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百曉不知寒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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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玄山極陡,尤其謝樂選作接應的這座紫極峰。紫極峰壁立千仞,如遭斧削,崖壁陡滑,高直無缺。更駭人的是,淵底尖銳的骨刺累累成片,莫說掉一個人下去,掉一隻野兔都會被撞穿肚腹,當場斃命。

    魔教埋骨地,東麵紫極峰。這是寒玄山周遭曆來流傳的俗語。

    鳳歸寒自小便養在寒玄山,他不是不清楚這紫極峰的凶險,可當他看見莫柒墜下去的身影時,卻還是義無反顧地跳了下來。這已近乎一種下意識的追隨。隻是,鳳歸寒並沒有察覺到。

    莫柒意識已有些不清,他恍惚間覺得自己在不斷向下墜去,嗚嗚作響的狂風吹翻他的長發衣袍,刮得他臉皮生疼泛冷。他的身體和現實兩邊拉鋸著,一個哄騙著他快快入睡,一個逼仄著,讓他全身都放鬆不下。如此僵持許久,他不由皺緊眉頭,表情不適起來。直到他被人擁入懷中,鼻尖感受到的不再是冷冽的風,而是溫暖熟悉的味道時,他的神思才終於掙脫了現實,徹底的昏沉起來。

    墜崖殉情是話本裏最愛出現的橋段,一道生死仿佛便能鑒出真心假意。可誰又知道,在這墜崖之時,那雙自命苦情的鴛鴦會不會後悔,甚至相怨彼此。

    鳳歸寒並沒有時間想這些,當他幾番轉騰,伸手抓穩莫柒後,便開始極力減緩兩人下降的速度。那柄秋水劍被他刻入石壁,可即便如此,他們依舊止不住下滑的趨勢。

    兩人下墜的力量是極其駭人的。鳳歸寒執劍的手自握劍的地方開始割裂開來,臂膀上也開始流出蜿蜒的血滴,可即便如此辛苦,生的希望依舊渺小。他皺著眉頭,運氣增加內力的輸出,腦子裏也在不斷思索著求生方法。

    那柄秋水劍在石壁上劃下一道長長的傷疤,原本鋥亮的劍刃已經磨損得不成樣子,僅憑著精鋼打製的劍身強撐著。鳳歸寒雙手都快脫力,他臉上的鬼麵具在狂風的摧殘之下掉落深淵,一擊一撞之下四分五裂,預示著不祥的墜崖後果。

    他倆已經快到崖底,雖然速度在長劍的緩衝下已經不如方才那般可怖,可若是落到底下的骨刺上,他二人依舊是非死即傷。鳳歸寒親了親莫柒的額發,右手已經開始脫力的彎曲,純憑他的意誌在支持。

    可鳳歸寒不想死,阿七在他懷裏,他倆初雪的婚禮尚未舉行,阿七還沒有真正成為他的人。鳳歸寒有許多不甘心,可即使如此,死亡的到來已經臨近。

    這時,秋水劍發出一聲脆響,鳳歸寒扭頭看去,精鋼所製的劍身已經斷成兩半。

    鳳歸寒已經力竭,如此危急關頭,他所能做的隻有抱緊莫柒一起墜下去。

    崖頂日頭正盛,崖底白骨森森。光影如何流轉,都照不亮那黃泉路。

    寒玄山腳,一個遍種青柏的小院。

    衛方澤站在樹下,左手扶著挺拔的柏樹。金黃色的陽光透過交錯合枝的樹葉,斑駁地投在他身上,細碎的光斑映得他整個人都虛幻起來。他抬頭望著紫極峰,神思飄到昨夜的夢境裏。

    不知是“近鄉情怯”,還是日有所思,他昨夜在這曾是為衛七準備的院子裏,做了一宿關於衛七的夢。

    夢裏盡是舊景,重複著他那些肮髒不堪的心思。

    他曾在三月桃花天裏,目不轉睛地盯著衛七彎腰在井邊取水,也曾在皚皚白雪間,望著衛七離開時留下的腳印發呆,還有那個荒誕的月夜,他騙衛七坐到床邊入睡,自己瞧著衛七的睡顏,意淫著自瀆到□□。

