惱著老祖宗越來越旺盛的精力脾氣,周景然舒適的靠在扶手椅上,慢慢喝著茶,也不說話,隻聽著兩人絮絮叨叨的說著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程恪垂手侍立在周景然身後,無聊的看著李小暖。
李小暖陪著程太後說了大半個時辰的話,才告退出來,到宮門口上了車。
程恪攬過李小暖,李小暖抬手取下頭上重重的步搖,靠在程恪懷裏,舒服的鬆了口氣,程恪低頭在她臉上親了下,低低的安慰道:
“別擔心,咱們家錦上添花、烈火烹油也不是一年兩年、一代兩代了,沒什麽好擔心的。”
“嗯。”
李小暖往程恪懷裏擠了擠,似是而非的‘嗯’了一聲,程恪攬緊著她,聲音裏帶著絲笑意,接著說道:
“小景今年不過二十六七歲,就算隻活到先皇那個年紀,也還有將近三十年呢,你放心,我自小和小景一處長大,他知我,我也知他,我聽你的,往後咱們兩個天天****作樂,看著別人建功立業就是。”
“我不是擔心你,是阿笨。”
李小暖蹙著眉頭,低低的說道:
“皇上性子過於清冷,後宮······這樣,你看看,就沒個能和他說得上話的,如今的皇長子和皇次子,唉,你看看,姑母根本看不上那兩個孩子,我也看不上,阿笨是個極聰明的,我是怕······”
李小暖抬頭看著程恪,
“他胡鬧些,我也沒管他,這會兒,胡鬧比懂事好。”
“嗯,主弱臣強······”
程恪沉吟了半晌,低頭看著李小暖,
“現在說這些還早,過個十年八年再看吧,阿笨,胡鬧就胡鬧,有分寸就好,父親和我商量過,想過了年就讓我襲了爵,原本······”
程恪笑了起來,
“原本父親打算著帶老祖宗回南邊終老,如今倒也不用著急這個了,老祖宗有了阿笨,是哪兒也不會去的了,過了年,我先陪你回趟下裏鎮,前兒回來時,我跟皇上給嶽父嶽母請了追封,大約過了年就能下詔了,我陪你回去一趟,再去上裏鎮住幾天,回來再彎去杭州府,你不是一直想去杭州府看看?咱們一路玩過去。”
“還有蘇州府!”
李小暖眼睛亮亮的興奮起來,
“好,咱們把兩浙路玩個遍再回來,回來襲了爵,就不能這麽出去遊山玩水了。”
“嗯。”
李小暖伸手勾著程恪的脖子,在他唇上重重親了下,程恪低頭溫柔的吻著她,吻到她耳邊,低低的說道:
“你放心,萬事有我呢,明年讓父親陪著老祖宗和阿笨一起回趟南邊,那是咱們的根,還有好多事,晚上我慢慢和你說。”
隔了一天,周景然突然下了道誥封的旨意到汝南王府,一通‘順先帝遺意‘如何如何,封李小暖為安福大長公主,李小暖接了旨意,倒有些哭笑不得起來,這大長公主,元徽朝曆代都是嫡出長公主才能得封的尊號,封給她算什麽事?再說,她要這大長公主的虛名做什麽?
不過有了這個頭銜,她再進宮,就隻要給太後、皇後、皇貴妃三個人見禮就成了,李小暖吩咐蘭初收了大長公主的那些衣飾、車輦,興奮的準備著春節和節後回去上裏鎮的事了,她和程恪商量來商量去,也沒人讚成她帶上阿笨,程恪不肯帶那個混小子,老太妃和王妃,甚至王爺,是異口同聲的擔心阿笨太小,‘可受不得路上的辛苦!”
第三四六章 返鄉
出了十五,挑了個吉日,程恪帶著李小暖,足足帶了幾十輛車的日常用度的東西,帶著親衛、長隨、小廝和丫頭婆子,一行一兩百人,浩浩蕩蕩的啟程上路了。
李小暖看著浩浩蕩蕩的車隊,有些鬱悶的看著程恪嘀咕道:
“就咱們兩個,怎麽就收拾了這麽多東西出來?要這麽多人跟著做什麽?咱們不是說了輕車簡從,悄悄的去,悄悄的回的麽。”
“嗯,這不就是悄悄的去,這才幾輛車,哪有幾個人,從前我和皇上去上裏鎮,明裏暗裏,上千的人呢。”
李小暖斜了程恪一眼,不再糾結這車從車少、人多人少的事,轉身伏在程恪胸前,笑眯眯的說道:
“等離京城遠了,你帶我騎馬吧,這春意盎然的好時候,騎馬踏青最好不過,我還沒騎著馬踏過青呢!”
