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那句話的緣故，使得氣氛驟然間變得安靜下來，楚樂慘笑著舉起酒杯，遙遙對洛重敬去，然後便自己一杯接著一杯的喝起了悶酒。

    他心中有夢，卻無奈被家族之事牽扯，此生不可能再有圓夢的機會，因為他不可能舍棄家族的期望，不可能舍棄那來自血脈的羈絆。

    在夢想與家族之間，他的家人強行替他做了選擇，而他也隻能跟隨著這個選擇，一直的走下去，走向會讓他後悔一輩子的未來。

    所以他很羨慕洛重，羨慕他可以練劍，做自己最喜歡的事情，如今還收了一個小徒弟，這種生活正是他當初夢寐以求而求不得的。

    看到楚樂頹然的樣子，洛重隱約之間也能明白他此刻的心情，輕聲歎了口氣，陪著他一杯一杯喝起了悶酒。

    不過好在這種氣氛沒有持續太久，便是被春秋一句有些迷惑的疑問給打消了。

    “原來師父你也有師父啊。”

    春秋的小手裏抓著半塊油膩的肘子，看著席間沉默的兩個人，眼神有些迷惑。

    聽到這個問題，洛重又是下意識拍了拍小屁孩的頭，笑罵道：“你師父為什麽不能有師父？我又不是生下來就什麽都會，當然要有人教。”

    春秋哦了一聲，低著頭用力咬那塊肘子，也不知究竟聽懂了沒有。

    楚樂看到這一幕，眼裏閃過幾分打趣與暖意，放下酒杯，溫聲說道：“要說起你師父的那位師父，故事可就長了。”

    洛重哪裏不知道他想說什麽？唇角微翹，沒好氣道：“長話短說吧。”

    春秋也是抬起那張布滿油花的小臉，睜大眼睛等待楚樂繼續說下去。

    “你師父的師父……或者該說是我們的師父，那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老頭，他很嚴厲，又很隨和，整天穿著件髒兮兮的大褂，胸口有一塊洗不掉的酒漬，從來都不肯換。而他最喜歡的就是躺在武館練武場的小樹下邊乘涼，拎著壺發酸的烈酒，一喝就是一天。”

    楚樂說著說著，好像想起什麽一樣，微笑道：“他還有一把躺椅，掛著他那把破鐵劍，每次晃悠起來，那把劍都會亂顫，不知道抖了多少層鐵鏽下來。”

    春秋聽到這，忽然看向洛重，眼神若有所悟，而洛重則是摸了摸他的腦袋，眼神之中也有些懷念，輕聲道：“師父他……是個好人。”

    “是啊，雖然每次我們偷他的酒喝，他都會脫下布鞋追著打我們，每次我們練劍偷懶，他那滿是酒氣的罵聲震得人耳朵疼，可他，確實是一個好人。”

    能夠被自己的學生評價為好人，那位最後長眠在自己的躺椅之上，過了幾十年醉生夢死生活的老酒鬼恐怕就算是在黃泉中也會倍感欣慰。

    “當年他教我劍法，教了三個月以後罵我沒有天分，不適合學劍，卻在教了你五天以後，就說你可以出師了。”

    楚樂那道有些打趣的視線忽然落在洛重臉上，不服氣道：“那時候我們都知道你劍法好，學劍的天賦高，可是就算其他幾個小子們嘴上不說，但他們心裏未必有多服氣。別說是他們，就算是我，也一直很不服氣為什麽老頭子對你這麽讚不絕口，咋樣，我看你現在也收了徒弟，想必是學有所成，不如咱們找個地方比劃比劃？”

    洛重聞言，臉上罕見的露出輕蔑笑容，就像是當年與那群毛頭小子們嬉笑打鬧般驕傲道：“從小練劍你們就不如我，現在還想跟我比？別看大家都是一個武館出來的，我的劍法早就跟你們不在一個境界啦。”

    “喲！幾年不見，你小子倒是學會臭得瑟了，都是武館出來的，拜的也是一個師父，你怎麽就知道我不如你？這些年我雖然經商，但對修煉可從未懈怠過！”楚樂聽了洛重的話，當然是一臉不服。

    洛重笑眯眯問道：“那你現在是什麽境界？”

    楚樂嘿嘿一笑，有些得意道：“開竅巔峰，如果不是運氣太差，去年就應該凝元了。”

    “可以啊，想不到你還走的是厚積薄發的路子？”洛重臉上露出一絲驚訝之色，雖然有些假裝的成分，因為他早就看出這位兒時的好友是開竅巔峰境界，這種武道修為，對他而言根本就不算什麽，可是洛重知道，以楚樂當年在武館測試出來的天賦，能夠在這個年紀修煉到開竅巔峰，他肯定是付出了不為人知的努力與汗水。

    畢竟他不是什麽天才，比起那些十五六歲就凝元的世家子弟，無論是天分或是資源的傾注都遠遠不如，可他僅憑著自己的毅力，能夠修煉到開竅巔峰，並且從他的話裏還能夠聽得出來他已經開始嚐試凝元，這份執著就足夠讓洛重為之驚訝。

    不過，兩人之間那帶有幾分追憶的氣氛還沒彌散，便是有幾道腳步聲慢慢步上二樓，隨之而來是，是一個讓人有些生厭的驕傲聲音。

    “二十歲了才剛剛開竅巔峰，這等殘廢資質，若是放在我們身上，隻怕都要蒙著臉見人，想不到楚大少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如此厚臉皮的程度，難怪能夠在帝京商圈裏闖出一番名聲啊。”

