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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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白貓團縮在床下,喵嗚喵嗚直叫喚,窗外還未亮透,黎素將包裹收拾好了,輕手輕腳走到床邊上,捧起新做的貓窩兒,裏麵幾隻小貓兒臥成一排,圍著大白貓,有的眼睛還沒睜,隻知道要喝奶。
黎素伸手去撫摸大白貓,貓兒舔舔他的手,十分不舍。
“不要再挑食了,這麽瘦。”
黎素捧著貓窩兒,找了件毯子將它們蓋住,出門,繞過庭院,走到阿西的住處。
阿西雖然傷重,一直未好,但以前也是個一頂一的高手,黎素如今功力大不如前,腳步也不那麽輕快了,剛到門口,就被他聽出來,忙道:
“是主人麽?”
黎素並未出聲,貓叫聲替他回答了。
門被從裏打開,露出阿西驚異的臉:
“主人,你這是……”
黎素將貓窩兒遞給他,阿西側開身子,讓他進屋。
“想必昨晚宮主找我的事,你也聽說了。”
“是,屬下知道。”
“嗯,此行我隻打算帶上阿北,你的傷還沒好,留下阿南與你互相照應。你心細些,貓兒交給你,可別給我喂瘦了。”
阿西拖著左腿走到黎素麵前,想要跪下道別,被他止住了:
“行了,你多休息,在宮中需處處謹慎,我這就去找阿北,天大亮就上路。”
阿西低下頭道:
“主人一路小心。”
黎素臨行前又抱著貓兒摸了摸,白貓大概是到了陌生環境,瑟瑟發抖,掛在黎素身上不願下來,黎素隻得承諾早些回來,揉了揉它的腦袋,出門找阿北去了。
阿北收拾的倒也利索,二人先走了一段山路,到了山腳下,在望川宮執掌馬廄的小廝手上挑了兩匹馬,翻身而上,風塵仆仆。
到了一處岔路口,黎素忽然道:
“阿北,我想先回家看看。”
阿北摸了摸後腦勺,裂開嘴笑道:
“左右不過半天的工夫,一切聽主人吩咐。”
黎家別院並不遠,二人快馬加鞭,不久便到了。
那十名石匠已經做完活,拿了銀子走了,現下隻剩十名木工,活也並不多了。黎素一一查了機關布置,很牢固,關鍵是隱蔽,連阿北這樣的,都看不出這些竟是機關要道。當然,黎素手上還有最後十張圖沒有拿出來,況且節點需要他自己一一動手,拋開這些來談,不大懂機關的人,確實以為黎素隻是翻修舊宅而已。
“主人修宅子,是想搬回來住?”
黎素從庭院走到廂房,慢慢踱步:
“阿北,雁蕩山一役,我傷並未痊愈,鬱氣相集,都匯聚在腹中……”黎素知道自己這幾個心腹中,唯有阿北最好騙,他的肚子現在已經開始顯了,再過一兩個月,必定瞞不過去,隻有想個說辭才行。
阿北驚道:
“難怪主人手腳愈發浮腫,我先前還以為隻是沒休息好。”
黎素聽了這話,心裏一驚,麵上卻淡淡道:
“所以我想等這次任務回來,就搬回別院休養一年,宮中人多,處處都有是非。”
阿北表示讚同,黎素又找了十名匠人,將手中的最後十張圖散出去,讓他們連夜趕工,務必在一個月內將各自手頭上的活做完。他算了算,待複命回來,再用一個月時間,將三十處一一連接,布置成精巧的機關,這是他最後的屏障,也是唯一的護身符了。
最後,黎素一個人走進祠堂,跪在冰冷的青石地上,與自己的祖輩告別。他這一去,心裏一點底也沒有,不知道等著他的是生是死,還能不能再踏進這裏。黎素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裏暖暖的,有個小生命要倚靠他,每回一想到這裏,他就平白增添了許多勇氣。
傍晚,二人與黎家的老仆們道別,繼續上路。黎素的身體狀況,根本不宜遠行,更何況一路快馬加鞭,因此夜路是趕不了的。
他們來到一座名喚“樂坊”的小鎮,此地四通八達,因其優越特殊的位置,曾引天一教望川宮等各方爭奪,但怪異的是,許多年過去了,卻無人拿下,樂坊鎮依舊歌舞升平,從東市到西市,一座座勾欄林立,瓦肆橫現,可謂天上人間,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快活地!
