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字數:3250 加入書籤
浮屠山頂終年白雪不化,一路縱馬馳騁,兩岸蘆葦臨水而居,伴著秋風搖曳,他在漫天的蘆葦叢中穿行而過,透過那些靈動的縫隙,看一座山明明滅滅,高高低低。
這是他住了十多年的地方,美則美矣,卻一如往昔死氣沉沉。
沉悶到雲也不動,鳥孤單遠飛,樹落了黃葉,草枯死水中,好像隻差一道驚雷,然後呼風喚雨,讓天地也生動起來。
他終於嗅到血的味道,在浮屠山西邊的那塊水域中,想來應該是水麒麟又食了人。
胸口的傷疤一直沒好,長了痂,就被他撕掉,接著流血,結痂,循環往複,大概鎖魂鏈鎖人尚不夠牢靠,鎖魂卻是萬無一失。
“主公,前麵就是浮屠山了。”他身後是一眾黑色長衫,為首的疤臉男人快馬趕到他麵前,小心翼翼開了口。
他手一揮,身後大批人馬停下了。
浮屠山,是溫柔鄉,也是英雄塚。即使與天一教結盟,他也知道,此行並不是勝券在握。
因為他提前出關了,九轉乾坤,已經練到了最後一重,隻差兩天,兩天以後,再沒人攔得住他,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但他在最後一刻放棄了。
繼續下去,大概隻有走火入魔。入關以來,阿東一直心緒難平,愈練至上乘,腦海中愈清晰浮現一張臉。他的心跳得很快,時時刻刻都要躍出胸腔,又似被一根線牽著,扯一下,就隱隱作痛。
但他卻更擔心線的那頭,始作俑者還好麽。
心越疼,他就越確定,黎素不好。
忽然之間,天地變色,周遭驟暗,風雨欲來。
“你們聽,是甚麽聲音。”疤臉漢子問身後一眾黑衣人,個個都隻搖頭,麵露驚懼神色。
半空中傳來撕心裂肺的呼吼聲,似虎嘯龍吟,力道之大,在場許多人隻覺五髒六腑快被震碎,隻得即刻護住心脈。
“是水麒麟。”阿東跨坐在馬背上,馬兒受驚,一雙前蹄直撅撅撂起,瞬間馬背傾直向下,他抓住韁繩,迅速馴服馬兒,再抬頭看去,隻見遠處水域上,先是湧起一道白光,漸漸有水花自高處四散開來,眾人看到一隻金色神獸躍於半空之中,獅頭、鹿角,虎眼、麋身、龍鱗,牛尾,這便是水麒麟了。
麒麟本是祥瑞,不傷生靈,為走獸之尊。但望川宮養的這隻,不知緣何竟要以活人喂養。
阿東從馬背上一躍而下,水麒麟立即鑽入水中,頓時嘩嘩聲一片,如大雨傾盆。眾人隻看到兩隻鹿角浮於水麵,劃開西邊的水域,一路向下遊來,終於到了阿東跟前。
阿東嘴角帶笑,水麒麟聞到他的氣息,忽然衝出水麵,搖頭擺尾,做親近狀,似他養了多年的神寵。
縹緲峰高千餘丈,山上的人對山下異況一無所知。天高雲淡,白望川看著樹上撲棱翅膀的鳥兒出神,淩九重把手臂借給他枕,兩個人和衣躺在合歡樹下。
有一朵合歡花,離了枝葉,孤身飄落,搖搖晃晃覆在白望川額頭上,淩九重小心用手撚開了,卻將粉色花瓣貼上他的唇:
“還記得十二年前麽,你跟我也是這樣,倚在樹下說著話。”
白望川將花瓣銜過來,眼底有一點水光,閉上眼,及時被遮去了:
“太久了,像上輩子的事。”
淩九重不再說話,隻是替他把額邊的碎發捋到一邊,然後起身,擋擋身上的塵土,極其自然地向他伸出手,好像又回到了鮮衣怒馬年少氣盛的時候。
白望川也不扭捏,把手遞給他,被他一把拽起身,淩九重執著他的手,往雲蹤閣走。
這些日子,二人有了些雲淡風輕的默契,白望川還是雲十三的時候,唯一能自由進出的就是雲蹤閣,如今不再受限,他想了想,除了雲蹤閣,卻也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那裏的典藏秘籍看了一遍又一遍,白望川在淩九重跟前也不避諱,他想,他是知道自己的,雖然各種典籍牢記於心,卻沒有內力施展開來,就如同他是個閹人,男人的身份對他來說毫無意義。
根本沒有絲毫威脅。
每一句心經之於癡迷武學的無為者,都是焚身的折磨;每一次撩撥之於心有波瀾的去勢人,都是泣血的諷刺。
進了雲蹤閣的院子,踩上木質樓梯,越過長廊,進了藏經閣,紙張古舊斑駁的味道撲麵而來。白望川手裏捧著一本書,倚在小塌上靜靜地看。平日裏淩九重也會陪著他看,或者一邊喝茶,一邊望他,今天卻有些反常。
他在案上鋪了一張上好的鹿皮,取了反麵,提筆揮毫,朱砂與濃墨並飛。
書看了幾行,白望川偷眼去看他,看到他竟有幾分認真的神情,勾勒一幅蒼茫山水,似夢中棲息之所,不覺蹙了眉。
淩九重畫得很快,畫完了,他還要洗淨雙手,做一碗他喜歡的羹湯,陪他吃飯,然後一起去林子裏走一走,桂花開了。
那香味惹得白望川很饞,淩九重問遍了宮裏的人,才得來一個釀酒的方子。如果黎素在,他也不必這般百折不撓了,左使最會釀酒,桂花糕做的也叫人歎為觀止。
不過,還是走了好,走了才清靜。
最後還是忍不住在書堆裏做了愛,綿長窒息到天地也失色,他們打翻一整麵書牆,那些失傳的秘籍散落,被折成一團,被撕成碎片,喘息聲、啜泣聲、撞擊聲,高低起伏,彼此投入到神魂顛倒,白望川的淚順著眼角淌下來,有人用粗糙的手背給他抹幹淨:
“你應該笑的,笑起來好看。”
笑起來,他就可以連命也不要。(WWW.101novel.com)