“好!這容易!你說往哪兒踏咱就往哪兒踏去!”
兩人一路上走的極慢,慢慢走慢慢玩,直走了差不多兩個月,才進了秀州地界。
年前就趕到秀州府的管事接出了秀州地界,請見了程恪和李小暖,仔細的稟報著:
“遵了少夫人的令,先老爺夫人的墓沒敢大修,就是照著原來的略做了些修整,過了年,小的看到禮部的追封,又讓人在先老爺夫人墓前了,依規製加蓋了放祭台享堂,也沒敢太過奢華,就是祭田上頭少了點,小的將的方圓五裏內能買的地都買下來了,也沒有多少,少夫人看,要不要再擴一擴,買到方圓十裏?”
“不用了,這些就夠了,辛苦你了。”
李小暖翻著手裏的地契,大致算了算,笑著說道,程恪打發走了秀州知州,轉身進來,看著管事問道:
“住處可安置好了?”
“回爺,田窩村沒有能落腳地方,小的在下裏鎮上找了家客棧包了下來,已經打發人裏裏外外擦洗幹淨了。”
“咱們不過就住一個晚上,這樣就行。”
李小暖拉了拉臉色陰沉下來的程恪,轉頭看著管事吩咐道:
“離了下裏鎮,我和爺坐船去上裏鎮,晚上歇在雲浦鎮的雲間客棧,你去和孫大管事說一聲,讓他打發人先去準備著。”
管事急忙答應著,小心的退了出去。
李小暖看著管事出去了,看著程恪歎著氣,
“出門在外,總有這樣那樣的不便處,這已經算好的了。”
“我帶兵打仗,露天也睡過,倒不在乎這個,我是怕你住不慣。”
程恪攬著李小暖,憐惜的說道,李小暖失聲笑了起來,仰頭看著程恪,一邊笑一邊說道:
“我頭一趟回田窩村,晚上是住在船上的,極小的一隻烏棚船,擠了三四個人,那個時候住著,覺得真是沒有比那再好的地方了,如今跟那個時候比,也是沒有比這再好的地方了,再說。”
李小暖伸手挽著程恪的脖子,滿臉笑意,聲音軟軟甜甜的低聲說道:
“跟你在一處,在哪裏都是最好的地方。”
程恪低頭抵著李小暖的額頭,滿足的歎了口氣。
隔天一早,天邊剛剛泛起魚肚白,兩人就離了客棧,坐了轎子,往田窩村趕去。
田窩村裏早就安排妥當,李家族長,年近七十的李老太爺,帶著闔族的人,半夜就趕到了田窩村祖墳地頭,等著李小暖和程恪了。
李家祖墳這風水,看來真是最旺姓李的女子!李老太爺傷感的看著祖墳地感慨著,年前先李老夫人那份榮耀,雖說他也被越州知州專程請了過去,榮列其中,雖說先李老夫人是李家的姑娘,可說到底,那是古家的榮耀,腰杆挺的最直的,是那古老頭兒,李老太爺這心裏,總是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這剛過了年,又是一個李家的姑娘,好歹這回追封的,是真正李家的子孫,唉,雖說這還是托了李家姑娘的福,可到底不一樣的多了,如今李家的姑娘倒是個個搶手了,可這李家的男兒,也得有個出頭冒尖的才行啊,到底,家族振興,靠的是男兒!
程恪下了轎子,也不理會跪了一地的官員族老,回身捧了李小暖下來,才抬手示意著,
“起來吧,不必多禮,我陪內子回鄉祭祖,該遵家禮才是。”
李老太爺堆著滿臉笑容,眨了眨眼睛,忙轉頭看向秀州知州黃大人,黃大人躬著身子,極客氣的讓著,
“老太爺請。”
這汝南王世子和大長公主回鄉祭祀,卻要遵家禮,這要哪能個遵法?他也沒頭緒,更不也做主。
李小暖含著笑意看著眨著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眾人,忙笑著說道:
“家父家母的墳塋,一向是我大伯照應著的,今天還是請大伯過來主持這祭禮好了。”
李老太爺眨著眼睛,急忙轉頭問著旁邊的兒子,兒子奔出去,不大會兒,引著六十來歲的瘦小老者疾步過來。
李小暖忙示意著蘭初,蘭初會意,急步過去,扶著老者,笑著說道:
“老太爺慢一些,要是磕著碰著些,可就是少夫人不孝了。”
李老爺尷尬的放慢腳步,躬著腰,恭敬的扶著大伯,也跟著連聲說著:
“老太爺慢些,可不敢著急。”
李小暖迎前兩步,笑盈盈的曲膝見著禮,
“給大伯見禮,好些年沒見了,大伯看著硬朗得很呢!大娘身子可好?”