白天,唱曲兒的、手藝人、雜耍歌舞,已經十分熱鬧,到了入夜時分,皮肉生意才漸次露了端倪,夜剛剛開始!
東市都是漂亮的姑娘,西市則是俊俏的小倌兒,值得一提的是,西市不僅有輕聲低語膚如凝脂的兔兒爺,也有人高馬大身材魁梧的真漢子。後者在勾欄中地位稍高,賽過姑娘,抵過倌兒,隻因為男女通殺,門庭若市。
由於這特殊買賣,樂坊鎮又成了江湖上一手消息的集散地,無論是正道,還是邪教,是人都有需要,*橫陳,枕邊低語,床笫間揮汗如雨,機要消息如滾滾浪潮,連綿不絕。
這才是樂坊鎮最大的價值!
然而這些勾欄瓦肆的主人,是一個女人。
一個豔絕江湖的女人,她叫做馮七。
馮家本是大戶,馮家鏢局威名天下,十多年前走一趟鏢,不知為何,去的人竟無人生還,馮家留守的女眷也慘遭滅口,唯有馮七,她在家中排名第七。
有人在樂坊鎮發現她的時候,她已經棄用了原名,後來,她成了這裏的主人。
沒有人知道她為誰做事,皮肉生意隻是她的副業,販賣消息才是本職。
每一條消息都有它的價值,就像每一個人,隻要開得起價,就可任意歸屬。
黎素與阿北來到這裏的時候,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空氣中都彌漫著一股濃鬱的脂粉香味,黎素皺了皺眉,這味道嗆得他低低咳了幾聲。
二人找了家客棧,草草吃了頓飯,向客棧小二打聽,原來前頭有條河,順流而下,水路先行一天一夜,再走一百多裏,即可到達西屏鎮。
黎素想了想,水路雖然耗時,可晚上也可趕路,比起陸路來,要少受許多折騰。於是在碼頭邊與船家商量,使了些銀子,一個老頭兒撐了烏篷船,送他們離開。
黎素坐在船艙裏,周圍用厚布擋住了,密不透風,倒是一點不冷,阿北則站在船頭,偶爾與船家說話,守著黎素。
黎素早就乏了,艙中有塊木板,上頭鋪滿了稻草和棉絮,看來是船家休憩之所,他也顧不得許多,坐過去,雙手放在腹上,倚著船身,心裏開始想事情。
不知道過了多久,昏暗之中,耳邊的聲音遠了近,近了遠,他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不知道為什麽,眼角卻有些濕潤。
有人慢慢靠近,給他擦了眼淚,黎素覺得很累,他使了渾身力氣,隻為睜開眼看一看。
這一看,就看到了阿東。
黎素覺得天霎時就亮了起來,心裏許多想說的話,又不知從何說起,一邊掛著淚,一邊又忍不住笑,抓著阿東的手,先是貼在臉上,他的臉已經被凍得烏青,後來又想起什麽似的,慢慢往下,移到小腹的位置。他穿了寬鬆的外袍,看是看不出的,隻覺得人格外圓潤一些,但摸上去,再明了不過了。
阿東卻自始至終沒甚麽表情,漠然像看個局外人那樣看他。
他渾然不覺,喜不自禁道:
“阿東,你的傷好了麽,是怎麽找到這裏來的?”
阿東抿了抿唇,他又喃喃道:
“先不提這個,你摸到了麽?”