    那些不堪又齷齪的心思,最終化為衛七居高臨下服侍著他的身影。

    就這樣一步步,他對阿七的心思從蒙昧時期的青澀暗戀,化為暴虐自鄙的卑劣破壞。他不能讓自己成為雙腿健全之人,所以隻能讓阿七降到與自己一般的同等高度,甚至,故意將阿七送到魔教,讓他受盡折磨。

    衛方澤從回憶中掙脫出來,空中撲棱棱飛來了一隻白鴿。鴿頭畫了一道風紋,正是謝平安專用來與他傳訊的信鴿。他走了過去,取下竹筒裏的紙條。

    紙條上隻有兩行字--衛鳳墜崖生死未卜,聯盟亟待攻破魔教。

    衛方澤拿著紙條看了許久,才徹底理解了第一行字的意思。

    墜崖、生死未卜。

    他的阿七。

    衛方澤回到房間,揮退旁人,自己研墨許久,終是寫了兩句回話:方澤山下恭候,君可調人探查。

    無論是生或死,他終究得探出個結果來。否則,他不甘心。

    衛方澤坐在桌後,閉眸沉思。

    恍惚間,他仿佛又回到了打斷衛七雙腿那日。

    那天衛府屋頂停了許多的烏鴉,密密麻麻,如蓋了一層烏雲。淒零的啼聲,在院閣間起伏不斷。

    他坐在輪椅上,望著烏沉沉的天色,過了許久,終是低下頭來,順著地上斑駁的點點血跡,一步步追逐著血跡的主人。

    那些血跡一直綿延到他的屋子,門大開著,衛七躺在他慣躺的那張軟榻上,臉色蒼白如紙,烏發上還混著沙塵,額上顆顆汗珠匯成渾濁的液體,從額角滑落,到脖頸,胸膛,滲入胸前的褻衣。

    髒汙不堪的身體,和他一樣殘缺的雙腿。

    很可愛。衛方澤想。可愛到讓他忍不住暴露了自己的心思。

    他將自己的自卑全都剖給衛七看,唯獨不告訴他真心,唯一令他覺得不悔的隻要那個瘋狂的吻。

    他猶如久旱到裂縫的土地,偶然得了一滴微不足道的甘霖,便仿佛得到了莫大的幸福。

    他又回憶起初時教衛七寫字的情景。

    那時衛七稍顯年少,家境又不大好,身為他的書童字卻寫得一塌糊塗,他因為擔心帶出去不夠長臉,便親自教衛七寫字。

    那時天色是連日的青,碧蓮天青無日,手中墨筆染得仿佛也是青色,於紙上洇開,便是一個綠色的墨滴。

    他其實不像外人覺著的那般脾氣好,隻是因為身有殘疾,他不想因為這一點被人說成是脾氣古怪的瘸子,所以才克製住自己的真實情感,將外人所期待的完美一點點展現出來。

    麵對天性遲鈍的衛七,他教字時是每時每刻都要後悔一次的。耐心被耗得一幹二淨,就連靜心的香都安撫不了他不平靜的心情。

    可衛七卻是自覺地提了出來,想要獨自練會兒。

    他說:“公子不用太為難,我會將字練好的,實在不行,我以後不寫字便是。”

    他是如何反應的來著,像是冷冷地哼了一聲,說了句:“你畢竟是我的書童,日後帶出去被人說不會寫字,該多丟我的臉?”

    衛七沒有再說話,隻是摒心靜氣提袖寫了一個字--“衛”。

    起筆輕,彎折婉轉,豎畫線條流暢,橫字有粗細之辨,衛方澤練字已久,自然看得出這個字的功力來。

    衛七笑問了一句:“這個字怎麽樣?”

    彼時他自負意氣,自然不願意承認一個剛練不久表現愚鈍的人寫得好的,“醜死了,再練!”

    衛七捏著筆,因著他這麽一句,便將那個“衛”字練了一千遍。

    衛方澤現在都不知道,自己當時讓衛七多練幾次“衛”字是出於嫉妒還是出於心底那點微妙的竊喜--“衛”字寫滿一千遍,便生生世世都是衛家的人。

    生生世世都是他的人。(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