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飛花額吻 癡情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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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她再抬頭的時候卻見他居然還在笑,揚著眉,飛揚的、意氣風發的笑;卻又暗帶著純淨若水的溫柔澀意,那樣明媚飄逸,那樣惑人心神。

    他動唇:還有十天是你的生日,我為這個而來。

    為霜頓了好久,呆愣的同時眼一眯,好久才開口:“婁蒹葭,你是真心的?”

    男子依舊淺笑著,隻是眉角微微壓低,他伸出一手緊握住她的手,搭覆在自己的心口,他不動唇,更不會出聲,他看著她,用心凝視著,薄唇邊的淺笑不褪,一直笑,溫柔的,張揚的,也青澀的……

    無法開口承諾的一份情誼,隻是一個安心的笑,卻讓女子感動的注視了好久好久……

    她的注視,讓他俊臉微紅生起澀意,茫然無措的,他低下頭去。琥珀眼眸在低垂下去的那一刻,泛起金銀色彩的幽光,那樣沉重,那樣哀戚……

    他本是一個飛揚明媚的少年,可時光荏苒,曆經艱辛人世,他褪去了張揚輕狂,不得不逼迫自己變得沉靜穩重……

    桑為霜,他該拿她怎麽辦?

    他的人生早就不該奢望太多了,他不能再拉上她萬劫不複的……

    好久,他才抬起頭,琥珀色雙眼裏溫柔的笑意愈發濃重。他輕輕動唇:跟我來。

    即便這樣的交流是無聲的,即便她要時時刻刻盯著他的唇,她才不會錯過他的意思。可是桑為霜覺得即便她這一生都要時刻專注的注視他的唇,她也會覺得是幸福的。

    一生……

    想到這裏她不禁渾身上下猛的一震。

    他們一起騎馬離開桃花庵,臨走時桑為霜回首一望,不禁又想起那個老人講述的故事,婁蒹葭並不知情的故事。會心一笑。

    他們策馬行走在回洛陽城的路上,桑為霜在前,婁蒹葭在後。

    灰色的紗幔在眼前飄動著,他的眉目沉靜卻又愜意,已經很久不曾這樣開心過了。那日長安醒來的那刻,他以為這輩子都不會敞開胸懷去接納一個人了……

    可想起阿素他的眼角眉梢又帶上一抹輕愁……

    洛陽城老街,一間坐北朝南的店鋪外。

    “小婁,沒想到你會來洛陽開花店,要開店,也該是玉石店才對啊……”她輕勾唇笑,花店沒有名字,隻是一個花店而已。好像意義不在賣花更不像是為了賺銀子……

    婁蒹葭隻是輕笑,伸手扶住桑為霜進店。店內走來一個小廝打扮的男子,正是七侍衛之一的燕丙,燕丙笑望向桑為霜,晶亮的大眼猶自含笑。

    “好久不見,桑當家。”

    桑為霜詫異於此人的態度,與十七個月前那些侍衛對她的態度,簡直可以用天翻地覆來形容。

    “彼此彼此。”她含笑回應他,又望向店鋪裏麵,隻看到一個侍衛,難道七侍衛並不是全部都到姚國來了?

    燕丙見她張望笑道:“此番我,二哥,魏己,秦庚跟著來。”

    桑為霜知道燕丙所說的“二哥”自然是楚乙。

    桑為霜了然點頭,又環視店內讓人眼花繚亂的花簇,笑道:“不仔細看,完全看不出來你們這裏為何全是假花,這可都是綢布做的,我以前可沒見過這種手藝……簡直可以以假亂真了……”

    秦王聞言淺笑,燕丙聽後笑道:“那是因為主子爺說了,若是賣真花,也是被人折枝剪葉插在花瓶裏,主子爺那是心疼百花,於是將這綢花手藝帶到這裏……”

    桑為霜望向婁蒹葭,她知道他的善良與純淨,尤記得那日。

    別宮隱逸殿。

    他一襲雪衣,濯濯清華,雲煙藍外袍瓊花成雪,片片清晰,月光下,他伸手為一株海棠梳理枝葉。那樣溫柔絕豔的眉眼,即使銀甲遮住了他的笑容,也讓人感歎到驚心動魄的美。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他就是她心中的滿月,心中最純潔的一方淨土,是她的彼岸,是她的燈火闌珊。

    好久,桑為霜才回神,也意識到自己盯著一個男子看了很久……

    清俊的臉頰微紅,挪看眼,別過臉,再望向燕丙,隻見他身後一個身著月季紅紗裙的婦人,唇齒含笑,柳腰拂風的從水晶簾後出來,她妝容妖冶,淺淺起唇:“主子爺回來了啊……”