阿東的唇這才微微開啟,隻吐露兩個字:
“甚麽?”
“孩子啊,我們的孩子。”半年了,黎素這才真正笑過一回,他的眸子很亮,抵得上船外的明月。
這一刻他覺得應當是上天眷顧了,他再也不要管甚麽望川宮,淩九重,離他們越遠越好,他要讓阿東帶著他遠走高飛,再也不回來,遠離江湖恩怨,是是非非。
然而阿東卻皺了皺眉,將手抽出,像看一個瘋子那樣看著他:
“主人是在說笑麽,男人如何身懷六甲?”
黎素的笑凝住了,他眨了眨眼,說不出話來。
“阿北說主人鬱氣相集,都聚在腹中,放了血,大概就好了。”
“放血?”
阿東眼中並無笑意,隻唇角勾了勾,拿出把又細又小的匕首,道:
“我聽聞隻有生了怪病,性命垂危,才會腹大如鼓,需得剖開看看才好,若是甚麽怪東西,就剮了扔掉,許多人肚脹如牛,最後活活撐死。”
黎素搖了搖頭,道:
“不,不會的,孩子經常踢我,我跟他說話,又馬上安靜了,他是世上最善解人意的好孩子。”說到這裏,已是滿臉淚水。
可阿東已經磨刀霍霍,按住他一隻手,隻待人不動了,就下刀子。
黎素是寧願自己死,也不會讓別人動孩子一根毫毛的,他用手去抓刀,抓得血流不止,趁阿東不備,搶來了匕首,劃破烏篷船。
頓時一股寒風灌入衣袍,他想到腹中骨肉或許還未完全成形,就要慘遭毒手,不由心裏更涼了一些,縱身一躍,就跳進了江水裏。
本該一死萬事休的,不知在江水裏漂浮了多久,他隻聽到阿北的聲音,然後有人將他托起,他嗆了水,有人拍他的後背,讓他把江水全吐出來,待黎素轉醒的時候,眼前見到的,隻有阿北和船家,根本沒有阿東的影子!
“主人,你嚇死我了!”
黎素裹著被子,瑟瑟發抖。
阿北道:
“主人睡了好久,方才快要到岸,卻如同魔怔了一般,撞破船艙,嘴裏念著‘孩子’,就要往江裏跳,我回頭拉都拉不住,幸好落水工夫不長。船家說待靠岸了,給咱們煮些薑湯驅寒。”
黎素抬手一看,掌心確實並無傷口,又摸了摸肚子,覺得隱隱作痛,恐是受了寒氣,可方才的夢,實在是太可怕。
更可怕的是,他開始懷疑,自己肚子裏的,真是個活生生的小人兒嗎,會不會果如夢裏那樣,隻不過是惡疾纏身。若真是人命一條,又怎經得住他一而再,再而三這樣折騰,卻毫發無傷?
黎素從來沒有這般絕望過,他覺得自己活著,倒不如死了。
如果肚子裏的不是孩子,那他這些天輕言撫慰,滿心喜悅豈不都成了笑話,他的這一點企盼,若是落空,人也如失去了吊命的最後一口氣,再也支撐不住了。
他心事重重,精神極差,阿北五大三粗,隻當他落水,身體不適,歇息片刻就好了。他指揮船家靠岸,幾人協力,泊了船後,他們與船家告別,往岸上走。
越走卻越覺得不對勁,岸邊的一切似曾相識,黎素覺得頭很痛,他甚至不敢確定,身邊的阿北還是不是望川宮裏自己的心腹阿北了。
又走了一炷香工夫,來到鎮上最繁華的地段,依舊是勾欄林立,瓦舍遍地,他們行了一天的船,又回到了原地!
阿北搖了搖頭,道:
“不可能,我看著他撐船的,一直前行,根本沒有回過頭。”
黎素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慢慢軟倒在地上,幾乎用氣聲道:
“可能……可能是幻術,有人不想……讓咱們走。”(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