大伯停住腳步,仔細看著李小暖,一張臉笑得如同盛開的菊花,
“是阿末家小暖回來了?”
“是!”
李小暖清脆的答應著,上前扶著大伯,指著程恪,笑嘻嘻的介紹道:
“這是阿末家女婿。”
程恪滿臉驚奇的看著李小暖,聽了李小暖的介紹,急忙長揖見著禮,
“程恪見過大伯。”
大伯仔細看著程恪,轉過頭,看著李小暖,遲疑的問道:
“不是說你嫁的是位王爺,這麽年青的後生,看著可不大象個王爺。”
“大伯別管象不象,咱嫁的是人,又不是那王位,您隻看人好不好。”
李小暖一邊笑一邊認真的說道,大伯又仔細看了看,
“倒是個好後生。”
黃大人上前半步,滿臉笑容的湊趣道:
“老太爺,這可是個真正好的後生,能文能武,去年平了北三路叛亂,把北邊的強盜打回老家的,就是您這位侄女婿呢!”
大伯愕然看著笑容可掬的黃大人,一時緊張的不知如何答話,李小暖明了的笑著,扶著大伯,讓著黃大人,一邊往前走,一邊問著大伯,
“大娘身子可好?兩個嫂子呢?您又添了幾個孫子孫女了?”
“就添了兩個男伢子,倒添了三個女娃子,你大娘,走了,前年就走了,一場病,沒留住,走前還掂記著你呢,大前年我去了趟上裏鎮,聽說你跟著古家進京了,往後的事,就沒打聽著,也不知道你好不好,就是年前,咱村裏來了個大爺,才聽到你的信兒。”
大伯絮叨著說著話,李小暖腳下滯了滯,低聲說道:
“等會兒大伯帶我去給大娘上柱香。”
“唉,聽到你的信兒,我就去跟她念叨過了,她活了五十多歲,也是喜喪,年紀大了,都得走,你也別往心裏去,別難過。”
“嗯。”
李小暖低低的答應著。
一行人走到李慶山和李連氏墳前的享台前站住,享台周圍站滿了護衛、長隨和小廝,大伯引著李小暖和程恪,行著磕拜禮,黃大人和李老太爺領著眾人,跟在後頭起起伏伏的磕著頭,周圍雖然烏壓壓站滿了人,卻是鴉雀無聲,隻有大伯絮絮叨叨的念叨著:
“阿末啊,小暖又來看你了,小暖女婿是個好後生,小暖長大了……”
李小暖祭了李慶山和李連氏,站起來,雙手合什,閉著眼睛暗暗祈告了幾句,又轉過去祭祀了大娘,才退出了墳地。李小暖歪頭看著程恪,低低的說道:
“我想去大伯家喝杯水去,你去不去?”
“嗯。”
程恪含笑答應著,李小暖笑著和大伯說了,挽著大伯,程恪緊跟在李小暖身後,黃大人和李老太爺等人隨後跟著,一行人進了村子,一路往大伯家院子裏走去。
程恪端著盛滿熱水的大碗,站在院子裏,看著坐在小凳子上,一邊一口香甜的抿著碗裏的茶水,一邊和大伯說著話的李小暖,想不明白,這麽髒的碗,這麽髒的水,小暖是怎麽咽下去的?!