    桑為霜驚愕地盯著那個女人,瞬間雙頰慘白。

    那女子嫵媚的笑意由是刺眼,那笑容像浸毒熱烤的鐵索,將她的心緊緊地纏住,然後拽著她的心一上一下,上至嗓子眼,下至胃囊之中……

    兩年不見婁蒹葭,難道……

    她不敢想象,因為越想,她就越沒有勇氣站在這裏。心在滴血,即使心中明鏡似的明白這個道理,他貴為秦王,又是二十二歲正值風華正茂的年紀,他也是個正常的男人,像洛陽城內的公子哥兒們,他們在十三四歲的時候就有長輩為他們挑選婢女,教導那些男女之事。

    她雖然沒有經曆過,及笄那年被母後派來教導她那種事情的女尚宮也被她轟出華陽殿,但是不可否認她也是一知半解的。

    桑為霜不知道自己究竟被“影響”成什麽樣子了,她渾身震顫卻全然不覺,她用那種憤恨的目光盯著那個二十歲上下的小婦人,她自己也渾人不覺……

    燕丙很詫異的望著桑為霜。婁蒹葭更是不知道桑為霜為什麽會失神,為什麽會有這樣的表情,他伸出一手溫柔的抓住桑為霜的手臂。

    而隻有那個小婦人知道桑為霜眼裏的情緒是怎麽來的,那是屬於女人的妒火,隻是這個女人比普通女子冷靜自持了一點,她動怒卻沒有讓人反感的陰狠,似乎還有一點淺淺的自卑感……

    蠻藍媚笑,雖然這個黛青衣裳的姑娘誤會了,可是她不介意逗一下這個女扮男裝的姑娘。

    蠻藍再看一眼秦王,卻見秦王一臉完全“不知情”的樣子,還用淺笑來安撫這個姑娘。她微驚訝,素來不食人間煙火,謫仙一般的秦王竟然會有動情時溫柔如水的神態……太罕見了。

    “這位姑娘,是一路送我家主子爺回來的吧?”她淺笑妖嬈,舉止盡量大度。

    我家?

    簡直是如晴天霹靂一般,砸在桑為霜腦門子上!

    我家!我家!我家!

    十七個月。她才剛剛和小婁會麵,就遇到了這樣的事情!一個小婦人,一個婁蒹葭的侍妾,當著她的麵,說“她家的主子爺”……

    桑為霜淒冷的目望向婁蒹葭,她若是足夠孬,才會站在這裏“忍受”。

    “婁蒹葭,你到底什麽意思?”她淡聲道,唇角一揚,手撫上他平整的衣領,“你何苦這樣……傷我……”

    傷我二字,那樣清,那樣淺。

    淺笑,笑得神采飛揚,冷靜自持的目光掃過那小婦人,也掃過燕丙,“為霜出來時日已久,還有要事在身,告辭了。”

    她轉身,孤絕的黛青色背影,沉重的紮在眾人眼中。

    “……”婁蒹葭在震驚之中伸手緊緊地拽住她的臂膀,若是他能出聲,他一定要大聲喚她的名字,可是他是個“殘疾”,一個啞子。

    “放手。”決然冷靜,她抽吸一口氣,她想她該先離開這裏,隻要離開這裏,哪怕是一會兒也好。她不想見到他,她不想見到她苦心思念的人,和另一個女人之間的溫存。她不想這種“不想”再“發酵”成濃重的恨意,那樣她會控製不住自己,她會殺人飲血,會走火入魔……

    快放手!快放手!

    她在心裏急切的呼喚,恨的磨牙允血,恨得血脈膨脹。

    小婁,你何苦這樣對我?

    即便她不再是公主,可皇室的血脈傳承,皇族的教識,容不得她自甘墮落,容不得她最後的驕傲也被人踐踏在腳底下!

    她不是貴族了,請讓她保留一份傳承的貴族血骨……她不想在黃泉路上,奈何橋後,忘川彼岸再見父皇母後的時候,自己已被滄桑世事磨滅的沒有半分傲骨……那樣的自己連自己都瞧不起。

    婁蒹葭……即便她能為他放棄很多東西,可是她做不到,做不到大度到看著他和別的女人卿卿我我。她喜歡他,喜歡得純粹又簡單,純粹到不想看到任何塵埃,簡單到容不下其他的“內容”。

    她何其可悲,又該如何嘲諷自己?