    聲音由遠至盡，那說話的人極其驕傲，語氣淡漠嘲諷，雖然叫了一聲楚大少，可是誰都能夠聽得出來那是一個鄙夷的稱呼。

    楚樂望著那些步上樓來的男子，默默放下酒杯。

    洛重仍然保持著舉杯的姿勢，隻是笑容已經消失。

    但他沒有說話，因為他尊重自己的好友，在楚樂沒有表態以前，他不會去做任何事情。

    那五六個一看便是來曆不凡的男子大步走到楚樂這一桌，然後居然連問都不問，就圍著楚樂坐了下來。

    好在這張桌子足夠大，而楚樂僅僅是坐在洛重身邊，加上春秋，三人隻占了這張大桌子的一個小角落，哪怕再多了這群人也絕不會顯得擁擠。

    可是楚樂的神情在這群人坐下的一瞬間，變的難看了許多。

    那個語氣驕傲譏諷的男子施施然坐到楚樂另一側，抖了抖身上長袍，輕蔑無比，看著楚樂說道：“楚大少居然還有心情坐在這裏喝酒，想必是有辦法找回自己捐給將軍府的物資了？”

    楚樂臉色鐵青，沒有說話，可是洛重卻注意到他擱在腿上的手掌已經悄無聲息的握緊，顯然憤怒至極。

    看到這一幕，洛重的眼睛眯著，掃了掃在場的幾個人。

    坐在旁邊的春秋有些緊張的放下了肘子，不是害怕這些人，而是害怕師父。

    因為他知道，一旦師父露出這種表情，就是真的生氣了。

    上一次洛重露出這種表情，是幾個分家的人在欺負師娘，那陣幾乎讓他雙耳震動的劍鳴聲，春秋至今都無法忘記。

    不過，能夠感受到洛重此刻情緒的人，除了春秋以外似乎就沒有第二個了，所以那個驕傲的男子仍然在驕傲著，語氣戲謔：“楚大少這次傾家蕩產為王朝捐了一大筆物資，可惜卻被古大人扣了下來……這批物資既然到不了將軍府，楚大少應該知道，這裏麵涉及的利益，絕不是你能夠插手的吧？”

    聽到這句話，楚樂的眉毛忽然狠狠一跳，麵無表情的看了這個男子一眼。

    他知道此人出現在這裏絕非巧合，而且聯想到他的家族與那位古大人之間的關係，楚樂清楚，這件事情裏麵必定有這個男子的身影。

    但正應了那句民不與官鬥，他楚樂就算是富甲一方的商人，卻也不能跟這種世家子弟相比，對方想給他使絆子，他根本沒有任何辦法。

    “楚樂，你應該知道我的本事，那你就不該護著那個賤人，既然你選擇和我做對，讓我的麵子上過不去，我當然要玩死你。”

    男子看到楚樂漠然的表情，幹脆也露出了真實的嘴臉，有些猙獰道：“隻要你現在跪下來求我，那筆物資就會原封不動的送回你府上，再讓你親手交到將軍府，不然的話，你很清楚你們楚家的下場，我會讓你的家族破產，讓你和那個賤人生不如死。”

    驕傲男子的話越來越難聽，就連春秋都有些皺眉，微肉的小臉上，第一次浮現了討厭的表情。

    而楚樂更是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把胸腔裏那股怒火衝淡一些，然後他抬眸望著那個驕傲的男子，臉龐瞬間失了血色，嘴唇蒼白，渾身都在顫抖。

    洛重見狀，眼眸已經眯成了一條細縫。

    他能夠理解楚樂的擔憂，也知道他這些年確實改變了不少，因為如果是他當年那個嫉惡如仇的火爆性子，現在隻怕早已經揮著拳頭砸向那張驕傲的臉龐，絕不會如此沉默，甚至是……妥協。

    歲月能夠讓一個人懂得很多，讓一塊布滿棱角的石頭變的圓滑起來，但是歲月不能磨滅人的血性，隻會讓人學會畏懼，以及忍受欺辱，不得不向能夠給自己帶來屈辱的人低頭。

    楚樂明白那筆物資對於整個王朝與自己家族的意義，如今大燕王朝民心動蕩，他不惜捐了大半家產，隻為能夠在這種局勢下盡自己的一份力量。

    可他沒有想到，眼前這個驕傲的男子，居然很是生動的給他上了一課，讓他再次明白了自己的弱小，以及內心深處隱藏至深的無力。

    於是，他站了起來，顫抖的身體已經趨近寧靜，麵如死灰，對著那個驕傲男人的視線，最後，他低下了自己的頭，那雙從未曾向人彎下過的膝蓋，也是逐漸曲出一個弧度。

    “楚樂，咱們當年練劍的時候我便說過，我這一輩子，拿劍不是為了天下無敵，隻是因為我喜愛它，那麽就沒人能夠阻止我。”

    “那天你被家人帶走，我沒有出聲，因為那是你的家人，他們阻止你在武館修煉，不想讓你喜愛它，所以我不可能去製止他們。”

    “做為朋友，我能替你做的事情並不算多，但是今天，這件事情，我替你做。”

    就在楚樂將要向那個驕傲男子跪下屈服的時候，洛重的聲音忽然響起，讓他的身體驟然僵硬。

    隨即，洛重慢慢站了起來，手掌溫和的搭在楚樂肩膀，按著他坐了回去，並且輕輕拍了拍，微笑道：“今天，誰也不能阻止你想做的事，也沒有任何人，值得你下跪去乞求做完那件事。”

    “若是有……”

    話語漸止，洛重的眸子仍然眯著，臉龐笑意溫暖，聲音卻帶著令人發顫的寒意。

    “我便替你斬了他。”（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