李小暖將置下的祭田托給大伯管著,細細的大伯交待了,
“……這些田,除了一年四季的祭祀,旁的,大伯看著分給村裏貧困孤寡之家,若有愛念書的孩子,也資助些,就交給大伯管著就是,隔個一年兩年的,大伯就打發大哥大嫂或是二哥二嫂進趟京,去汝南王府找我去,說說話……”
說了一刻多鍾的話,李小暖才起身告辭出來,命人叫了李老太爺,回到客棧,叫了管事過來吩咐道:
“你和李老太爺商量著,置些祀田,再找處合適的地方,建處書院出來,都交給李老太爺統總管著。”
李小暖轉頭看著李老太爺,溫和的說道:
“先李老夫人常跟我說,李家聰明肯學的孩子不少,隻是過於窮困,李氏族裏又無力供這些孩子念書,李家才一代代凋零至今,我如今置了這些田產,就當做書院的供給,往後,李家子侄都可以進去讀書,你和幾位長輩商量了,製個章程出來,往後列到李家族規裏去,這才是長久之法。”
李老太爺急忙答應著,一時不知道說什麽才妥當,李小暖也不和他多說,又交待了管事幾句,就讓人送李老太爺回去了。
第三四七章 私語(大結局)
第二天直到辰末時分,兩人才收拾停當上了船,程恪吩咐隨行護衛的船隻都跟在後麵,‘你們擋在前頭,還看什麽景?’
兩人悠悠然坐在窗戶四開的船艙中,李小暖指著沿岸的景物,笑著和程恪唧唧咕咕的說著從前年年清明回來掃墓的件件種種,暮春暖陽懶懶的照著,夾著兩岸花草香味的微風吹過船艙,輕輕揚起李小暖長長的裙裾。
傍晚時分,夕陽紅紅的照著,染得水麵一片燦紅,船頭劃破水麵,激起無數碎金片綠,跳躍舞動,程恪攬著李小暖,迎風站在船頭,遠遠的,已經能看到雲浦鎮了。
自岸上隨行的護衛和打前站的管事、婆子、丫頭,早早就趕到了雲間客棧,已經打掃收拾妥當了。雲間客棧的碼頭上,客棧孫掌櫃緊張的額頭冒汗,跟著幾名管事伸長脖子等在碼頭上,從接了大長公主和世子爺要住到他這客棧的信兒,從裏到外,他就沒片刻安寧,這天下數得著的尊貴人兒,點明了要住在他這客棧裏!這真是祖上有德,往後,他這客棧,這雲間客棧,可就是聞名天下的客棧了!
孫掌櫃咽了口口水,伸長脖子看著遠處那一串黑點,來了!孫掌櫃又咽了口口水,從接到信兒起,還沒等他打發走客棧裏的客人,秀州知州黃大人就趕到了,他這輩子,還是頭一回見著知州這樣的大官,還有位大人,也不知道是誰,看黃大人那恭敬樣子,隻怕是杭州府或是京城的官兒,那客棧也輪不著他打掃了,他的客棧也不讓他進了,先是幾位大人,後來是那些管事、婆子
聽說這大長公主是下裏鎮李家的姑娘,這李家真是祖上有德,這嫁出去的女兒還一個個這麽照顧娘家,先頭上裏鎮的李老夫人,這回是大長公主,這姓李的姑娘,怎麽又成了皇家的公主了?
孫掌櫃的胡想亂想著,眼看著那一長串的船隻緩緩的靠在了碼頭上,孫掌櫃重重的咽著口水,悄悄在衣服上抹了抹滿手心的冷汗,緊緊盯著旁邊的管事,半垂著頭,也不敢看船上,隻緊盯著那管事,他進一步,他也進一步,他停,他也停,他長揖,他也長揖。
一角月白絲綢長衫移到眼前,旁邊一個溫婉柔和的女子聲音,象是在和他說話:
“煩勞孫掌櫃了。”
“不煩不煩!”
孫掌櫃急忙擺著雙手答道,程恪笑了起來,轉頭看著管事吩咐道:
“多給些銀子,隻怕他這客棧這幾天都沒做生意了,別虧損了他。”
管事答應著,拉著孫掌櫃,往後退了半步。李小暖轉頭看著四周,指著拴纜繩的石樁,笑著說道:
“這裏還和十年前一樣,倒沒變,那個石樁還在那裏,我除服那年回來的時候,朝雲就是躲在那個石樁後麵,跟著我進了客棧,後來就跟了我。”
程恪轉頭看著那根半人高、粗陋古舊的石樁,挑著眉梢笑著點了點頭:
“這是她的福份,若不跟了你,哪有今天的際遇?現如今京城厚德居的雲大掌櫃,說起來也是響當當的人物了!”