    她的悲與喜,都因為他而起。

    她疾步想朝店外走,卻發現那個人始終不曾放手,她眉頭一皺,牙一咬狠狠地甩開那隻手。

    她本想簡單幹脆的離開,可婁蒹葭竟然不讓她灑脫。

    她臉上的通紅蔓延至耳根,她不想讓別人看出什麽,若是看出什麽一定會認為她矯情又不可理喻。她丟不起那個人。

    回頭,淺笑著望著婁蒹葭,眉目張揚又自信,“婁公子,是想留我吃晚飯嗎?恕為霜不能了,鏢局裏還有要事。”

    這樣的解釋,合該可以了吧?婁蒹葭,他能不能給個讓她清靜一下的機會。

    婁蒹葭一臉懵懂,又一臉傷懷,他不知道桑為霜為什麽會有這樣的轉變,不清楚她為什麽急急忙忙地要離開,他能感受到桑為霜在生氣,至於為什麽生氣,他並不清楚。

    看著他一臉無知懵懂的樣子,桑為霜胸口簡直要“氣滯血瘀”了。

    深吸一口氣,扯出微笑的唇抽動了三下。

    “嗬嗬……”冷冷地笑,毫不猶豫地甩開衣袖,簡直他媽的要瘋了!

    婁蒹葭……婁蒹葭……

    桑為霜不顧身後的男子是否因她的大力一甩,給怎麽樣了。衝出店去……

    “娘!小奴回來了!”一個小小的白影從店外衝進來正巧與桑為霜相撞。

    “嗷嗚!——疼死小奴了——”

    小白影四腳朝天的倒在地上,完全沒有看清撞他的人是誰。

    “嗚嗚嗚……娘……”因為疼痛小奴大哭起來。

    這一來也驚醒了桑為霜,低頭望向地上的小白影,認出來這孩子是誰,這不是桃花庵前攔下她,要賣花給她的那個小兔崽子嗎?

    “是你?……”

    “是你。”

    一大一小,一黑一白的兩個人一起開口。

    “嗬嗬嗬,小兔子這叫因果輪回。”桑為霜揚唇道。

    小奴聽不懂她說什麽,竟然捂著頭不哭了,從地上爬起來,笑道:“哥哥你竟然能找到主子爺!主子爺說的沒錯,哥哥是對他有請有心的……嘿嘿嘿嘿……娘你說是不是?娘……”白影往桑為霜身後跑去。

    桑為霜聞言笑容僵在臉上,想到之前的事頓時憤怒無比。

    “小兔子,再也不見了!”說著抬腿就要走,等等,這小兔子叫誰娘來著?

    桑為霜愕然回頭就見那小兔子往月季紅衣裙的小婦人懷裏跑去。

    靠之!娘之!踹之!

    娘可忍,叔不可忍!

    “婁蒹葭,你丫丫的什麽時候有這麽大的兒子了?!”怒不可遏!恨不得掀房揭瓦!

    她明眸燃火,麵色鐵青。

    而聞言的眾人,包括才走到花店門口的楊焉、過雪都是一愣,眾人簡直可以用“驚掉下巴”一詞來形容……

    桑為霜這話一出口,她自己就感受到了不對。

    婁蒹葭二十二歲未滿,這小孩七八歲……娘之!是她無理取鬧了?

    清俊的臉殷紅無比,猛地轉身,朝大路上衝去。連楊焉過雪都給忽略了。

    桑為霜臉紅後,額頭冷汗直冒。

    ——讓她靜一靜,最好是再靜放“一千年”都沒問題……

    “哈哈哈……”

    桑為霜一走,蠻藍抱著小奴大笑起來。這女人古怪又有趣,“簡直笑死我了,她好經不起逗弄來著……哈哈哈……”

    婁蒹葭這方麵就算是再“蠢”,這個時候也該明白過來了,他一聲不響的追了出去。

    燕丙對這些事情不大明白,見蠻藍大笑,也不明白,撓了撓頭道:“蠻藍夫人,您在笑什麽啊?”

    蠻藍笑的一噎,望向燕丙道:“七個裏麵,就你最蠢,估計以後就你一個找不到媳婦。”

    “……”燕丙無語,“這和娶不到媳婦有什麽關係?再說蠻藍夫人您也別這樣咒我啊……”

    蠻藍望著燕丙,笑著解釋道:“那個姑娘,她把我當成主子爺的女人了。”

    “啊?!”屋裏的幾個男人一致一驚。

    “我說了,夫人什麽時候敢同主子爺搭腔了,剛才還對主子爺眉來眼去的!原來夫人你……”燕丙用怪異又豁然的眼神望向蠻藍。

    蠻藍也不再理會他,抱著小奴朝水晶簾後走去。

    “小奴啊,快幫娘親紮花去,今天要紮大牡丹,可是洛陽的大牡丹哦……”

    “哦……”小奴摸著被撞疼的頭,疑惑的問道,“娘親為什麽要和主子爺‘眉來眼去’啊?”

    “嗷嗚!”

    “嘭”的一下敲在他剛好了沒多久的小腦袋上。

    惡狠狠地瞪像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怒吼道:“小兔崽子,燕大人說也就罷了!你老娘還用得著你來教訓?”

    小奴眼淚直往下掉,嚶嚶的就要哭出聲來。

    “哭?你丫的再敢哭,老娘把你放你老爹墳頭上一年!”小婦人威脅道。

    眼淚被迅猛地收回去,小奴可憐兮兮的樣子又讓他老娘的心抽疼無比。

    想到這個孩子當初跟著她受的苦,她又不忍心責罵了,說他的老子不是東西,可他到底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啊。

    “娘……小奴聽話,小奴不哭,小奴要跟著娘,小奴不要去爹的墳頭……”小奴胳膊緊緊的摟住蠻藍,淚水又不自覺的往下掉落。

    哎呀,眼淚又掉下來了,娘說了不能哭的。他趕快伸手擦掉。

    *

    桑為霜騎馬很快離開了洛陽老街,她是沒有看到楊焉和過雪,所以才走的那麽急快。

    卻沒有想到婁蒹葭會跟著她一路。

    快行至風華門,車馬行人漸多,桑為霜將帷帽壓低,不想讓一些人認出她來。

    等走過了風華門這一段路,就是四季園。

    那一段相較清靜一點,所以行人較少,桑為霜想去那裏靜一靜,今日一整日發生了太多讓她難以“消化”。

    從風華樓匆匆行過,桑為霜與一輛馬車擦身而過。

    馬車內的人正巧伸手輕掀車簾,桑為霜也正巧被疾行的風掀起帷帽上的黑紗。

    那一眼,眉峰皺蹙之間;那一眼,清冷一瞥之間;那一眼,青絲飛揚之下……

    那一眼疾風麗影,電閃雷鳴。

    瓊樓玉宇傾塌,九重之高覆落……

    於桑為霜隻是一場行色匆匆,連人影都未曾瞧清。

    於馬車中的那人,卻是山崩地坼,丘巒崩摧,日月偷輝……

    馬車中的那人竟然掀起文竹車簾,從馬車中鑽出。

    噠噠的馬蹄聲消失在人海之中。

    車外下屬望著那黑影消失的地方又回頭望向那男子,“公子?”

    男子劍眉深蹙,厲聲道:“你去跟著剛才那人。”

    屬下很是為難,方才那黑影已消失在人海,而且他壓根就沒有看清。

    男子未曾再說什麽,從馬車上優雅的走下。

    一個打扮妖豔的男子,對,確實是男子,著女裝打扮妖豔的男子從風華門正大門走來。

    “音公子,兩年不見,方才我可是在樓上盯著這馬車瞧了許久,簡直是不敢相信,您還會再出現……”

    男子優雅孤絕的淺笑,伸出一手在那妖豔男子的臉頰上輕劃一下。

    “蕭掌櫃依舊和兩年前一樣明豔。”

    “音公子,您的客房兩年來無人住過,方才已叫小廝收拾好了,音公子進樓上座吧。”蕭掌櫃紅扇遮麵,笑得妖嬈嫵媚。

    就在二人轉身朝風華樓而去的時候,一雲煙藍的身影騎馬從風華門前走過,消失在人海裏。

    桑為霜下馬,牽著馬從洛陽四季園內穿過。

    未走上一刻鍾,行至櫻花紛落的流櫻溪前,就聽到身後不緊不慢的腳步聲,還有噠噠的馬蹄聲。

    來人的氣息,是婁蒹葭無疑。

    她微有惱怒,卻不曾回頭。

    婁蒹葭也難得乖張,不吵不鬧,緊隨她身後。

    不知過了多久,從溪流的上遊走至下遊,整個四季園都快走遍了。

    她以十分平靜的心態,側看流水落花。

    “世人言‘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是故‘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意戀落花’,我怎生覺得,是世人眼裏‘流水’太過無情了?而世人終究不懂‘流水’?”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身後的那個人。

    她聽到也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氣息,於是輕輕抬眸,他高大的身影就站在她麵前,他的神情那樣緊張。

    桑為霜對他此刻的神情微生笑意,突然先前的不快煙消雲散了,她突然很讚同薄彥說她“古怪”,的確再沒有比“古怪”更好的詞匯來形容她了。她恨得快,恨意消散的也快。可欣喜於她,也是這麽簡單。

    她望著他,皓齒微露,“若流水當真無情,何以如此長遠相護?情深不過幾許,流水或許是最無言的相伴,於落花不過是一夕一朝朱顏辭鏡花辭樹的記憶,而於流水卻是天荒地老的刻骨銘心……即便落花付出生命,全力的躍下流水,隻為這一瞬間的親吻,而又何嚐不曾讓流水心動?”