程恪想著當初厚德居年年不掙錢的尷尬,揚聲笑了起來,低頭說著話,攬著李小暖,緩步進了客棧。
第二天兩人起了個大早,到上裏鎮古家碼頭時,不過巳初剛過,古家族長古老太爺、越州知州黃大人,兩浙路宣撫使韓大人,古家管家等人將狹小的碼頭擠的滿滿的,李小暖戴著帷帽,扶著程恪的手下了船,跟著已經歸鄉養老的孫嬤嬤,徑直去鬆風院歇著了。
程恪和古老太爺、黃大人、韓大人等人見了禮,讓著眾人進了古府,陪著眾人吃了午飯,將周夫人托付的事情交待了,又應酬了半天,才送走眾人,回到鬆風院。
古家後園裏,滿塘的蓮葉剛剛舒展開,浮在碧清的水麵上,清新的讓人心癢,兩人在古府後園裏四處閑逛了一下午,直到傍晚,才回到鬆風院,吃了飯歇下。
第二天一早,程恪和李小暖一身素服,出了古府,上了車,往古家祖墳去了。
程恪先代皇上私祭了李老夫人和古誌恒,才和李小暖一起祭了兩人。
李老夫人沒有和丈夫合葬,而在埋在了古誌恒墓地後麵,一如生前,母親站在兒子身後,憐愛而驕傲的看著兒子,看著他一點點長大成才。
李小暖站在李老夫人墓前,看著墓地後已經鬱鬱蒼蒼的鬆柏林,呆了片刻,轉頭看著程恪低聲說道:
“我想和老夫人說幾句話。”
程恪點了點頭:
“我到享堂那邊等你。”
“嗯。”
程恪抬了抬手,周圍隨侍的丫頭婆子輕手輕腳的往後退去,隻留了李小暖孤單單的站在了李老夫人墓前。李小暖拎著裙子,往前走了幾步,跪坐在墓碑前,伸手撫著墓碑上刻著的紅字,這個世間疼她最多、知她最深的人,已經成了墓碑上的紅字,這些年,她總恍恍然覺得,如果有一天她回到上裏鎮,回到瑞萱堂,她還在那裏,笑著叫著她“小暖回來啦”
李小暖頭抵著墓碑,眼淚如滾珠般落下來,半晌,才抬起頭,帶著淚,低聲說道:
“老祖宗,小暖回來了,您讓我做的事,我都做好了,年前,他們都告訴您了,徐家回鄉下祖宅住著去了,就跟咱們當年一樣,不過您有希望,有媳婦,有孫子、孫女,有小暖,他們沒有,他們隻有個兒子,我已經讓人把他閹了,老祖宗,您因為兒子受過的煎熬,他們正在經受著,您說過,死其實不苦,苦的是活著的人,我就讓他們活著。”
李小暖長長的吐了口氣,手指無意識的劃過墓碑,仰頭看著青磚壘成的墳塋,沉默了半晌,往前挪了挪,仿佛要靠老祖宗更近些,聲音壓的低低的說道:
“老祖宗,說不定您就在哪裏聽著我說話呢,我看不見您,可您肯定能看到我,我知道,人真的有魂魄。”
李小暖頓了頓,仿佛在想著怎麽說才好,
“老祖宗,您走了沒有?您在聽我說話麽?老祖宗,我不是小暖,不是李小暖,我其實是一縷魂魄,從一個您不知道的地方來,就象一個沒喝孟婆湯就轉世的人,帶著前世,所以我比別人聰明,老祖宗,您還在嗎?走了沒有?
昨天我回去祭了父親母親和小暖,小恪給父親母親請了追封,我已經給小暖做了好多場祈福法會,希望她下一世幸福美滿,比我活得好,我還讓人給李家建了族學,買了族田,好供族內子弟讀書,老祖宗,我就是李小暖,是李家的姑娘,和您一樣。”
李小暖長長的舒了口氣,站起來,看著墳塋告辭道:
“老祖宗,我要回去了,下次來看您,就不知道什麽時候了,小恪回去就要承了王位,往後,我就出不了京城了,老祖宗,您放心走吧,我會守護好古家,象您那樣守護著古家。我走了。”
李小暖往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正要轉身,墳塋左邊突然旋起陣劇烈的旋風,卷著土,卷著那些燒成灰燼的紙錢,卷成直直的一條,呼嘯著衝向天際。
程恪兩步躍了過來,把李小暖往後拉去,李小暖倒在程恪懷裏,眼睛緊緊盯著那股旋風,哽咽著叫道:
“那是老祖宗!是老祖宗!她聽到我說話了,她走了!”