    她以流水落花,暗指華陽,婁蒹葭。

    她用旁觀者的心態,再次分析自己的棋局,竟然說出一番這樣的感慨來。

    婁蒹葭於她,是那一刻無意間闖入她的生命,用熱情,用少年的張狂,與年輕的生命,來喚醒她無畏冷靜的心。他是無意間闖入她的天地裏的落花……

    而華陽過去的生命裏,獨自繾綣,獨自伶仃,獨自隨波,獨自沉吟獨自行……她的軌跡是由大禹皇室堆砌而成的河道,所有的軌跡都是被人為規劃的……

    世事難料,是婁蒹葭無意間闖入了她的生命。

    他的出現,那樣張揚,那樣刻骨,那樣明豔……

    她薄唇微微揚起,帶著溫柔的笑意。這個笑意味深長,就像她的話一樣,讓婁蒹葭茫然好久,他沉靜的眼眸,微澀微幽。

    是,他並不完全明白,她的話。

    桑為霜並不介意他此刻的茫然,她不過是一時的感概,為一段前緣做下注解。也終於明白姻緣際會,不過是冥冥之中,最契合的人,最不解的緣。

    春風煦暖,她會心一笑。

    “這次來,要多久回去?”她問他。

    婁蒹葭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琥珀色的眼眸微動,唇動道:我會多呆一段時間。

    “怎麽辦,我想你多留一段時間,可是不大,現實。”為霜淺笑道。

    沒有什麽不現實的。

    他笑。

    她愣。

    “你,等牡丹花謝了後再走。”

    嗯,好。他點頭。

    而女子眼波流轉,玉麵微紅。

    這一眼凝視,他心一柔,微紅的麵上澀意升起,竟然有些把持不住,猛地他伸出手將女子帶入懷中。

    手臂圈緊,緊緊地,再緊一點。

    他心跳如鼓,氣息微顯急促。冰涼的薄唇在她的額頭上印下淺淡一吻……

    這一刻,漫天紛飛的雪白櫻瓣,化作長亭古道,清水河塘的煙雨圖——

    ——七年前的一段記憶,又在眼前浮現。

    *

    清晨,三兩個少年從古道長亭處走過。

    他們穿著月牙白繡著青竹的長衫,一看即知是穀風鎮聖風書院裏的學生。

    他們有說有笑的結伴而行,談論著書院外的長亭處的岑夫子家中,一個月前住進的一個極美極清的女子。

    *

    她又站在那裏,一個人,那麽冷,那麽孤寂,總是有一股渾然天成的淡淡哀愁。

    就像她眼裏隻有她麵前的一池清荷,再也沒有其他。

    “婁蒹葭,你還磨蹭什麽呢,還不快跟上,遲到了夫子會用尺子罰的。”

    一個黑瘦的少年伸手一拽那個容貌清秀俊美十四五歲的少年。

    “不對,蒹葭你在看什麽呢?”那黑瘦的少年問道,他相貌平常,身材高大,隻是一雙眼特別有神。黑瘦少年順著婁蒹葭的方向望過去,就瞧到一個灰白色麻布衣袍的女子。

    “嘿,你是在看她啊?”

    “她來了一個多月了,你還不知道吧,我娘說她來我們這裏的時候受了好重的傷呢!不過聽我姐說自見到她起就沒說過話,大概是……有問題,好在村長和書院大人憐憫她讓她留在了我們這裏。因為隻有傅夫子府上還有空房子所以就讓她住在夫子那裏。”

    婁蒹葭從來不知道,這個突然來到他們村子裏的女子,有這樣的身世,他還以為她住在傅夫子家裏,應該是傅夫子從外麵帶來的未婚妻子。

    原來不是……真好……

    他心裏有一絲竊喜,突然間覺得周遭的空氣好聞了許多,天色也明亮起來。

    “走吧。”那清秀少年淺淺一歎,笑著朝書院走去。

    *

    婁蒹葭總會在每日路過的時候在那長亭前望上一眼,直至進入立秋後的一天夜裏婁蒹葭相依為命的長兄婁淵突然病倒了,他出門披上一件外套去醫館抓藥回來,又看到那站在長亭處的……那個素衣女子。

    他心尖微顫,步子慢了下來。

    都戌時了,她還在長亭處,是偶然,還是一直如此?

    緩風吹起婁蒹葭的發絲,站在古道邊,他失神了片刻。

    他們這裏的人每每到了酉時就會閉門不會再外出,隻有遇上要緊的事情才會出來。

    想起要緊的事,他眉頭微皺了下,移開愛戀的目光,微有些不舍的朝家走去。

    給大哥熬了藥,婁蒹葭又喂大哥喝下。

    “蒹葭,難為你了。”婁淵握著他的手虛弱的說道,“我好多了,這麽晚了,你快回房休息吧,明日還要去學堂呢。”

    “是,大哥。”婁蒹葭給兄長掩好毯子,又將蠟燭吹滅了才離開。

    他回了房,卻睡不著,披上外套又往長亭處走。

    那女子還在那裏,清秋的月光打在她的身上,遠遠地映襯出她清麗的五官,還有一身素雅白袍。

    蒹葭的心狂跳著,他是第一次遠遠地好好地看一眼她。

    以往,都那麽匆忙……

    她無疑是他見過的最美、最特別的女子。

    就像第一次,他漫不經心地張望,就瞧見了她。隻一眼,就再也移不開目,隻一眼,心就陷了進去。

    原來她在每日戌時的時候會獨自一人,坐在長亭處。

    蒹葭想她是愛荷的,即便是如今一池殘荷,她的眼裏也隻有荷啊。

    她會從戌時坐到亥時初刻,絕不會過了這個時間。

    看來離她最近的傅夫子也沒有發現這個秘密,想到傅夫子蒹葭的眼神有些改變,總覺得夫子有點不對勁,是眼神有時太淩厲了,還是麵色太過陰沉了,他答不上來。但習武之人的直覺告訴他,傅夫子儒雅的外表下,有殺意四伏的肅殺湧動。也正因此他不希望引素姑娘與傅夫子走得太近了。

    如此已過了白露。

    每日戌時的時候蒹葭都會偷偷出門,已多月,日日都是如此。

    那長亭處的荷都看不到影子了,為什麽她還站在那裏呢?她究竟在看些什麽呢?

    而他慶幸,她還在那裏,他還能這麽遠的望著她。

    也正是那一日,他又發現了她的另一個秘密。

    她從長亭處的座椅上站起,風將她的發絲吹得飛揚,那張臉美得讓他窒息。他看著她緩緩的走向亭前的空地,拾起一隻木條,舞動起來。

    那是劍法,他一眼就能看出來。

    這是一個秘密,他不想告訴任何人,屬於她和他的秘密。

    他癡癡然一笑,覺得很開心,至少發現這個秘密的隻有他。

    *

    次年春天書院裏的很多學生行了束發禮。

    婁蒹葭聽聶斛說起,有許多學生都去過了春風觀,問起他的意思。

    他們這地方地處偏僻,雖然很多事情都有強硬的規定,比如卯時方能出門,酉時必須閉門等等。但是男歡女愛之事並不迂腐。

    春風觀也就是旁人所說的青樓,他們穀風鎮隻有一處春風觀。

    裏頭多少苦命的女子,以尼姑道姑自居,做的卻是伺候人的事情。那裏一門春風,夜夜旖旎,他也曾略有耳聞。

    束發後家裏也可以說親了,若是娶得到老婆,又不懂歡愛之事,恐怕被人瞧不起。

    婁蒹葭家裏窮苦。兄長婁淵供他讀書已是不易,他的兄長至今已十八仍無人敢來說親。

    思及此處,蒹葭搖搖頭,朝著自己的座位走去。

    這日,婁蒹葭下學路過長亭,習慣性望了一眼,沒見到她。

    自發現她的秘密後,白日裏很少能見到她,但他知道若沒雨雪,她夜裏一定在這裏。

    他稚嫩青澀的臉龐上爬上甜甜的笑容,他朝家裏走,想到,可以等著戌時的時候再出來。

    *

    等回到家中,蒹葭驚訝的發現家裏來了一個女人。

    原來是半個月前有媒婆給兄長說親了,沒有三媒六聘,那女子就住進了婁家。

    蒹葭微有不解,卻也沒說,他不想讓兄長和嫂嫂難堪,畢竟他們兩家都不富裕,聽說嫂嫂隻有一個寡居老母親,不過尚還有幾畝薄田,卻是一眼就看中了他哥。

    雖說他兩兄弟在外人眼裏長得完全不一樣,但他兄長身材魁梧,皮膚黝黑,聽說姑娘們就喜歡他大哥那樣的。

    蒹葭隨便用了幾口飯就回房了。

    戌時的時候從房裏偷遛了出來,路過他哥哥的房間卻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音。

    他驚嚇住,想要開口,卻發現那聲音有些不對。

    不像是受莫大的痛苦時所發出的聲音。

    “婁大哥……”