程恪滿眼敬畏的看著已經遠入天際的那股旋風,彎腰抱著泣不成聲的李小暖,大步回去了。
下午,李小暖一覺醒來,程恪正坐在床邊看著本書,見她醒了,忙扔了書,低頭看著她問道:
“好些沒有?”
“嗯,好了。”
李小暖支起身子,
“什麽時辰了?”
“申正了。”
程恪見李小暖神情舒緩,放下心來,笑著說道:
“剛才管家過來說,今晚上裏鎮要放煙花唱百戲,聽說是鎮上的幾戶大姓出的銀子,說是為了慶你這位姑奶奶回娘家。”
李小暖挑著眉梢,興致高了起來,
“咱們趕緊吃了飯看煙花去!上裏鎮但凡有什麽熱鬧事,必是在文廟那兒的,文廟邊上還有家賣鵪鶉餶飿兒的,他家的鵪鶉餶飿兒最好吃!”
程恪被李小暖的興致引得更加興致勃勃,李小暖起來洗漱後,換了件月白綾滿繡折枝綠梅百褶曳地裙,一件淡綠素綾夾衣,程恪穿了件月白緙絲長衫,兩人吃了飯,從側門出來,護衛、長隨扮作路人跟著,蘭初帶著幾個丫頭婆子,不遠不近的跟在後頭侍候著。
程恪攬著李小暖,過了一座橋,前麵就是鎮上最熱鬧繁華處,夜幕已落,街道兩邊,家家屋簷下掛著通紅的燈籠,照得街道紅亮而喜慶,街道人流如織,不時看到打扮的整整齊齊的年青女子,三五成群,低聲說笑著,順著人流前行。
李小暖引著程恪,順著人流往文廟方向行去,一邊走,一邊說著笑著,和他說著當年在上裏鎮看過、經過的熱鬧。
兩人轉過幾個街角,遠處一片燈火通明,咿咿呀呀的唱戲聲、轟然叫好聲,不時傳來。
文廟裏,正中搭著戲台,正在唱著出不知什麽戲,程恪和李小暖站在台下看了一會兒,疑惑起來,蘭初上前兩步,笑著低聲稟報道:
“爺和少夫人怎麽沒聽出來,這唱的文曲星下凡曆難,說的可不就是咱們家古老爺!”
李小暖驚訝的半著嘴,轉頭看著程恪,眨著眼睛說不出話來,程恪抖開手裏的折扇,掩著兩人往後退過去,邊退邊笑:
“許你說,就不許人家唱?也不是壞事,唱就唱吧。”
李小暖一邊歎著氣一邊搖著頭,跟著程恪往旁幻術百戲一家家看過去,走了十幾步,就聽到前麵傳來響亮清脆的叫賣聲:
“賣鵪鶉餶飿兒!”
李小暖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急忙拉著程恪往前奔去:
“快走,餶飿兒來了!就是他家,我吃過一次,記得他的聲音,咱們去買餶飿兒吃!”
程恪笑著攬著李小暖擠過去時,餶飿兒攤前已經擠了滿滿的人群,李小暖拉著程恪,掂著腳尖探看著,流著口水排著隊,程恪低著頭,笑意盈盈的眼裏,隻看到了李小暖。
兩人慢慢排到前麵,李小暖將手伸到蘭初麵前:
“十個大錢就夠了。”
邊說邊轉頭看著程恪,笑盈盈的說道:
“這餶飿兒大,咱們兩個吃一串就夠了。”
攤主利落的紮了兩個餶飿兒,拿著張枯荷葉,包著遞給了程恪,李小暖指著醋碾子:
“蘸這個!我喜歡吃醋!”
程恪笑得手都抖動起來,勉強蘸好了醋,退到旁邊,將餶飿兒遞到李小暖麵前,李小暖就著程恪的手,小心的咬了一口,滿足的眯起了眼睛,示意程恪也吃,兩人站在街邊角落裏,你一口、我一口吃著餶飿兒。
遠處,一聲聲沉悶的轟響,瑰麗的煙花在半空次第綻放,李小暖靠在程恪懷裏,仰頭看著遠處的煙花,半晌,悠悠歎了口氣,轉頭看著程恪:
“這輩子能跟你在一起,是我的福氣。”
程恪眼睛亮亮的低頭看著李小暖,突然俯身在她額頭上親了下,
“你是我的福氣!”
遠處的煙花明明暗暗的照著相依相偎的兩人,溫暖而安寧。(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