    那聲音像喵嗚一般,從女子口中呼喚出來,帶著一絲扣人心弦的魔力。

    “環環……”

    蒹葭的臉由滾燙到慘白,耳邊的聲音逐漸成了他的兄長的縱情呼喚。

    平日裏溫柔內斂的兄長,竟然也有忘記自我的時候。

    過了好久,蒹葭慘白的臉才漸漸恢複一絲血色。

    他邁著踉蹌的步子離開,又不敢驚動屋內的男女,屋內的聲音,也在耳畔化作寒風的嘶吼聲。

    也是這日後,每日戌時,婁蒹葭站在長亭處望著那眾人喚作“引素”的女子時常發呆,滿腦子裏想著那些羞人的場景……

    如果是……每當想到這裏,他的血脈都要噴脹了。

    他再也不能靜靜地站在遠處看著她了,他想離得她更近一些,更近一些。

    怎麽辦,若是再近一些,她就會發現他了,他不會忘記她是習武之人,雖然他也是習過武的。

    雖然藏匿自己在這十幾丈開外不必她發現,日複一日,他期待著離她更近些兒,但是卻不知道被她發現的時候該怎麽麵對。

    好想親口一訴衷腸,好想訴說對她一日一日的愛慕。

    可她一日日的眼裏,心裏,隻有荷塘,隻有月色,哪裏知道這裏有一個卑微的他,有一個默默癡戀著她的稚嫩少年郎。

    *

    六月,荷花又開了。

    白天的時候可以看到引素了,她會坐在長亭裏,望著那些荷花,她的眼裏隻有那些花兒。

    蒹葭想,那些被伊人凝視著的荷花也是幸福的。

    這日,他們很早便放學了,從學堂裏出來,路過長亭,他再未邁開一步,有些癡傻地站在那處。

    “蒹葭你怎麽了?難道是中暑了?”身旁聶斛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去撫摸蒹葭的額頭。

    他瞧見了什麽?!他都瞧見了什麽?!

    他博學多才,嚴肅沉厚的傅夫子竟然為他日夜癡戀的人撐傘,還……握著她的葇荑?

    而她,還唇邊帶笑。

    他可是第一次見到她笑。

    她那麽一個清冷的人,他癡戀著她一年了,也沒見她笑過,她竟然會對傅夫子笑,就像在上集市買菜時那些愛慕傅夫子的女孩子的笑一樣……

    她怎麽可以這麽對他……她怎麽可以對傅夫子這樣笑?

    那麽他婁蒹葭又算什麽?

    如草芥一般,飄零孤獨的人,就該在一旁朝她投去卑微的注視,一輩子躲在角落裏?

    她怎麽可以這麽對他!

    他癡癡的戀著她,而她呢?是否在岑夫子那深宅之中和他做著那等事?

    婁蒹葭臉色慘白,雙目無了焦距,豆大的汗水從額頭滑落,沒一會兒暈了過去。

    聶斛嚇了一跳,還好手快抱住了婁蒹葭。

    “喂,蒹葭啊,你可不要嚇我,你中暑了怎麽不早告訴我啊?”聶斛又急又慌,還是身邊一個人同他說要他快點將婁蒹葭背回去,他才回過神來。

    婁蒹葭醒來聽到的消息,讓他恨不得從此沉睡不起。

    ——三日後傅夫子大婚,將迎娶引素姑娘。

    等婁蒹葭的大哥大嫂從他房裏出來,婁蒹葭將臉深深的埋在枕頭上,咬唇痛哭。他如瀑的墨發遮住如畫的容顏,淚水從琥珀般的眸子裏汩汩而出,有一股驚心動魄的淒美之感。

    那個荷花清淺,獨自淺吟,對月舞劍的女子,她要嫁人了。

    他暗戀了一年的人,就要嫁人了!

    他生來一無所有,所以就不該肖想那些美好的東西。

    可是,胸膛內那顆心就像被人捏住了一般,好疼……

    她甚至連他是誰都不知道,她的生命裏,從來都不會有他。她不會知道夜夜陪著他練劍的人是誰。不會知道是誰替她在戌時初刻過後,再給那長亭荷塘的錦鯉灑上一把魚糧。更不會知道,是誰在那靜寂無聲的夜裏將那長亭打掃的纖塵不染。

    想著想著,稚嫩的少年,淚水如泉水般湧出……

    ——七年前的記憶收回。

    同那年一樣,此刻,在流水潺潺的溪水前,在漫天飛舞的流櫻前,他絕豔的鳳目水霧暈染,他冰冰涼涼的唇在她的額頭停留了好久好久……

    一段年少時候刻骨銘心的暗戀,他想即便不忍,他也該將那個叫做“阿素”的女子收放在心底了……

    他想,由心的想,對眼前這個女子好。

    他突然想起,桑為霜之前提及的“流水落花”,絕豔的眸,又一瞬幽寒。

    恍惚間,桑為霜抬滾燙的臉頰,用驚奇而不可思議的眼神望向他。

    隻見他在茫然無措中收回神識,淺淺的笑,動唇:對不起,我輕薄了你。

    *

    三月初,皇上下來宮宴請帖,朝中三公一品之類的政要在列不提,淮西王,淮陽候之類皇親不提,竟然薄彥軍師“徵羽大人”也名列其中。

    有意思了。

    城東茶樓,長安城嗜賭公子哥們最長呆的茶樓。

    “任西揚,你大爺的!兩年前想出重華公主的賭注賺了幾萬兩就算了,非得折騰出‘徵羽大人’的賭注來!”一人咆哮,其他人跟著哀嚎。

    “就是,這賭期未到,爺我不賭了,那什麽人啊,爺玩了一輩子的女人,沒見過這麽麻煩的女人,爺這一張人見人愛的臉,那女人竟然看都不看一眼!”一個美豔的公子哥哀嚎道。

    “任西揚,除非你改賭局,不然我也不賭了。”

    “對,這賭局給改!”

    話題公子哥任西揚終於抬起頭望向這群人,淡淡道:“這賭局都他娘的改了四五次了,隨你們怎麽折騰,反正這幾年你們的‘賭品’是一年比一年差。怎麽改說來聽聽?”

    這頭,見顧家的抬起頭來,是顧太保他家的小兒子,還是嫡親的,算是這一夥公子哥中身份較高的。

    “不如改成‘徵羽大人’進宮是橫著出來,還是站著出來,還是不出來?”

    其聲略帶曖昧,顧公子說的自然無人反對。

    “喲……有意思……”美豔公子第一個出聲讚同,明豔的臉上笑得有些“猥瑣”,“就這麽定了,賭注不變。我押不出來。”

    他一起頭,幾個公子哥們都開始押了。

    押完了,他們齊齊望向任西揚。

    “任西揚,你呢?”

    任西揚一愣,想了想:“你們不是押不出來,就是押原封不動的站著出來,爺不想和你們一樣,還剩下一個沒人押的,就那個吧。”

    “嘎?橫著出來?”明豔公子眉峰一皺,臉一青無語道。

    “……”這要怎麽樣才能橫著出來?眾人浮想聯翩。

    *

    洛陽林少保府中。

    一個黑紗白衫的人從正堂外匆匆走過。

    正是在外奔波了一年未回的宋穠樺。

    *

    “如何?”堂內男人問道。

    “大人,洛陽城四周已經打聽了一年沒有任何消息,屬下想前朝辛者殿或許已經被毀,或者已經更名了。”宋穠樺沉聲道。

    意料之中的回答,林景臣並沒有多驚訝,隻是覺得有些蹊蹺。

    “對了,大人,我查到了那個同樣在打聽‘辛者殿’的人。”宋穠樺不禁緊張上前數步,聲音也變得鄭重低沉。

    林景臣聞言眉目一寒,望向宋穠樺。

    “是徵羽鏢局的當家……”

    “知道了!”林景臣厲聲打斷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徵羽鏢局的當家,不是桑為霜又是誰?!

    她怎麽知道辛者殿?她為什麽會知道辛者殿?!她為什麽要找辛者殿?!

    一個長得像華陽的女人,一個……

    林景臣突然從座椅上站起,同宋穠樺道:“我要見她,你去給我安排!”

    宋穠樺愣了一會兒,方道:“大人……三月初不是有宮宴嗎?”

    林景臣突然想到這一點,緩了會兒才道:“那宮宴過了再說吧……”

    “你們繼續查辛者殿的下落,若是查不到辛者殿的下落,打聽到太傅的半點行蹤也行!”林景臣轉身同他吩咐道。

    前朝太傅至大禹亡國後消失於史冊,無人問起,也無人見過,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簡直比一樁懸案更可怕……找不到辛者殿找到太傅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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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__o…某君無語了,我怎麽感覺有人要成賭神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